二人向来爱斗嘴。就这不浊一字也被左€€摇着头改了:“你这一口井别说不浊了,就是一滩浑水,无鱼可摸。”
同行的还有青城派侠家卢伦,其号为「剑倚千山」。他亦认识路濯,上前抱拳问好。
“还有一位是……?”路濯问道。
众人皆知他可靠听觉定位,自然不奇怪他能感觉到赵应€€的存在。
“便是我给你说的大人物!”左€€拉着他向前,“我们的大元帅三皇子!”
路濯一怔,却是没有慌张,行礼道:“落风门路濯见过三皇子。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赵应€€碰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示意免礼。“私下相逢不必多礼。以武会友,€€亦非什么大人物。”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好友皆认识此人,心下不免起了兴致。
左€€是最闲不住的。他见赵应€€捡了杆旗柱,转转眼便计上心头,“我们来斗铃吧!”
其余人还在疑惑,他已经朝井嵩阳伸出了手,对方冷着脸,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底白云绣囊,拿出里面的法铃。
全真派乘道教一流,平日里有斋醮科仪。井嵩阳的法器便是两只铃铛,一黑一白,八卦和谐。
他与左€€平日里最常用来切磋的方法便是“斗铃”€€€€将铃铛放在某处,最先拿到的人为胜。中途需要用尽方法拦下对手。
左无痕兴致勃勃地将铃铛拴在旗杆最高处,用力将杆尾插进地里,让它稳稳当当地竖直立着。
五人俱不腼腆畏战,各个跃跃欲试。
左€€与井嵩阳从小武斗长大,钻研最多的便是如何压制对方。两人一交手便缠不可分,他人也插不进来。
而赵应€€以一敌二,更多与卢伦以剑相会。
赵应€€靠沙场杀敌积累出来的剑法更狠戾直接,抛弃了所有武师过去教导的招式,以取人性命为目的,有破千军万马之势。
不过青城派素来以剑道闻名,卢伦更是辈中的好手。其剑术讲究虚实相应,所谓真真假假,便有如风起竹浪,暗箭藏叶下。
二者路子完全不同,会招时常常能让对方眼前一亮。
而对于路濯,赵应€€原以为他身体抱恙,功力会无法施展开来,故而与他交锋时多是防守。
直到路濯的白靴踏上他横当在胸口的剑面,将他逼得后退一步。他才明白对方并非如面上那般脆弱,仿若一折就断。
左€€见他二人状况便大笑起来,“应€€可莫将阿路当作病秧子。他虽年纪不大还绑着眼,却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赵应€€豁朗,笑道:“是€€小觑了。”
路濯旋身攻来,他一身白衣,帽前帷幔鼓动,身形若鹤戾天,八风舞遥翮。②
赵应€€用剑挡开他扔来的刀,欺身上去。对方分明蒙着双眼,他却感受到一道灼烈视线如影随形。
他仿佛被牢牢攥住。
赵应€€不可否认那瞬间带给他的感觉很好。他注视着别的人别的事太久,这种似乎要被反捕的错觉好像掐着脖子的窒息感,他能料想挣脱后无法言喻的畅快。
又好像一支极速的箭擦着他那根紧绷的弦飞过,狠狠钉在背后的靶子上。
路濯就这么侧过他劈来的剑锋,将手中另一把刀快速地掷向铃铛。如他所料,小半截旗杆被砍断,带着那两只铃铛飞落到地上。
黑白双铃在空中叮铃响了几声,还是沉闷地伏在了草地里。
路濯使的是双刀,分别名为「非真」「不假」。别人问起原因,他只道€€€€其刀不知左右,不分善恶,不破真假。
只是刀而已。
其脚蹬地使了个小轻功,飞身而去。众人还没反应,他便捡起了那串铃铛,“我赢了。”
左€€还坐在井嵩阳肩上。他们雪山派重轻功多过其他武艺,是以在正面打斗里不占优势。左无痕最近想了一出剪刀脚的招式,加上其轻功的助力,定能有大成效。
不过眼下他还没使出来,胜利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井不浊扶着他的两条腿,“你多久下来?”左无痕最听不得他这般语气平淡的问话,干脆一用力让两人都摔在草地上。
另外三人也走过来,卢伦引着路濯坐下。
“不愧是阿路!”左无痕笑嘻嘻地凑过去。
“各位兄长承认了。”路濯笑了笑。
不过左€€可没这么容易停歇,又凑到赵应€€身边,“三皇子你看我们阿路!不过十四岁,就是这般好本领了。此次大战,他同无愁大师一起看守粮库,那也是功不可没。”
左€€向来不拘于礼,为人利落爽朗,怕是到了皇帝跟前也是这般侃侃而谈。
赵应€€自然不介意,他同几人交好便是没有顾及身份地位,只聊趣闻比武喝好酒。不过他对于路濯的年龄倒是有些惊讶,本想着十六七岁,不曾想竟如此年少。
“英雄少年郎。阿路……使得一手好刀。”赵应€€虽没有什么表情,眼底的欣赏之意却是挡不住。
只是在叫路濯名字时,心头莫名滚烫,太亲密又生疏,一路烧到喉咙,生生咯了一下。
他想起方才路濯顺着剑刃跃出,宽大的衣摆拂过面前。分明没有碰上分毫,偏偏他却觉得其若铺天盖地没来。
逃不脱,无处可逃。
盖下来也不过是一段轻绫,含风柔,叠雪轻。从耳廓到下颔到眉骨若有似无蹭一遍,缠绕整段呼吸。
“谢三皇子。”路濯拱手,“不过熟能生巧,雕虫小技。”自习武用双刀以来,掷刀削物便是最基础的练习,他不用看也能判断刀落何处。
两人不知想到什么,竟一同轻笑起来。
赵应€€侧卧于床,从里衫掏出路濯赠予他的青玉平安吊坠,下意识地摩挲。
圆环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其色深,暗稠且无杂色。
他又想到那次斗铃结束后,几人慵躺在草地上休息。
他太久未曾这般肆意同友人打闹玩乐。偷得的这半日闲比那些浴血后满是锈味的记忆还要深刻得多。
他记得路濯那日问他,“你快活吗?”
