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22章

现下跟着他们的人不多,也都能表忠心,不过再提点几句总是没有错的。

众人往广阳殿去,赵应€€和驹焱并排走在赵应€€和赵子€€身后。

驹焱生性爽朗,随便一个话题都能侃上半天,绝不冷场。他昨日和赵子€€、赵应栎去逛了街市,又上画舫领略了一番燕江秋水,此时还在兴头上,嘴里说个不停。

赵应€€笑着听他说,偶尔回应两句,思绪却有些飘荡。

他自然羡慕驹焱和赵子€€。

他们的情爱相称,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或许此时有片刻的阻碍,却更是如调剂一般,过后便是情比金坚,世人皆以花相赠,情筑一世。

他该诅咒他们的。厌恶他们出身高贵,厌恶他们一帆风顺,厌恶他们的身体没有残缺,厌恶他们于千万人中看到了彼此。

赵应€€鲜少照镜子。

小时候他还喜欢往无忧宫那口井水里探、拿着母亲摔碎的铜镜颠来倒去地望,做鬼脸再对着镜中人哈哈大笑。后来他见到了世间常人的模样,低眉顺眼或是温文儒雅,他见到了赵应€€。少年微蹙眉头,又不羁又严谨,笑起来是春江水融,窗外草长莺飞;再看自己,脸颊瘦削,作嘶吼啮齿样,张开嘴是一口尖牙,还有换牙没填上的地方。散了一头乱糟糟的发,不似人样。

他那时还想拿东西去把嘴角两边尖牙磨平,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赵应€€见了赶忙来制止,捏着他的下颌沾了一手涎水也不在意,只哭笑不得,跟着哄了半天才劝得赵应€€留下自己的虎牙。

赵应€€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其实当时还是磨到了,只是没有磨平,反而把它削得更尖厉。

他望向前方赵应€€的背影,觉得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他握住下颌,乖乖仰脸张开嘴的小孩,便是看着他就满心欢喜,哪管别人如何,竟也逃脱了世俗的束缚。

他失了厌恶的感觉,便是拿这一生百年念着赵应€€还是不够,若有别人占了想他的位置可谓不值当。

就算这公主王子天仙配,他赵应€€的情爱欲孽不能得一句“般配”,也要是夏日聒噪蝉鸣,震他一人耳欲聋也好,将生命混葬在短促燥热却永远流动的空气里,闷在土里的半截也得响得发聩。

回宴分开时,赵应€€拍了拍妹妹的手,又朝驹焱点头,他说:“别担心。”

有了他的再三承诺,两人算是放下一大半的心,一个安心回到太后身旁,一个宽心走回使臣所在之地。

赵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就没人去注意€€国三公主是和颜国驹焱王子相当于是一道回来的了。

“怎么去这么久?”皇帝身旁坐着淑贵妃和年前新受宠的顺贵人,他握住顺贵人倒酒的手,附身问下首赵应€€。

“回父皇,我在敛香殿遇到三妹,不放心她女儿家,便想着一道回来,耽搁了一会儿。”他同皇帝讲话时微低头。

淑贵妃似乎讲了什么好玩的,皇帝凑过去同她耳语,没再理会自己的儿子。

赵应€€正准备回身,却见顺贵人手上继续倒酒,眼上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顺贵人蓦然见他和自己看了对眼,惊得忙垂双眸,鬓前飞红云,杏脸粉颈,再抬眼,他却已经坐正身子,没看她一眼。

赵应€€远远见了,心中冷笑,嘴角也忍不住讥讽。别人不会注意看向赵应€€的目光,他可敏感得紧。

回去得让四叔他们帮忙看看这贵人是什么来头。

这边赵应栎也问他怎么耽搁这么久,他的说辞竟和赵应€€差不多,只把赵子€€换成了三哥。

他给自己斟酒。刚才在船上喝开了怀,一时还不得尽兴。

而赵应栎还在这边纠结,他见方才赵子€€和驹焱几乎是前后脚回来的,差点没被嘴里的一口饭噎着!他可是知情人士,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子€€和驹焱……”赵应栎小心凑到赵应€€身边问道。

他话没说完,赵应€€便摇头,“我不清楚,你得和三哥说去。”

赵应栎一口气喘在胸口,只怕是要被他这句话折磨昏过去。

这不就是三哥已经知道了的意思吗!