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保护天下百姓免流离失所之痛,赢得千古留名……他快活吗?他自然快活。
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了,不过从路濯口中说出来却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冒犯。
如旧相识,是不可置信的一见如故,谈什么都觉得恰好,对方怎么做都觉得舒坦。
就是直接抽了他的剑他的刀把玩也并无不妥的熟稔。
可要是现在的路濯再问一遍,“你快活吗?”
他会低下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够。不够快活。
纵使他身居高位,立下奇功,是受天下人景仰的英雄……那也不够畅快。他真正想要的,属于赵应€€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
给不了痛快,舍不得,放不下。
就看一眼便移不开脚步,有万般柔情涌来,淹没他的所有感知。
路濯便是赵应€€的心头切。比酒烈,比风霜甚,比这人间天上万物还要多一筹。
赵应€€最初还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只觉得知己难求,所以他先写信与他,此后书信往来不绝;也是他先提出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同饮血酒,对天盟誓。
赵应€€缓缓放开握着青玉吊坠的手。
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半睡半醒间,脑海里全是路濯。
有求不得之苦,他却也从来不曾觉得后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有万丈,他亦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名为路濯的渊河中。
他只希望能够在他身侧,即使理由并不是他最渴求的。
或许路濯不需要,但他也想永远护着他。
①改编自 王夫之《蝶恋花€€湘水经东安县东》
②摘自「八风€€遥翮,九野弄清音」萧道成《群鹤咏》
第10章 双生并蒂,哪一个落尘,哪一个仙
第二日清晨,太阳升起得越来越晚,屋内还显得十分昏沉。
赵应€€一动,赵应€€便跟着醒转过来。
若是别人和心爱之人同床共枕,只怕是会激动得彻夜难眠。可赵应€€不同。
他平日就难以入眠,只有想着赵应€€才能觉得安宁进而睡着。
当赵应€€真的在他身旁时,他能感受到的就是前所未有的安逸踏实,很快便头抵着对方的背、蜷成一团进入梦乡了。
赵应€€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看着赵应€€去取来昨晚小厮挂在衣帽架上的朝服。
他散着发,宽松衣袍还是掩不住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赵应€€并未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打理好后又帮赵应€€换上衣裳。
赵应€€任由他动作,嘴上不停地说着话。从还是好喜欢三皇子府、在这睡着好舒服,一路杂七杂八闲扯到早朝时候站得腿痛。
一提到腿痛,半蹲着为他系腰带的赵应€€便抬起头来。
赵应€€赶忙解释:“不是!一站就一两个时辰,其他大人也是腰酸背痛的。”
他又笑嘻嘻地说,“哥哥就当我作孩童撒娇,我也只敢和您提一提,别人还没处去诉苦呢。”
“若不舒服你便告假。不需要强撑。”赵应€€的语气不自觉冷下来,生硬得毫无回转余地。
赵应€€的残疾在他心里是第一等憾事,轻易玩笑不得。
“我已经抱病休假良久。此番难得有点想做的事情,自然不惧险阻。”赵应€€手指动了动,还是依从内心的欲望,一把抱住赵应€€。
他的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又侧着用脸去蹭对方的头发。好像一只幼兽,就差没伸出舌头舔他的皮肤、亲吻他了。
“不可拿身体开玩笑。”赵应€€被捂在他怀里,本来威严的声音闷闷的好似委屈。
赵应€€忍不住无声笑起来,只觉得他三哥如此可爱,是这世间最讨人喜欢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碰对方的发,算是最亲密的接触。
“自然不敢轻视。”他应道,“我还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让父皇刮目相看呢。”
“你在翰林院所做之事我亦有所耳闻。若有难处,尽管告诉我。”赵应€€站起身来,赵应€€的手只好顺着他的头发一路滑下来。
“我自然不会同三哥哥客气。”赵应€€抬头朝他笑,又皱眉,“哥哥怎么长得如此高。让我像个矮冬瓜。”
赵应€€被他逗笑了,“你未及冠,还有的长。”他心里明白是因为腿的原因,面上不提就作不知。
赵应€€背着手、趿着鞋跟在赵应€€身后,“只怕及冠了也是颗豆芽菜。但要是长成大皇子那般丰腴,还是作罢。”
赵应€€也不指责他对兄长不恭敬,只示意他接过侍从拧好的帕子擦脸。
二人收拾打整好后便走出院子,上轿往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