这时,宫女们将中间戏台上的灯点满,梨园子弟粉墨登场,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方才已经演过一场了!九弟你看你那是不是耽搁太久了些!”赵应栎跟着众人一起鼓掌,暂且将赵子€€的事抛在脑后。

赵应€€没理他,一只手握拳撑在脸侧,慢慢喝酒。

那哪能说耽搁?同赵应€€游船,之前没敢想象,之后不敢奢求,是浮生难得一回。

台上演的戏是专门为太后过寿排的,但也无非就是讲述生平歌颂功德之类,无甚新颖,只要能博得众人一笑或是叫个彩便算功成了。

演完的时候锣鼓不停,覆华池上有琴声笛声应和,但随即又被烟花冲上云霄时巨大的呼啸之声盖过。

天际一时被映作白昼,展现出巨大的像是破洞一般的圆圈,光从中泄下来,黯淡地划过一段后又马上被下一朵照亮。

宫城内外,晋京满街百姓皆抬头望这一场烟火,绚丽的光跳跃在人们脸上,遮过了十年战争带来的惊疑,遮过了所有阴影,似乎这日子往后也只有灿烂的光活在他们中间。

等点火放炮竹的声响逐渐小下来,太后笑着对皇帝道:“工部这次做的不错,甚有新意。”

皇帝也笑道,“您大寿,他们自然得放在心上。一场火树银花算不得什么。”

太后:“皇帝有心。这就够了。哀家人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看场不夜天就好,得歇息去了。”

皇后在旁边听着,赶忙凑身上去,对着太后殷切关心地问了半天,招人来扶老人家回宫去。皇帝也顺势握着淑贵妃挽在自己臂弯的手,让顺贵人跟着准备一起起轿。

“众卿不必拘束,此乃大喜之宴,尽兴便是。”皇帝临走时对着跪了一地的脑袋道。又在一众“恭送皇上、太后、娘娘。”之声中离开了。

皇帝离席后氛围倒是轻松不少,有歌女在台中随意唱点评弹做调剂,周围更是一片觥筹交错。

没过多久,赵应€€也去叫了赵应€€离席,两人一起回皇子所。今夜出宫会很不方便,况且他明日还要早早去找父皇议事,干脆就留在九弟那休息一晚。

赵应€€穿过这一宫金碧辉煌、这一众玉簪珠履、紫绶金章时笑得温和疏离,是属于血统高贵的三皇子特有的礼貌修养。

庄王没有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情绪的习惯,只是方才一阵烟火之声,轰隆斥耳,他有些恍惚。一时仿若回到兵戎交接的金戈铁马之地,耳畔繁杂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失了坐在这宴上的兴趣,即使是寒暄也不想再多说、多听一句。

他的血冷了一半,另一半里流着的都是死去的,或是他这些年所对抗的人的。他周围铜墙铁壁,刀革相筑,结了痂拉得腥长的伤口早就坚不可摧。

他只是倦了。

北府军元帅赵庄王被吹得天上地下,终究并非成佛成仙。平日里血肉皮骨被分得清楚,可他亦是凡胎,混了€€痴贪念,苦与泪,总是想有温柔一场,慰尽疲乏。

许是方才和小弟饮风喝酒之故。

月明水清,风光太好,他总想着路濯。

蒙着眼的,散着发的,年轻却成熟的路濯。

他给他写了信,寄出了但大概还没有到。他是多么急切不稳重的长兄,揣着浓烈的渴望,怀里一层一层包裹那太过滚烫炙热的情感,不敢显露分毫,又不住为自己谋点私利。好一个堂皇的卑劣圣人。

他希望自己醉得厉害,好过沉默中疯狂的臆想。他搂着他的背,烈火红莲八热地狱,他们坐在灼焰上,路濯在他怀里被揉碎了,融化好一截肢体纠缠,扭曲着方才天空上绽放的混乱的所有颜色。

红色,褐色,披着发白色的路濯。

他的路濯。

第19章 踏跺十尺,白云无尽

赵应€€醒来的时候室内还掩着光,一副昏沉模样。

他一手撑着床沿坐起来。

大脑有股沉闷的钝感。追究起来该是昨晚饮了太多酒,不说和赵应€€在船上时,单是回到席间都不自觉倒了许多杯。

宫中宴会上的酒自然是人间一绝,便是酒不醉人,人亦自醉。

赵应€€昨夜同他一道回来,和往常一样宿在他的寝宫,两人喝了醒酒汤便洗漱休息了。

宴会过后总会留给人以巨大的失落感,离了那些灯火通明的亮处,转身似乎就要被黑暗吞没。

赵应€€不喜欢这种漫长磨人却无处发泄的孤寂,缠着赵应€€讲了好多话,直到熬不住了才挨着枕头睡过去。

然而此时另外半边床铺却不见赵应€€的身影。

赵应€€穿上木屐,披一件氅衣就往门外去。

他其实有些懊恼。在赵应€€身边时,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地不去注意任何其他事物,陷入一种极端安全只在乎眼前人的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任何戒备与警觉。这是习武之人的大忌。

肖杨正领了几个太监在清扫房屋,见赵应€€出来了便赶忙迎上去,“殿下。”

赵应€€点头,环顾四周也没有看到庄王府或是北府军的人。他心里莫名一沉,“庄王呢?”

肖杨:“庄王殿下大概卯时便出皇子所了,离开时吩咐奴才告诉您,他有要事,得先行一步。”

大概是去找皇帝商议三公主和颜王子婚事一事。赵应€€松了口气。

“现在什么时辰。”如今天亮得越来越晚,人跟着时间一起变得混沌。

肖杨:“回殿下,已过辰时。”

九皇子殿下在心底冷冷自嘲。赵应€€啊赵应€€,以前到练早功的时间就会自然醒来,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如今竟睡得如此沉,哪有半点在江湖时的样子,便是在哥哥身边待两日就觉得安逸了。

“准备早膳,用完过后我去坤和宫等€€哥。”赵应€€回房洗漱,吩咐道。

肖杨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叫厨房收拾了。

坤和宫前站了两队的侍卫,面目严肃。太阳没有再升起,只有掺杂了灰云的白色悬浮在空中。

这感觉让赵应€€有些熟悉。他撑着拐杖走得慢,看陈同先跑上前去通报,又看他由远及近,面上焦急不掩色。

“殿下!”陈同跑的急,不住喘气,缓了两口才说:“殿下!庄王已经离开坤和宫半刻钟了!皇上也回寝休憩了。”

赵应€€站定,撑着拐杖镇定问:“他们有说三哥去哪了吗?”

他心下有一块巨大的空洞,从来就不稳当,霎时便可崩塌解离。他不安愈重,曾经折磨自己多年的场景又不断浮现在眼前。

陈同:“没有。庄王未曾告诉过他们。”

赵应€€:“现在去庄王府。”

肖杨让陈同去宫门取马车,又吩咐人去抬了轿辇来。

他看九皇子右手掐左手掌腹,修整干净的指甲也深陷,肉色都被翻白,直觉可怖。却也不敢伸手去阻拦他的动作,只在一旁低声劝慰。

“殿下莫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虽不知内情,却也能察觉此事必与庄王早晨的不告而别有关。

赵应€€却又陷入了一片混乱的荒芜里,痛感也唤不回神智。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

他不过和往常一般醒来,却一直不见赵应€€回府。那时的九皇子是真的瘸腿,勿论是心里还是身上,动一下都觉得痛得不行。但他还是要赶着去宫中,一个人固执地拖着腿往前走,周围围了一圈不敢动他的三皇子府仆人。

他们拗不过他,只得备了马车和步辇送他进宫。

当他慌慌张张被人抬到太和殿时议事已经散了,门口的侍卫也说,“三皇子已经离开太和殿半刻钟了。”他们话里带着一丝敬畏,说他骑着战马往固舆去了,往战场去了。

可他都没有告诉他一声。一句道别都没有。

赵应€€那时年幼瘦小,身有残疾。却硬是自己爬了那高大云梯,跪在殿前求那个从自己出生就没见过几面、对自己厌恶非常的“父皇”。

他哭到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哽咽,说话断断续续,生平第一次用最恭敬最乖顺的话说圣贤求英明,到头来只能算是胡言乱语。

皇帝刚被三皇子闹得气闷,又被这个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对待的九儿子求得火冒三丈。摆摆手,懒得搭理,任他哭跪。

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伤心得肝肠寸断又跪着伤了残腿,发烧发热滚烫着被带回了三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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