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梁戍看着他,“你到西北大营里看看,有的是牧民将七岁八岁的儿子送来,有些孩子瘦小得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仍能在行军作战时扛起大包徒步跟随大军。他们出身穷苦,觉得能进军营,能有饭吃,有书念,有武练,就已经是最好的日子,所以努力勤奋,一个个都练得铁骨铮铮,知大义擅骑射,那才是大琰需要的好孩子。而西南物资丰饶吃穿不愁,没有边境动乱,没有白河泛滥,倒养出了你这么一个肥头大耳、不懂思辨的蠢货废物!”
孩子头被骂得目瞪口呆,气的胸腔起伏,又碍于身上的疼,不敢再叫嚷“邪神”,就只用眼睛狠狠瞪着柳弦安€€€€他也是会挑的,现场一群人中,只有这个看着最面善软弱。但事实证明眼见真的未必为实,因为他很快就又挨了一鞭子,痛得哇哇乱叫,只哭道:“你们,你们怎么放着大人不去管?”
“就是因为看你年幼,尚有药可救,王爷才愿意亲自管束。”高林道,“至于其余人,”他一边说着,转身扫了眼树下的村民们,“只长年龄,不长脑子的东西。西南生活安稳富足,边境贸易发达,你们想长寿,想发财,都有的是正路可走,却偏偏要信偏门。”
“白福佛母普度众生!”有人叫嚷。
高林连堵他嘴的兴趣都没有,转身请示梁戍:“王爷,可要让官府将村民全部带走?”
“尽快。”梁戍吩咐,“带回去之后,能劝回来、脑子还有救的就暂时关押,放到近处干几年苦役,仍一门心思求普度的,统统流放北境矿山。既然有力气在这里念咒,那也别浪费了这份力气。”
“是!”高林命护卫带上信物,速速前往本地官府。这时人群仍在骚动,北境矿山,那或许是全大琰条件最艰苦的一座矿场,冬日大雪冰封,远在千里之外。有人哭嚷叫道:“我爹娘都已经六十岁了,他们没法走路,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柳弦安道:“你爹娘方才能拄着拐杖跑来烧我,就不叫没法走路,顶多叫走得慢一些。”
高林“噗嗤”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这种场合应当严肃,便又清清嗓子,对那人皱眉道:“别说六十岁,就算六百岁,难道就能犯法而不惩?照我看,你爹娘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却依旧不辨是非,倒是应该判得更重才是。我家王爷从来不吃倚小卖小、倚老卖老这一招,若想轻判,唯一的出路就是配合朝廷调查,趁早将你们脑子里那见鬼的白福佛母清理干净,别再嚷嚷出来,脏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我家,公子。
梁戍觉得自己应该考虑给他涨点钱。
村民们有没有被骂清醒不好说,但至少是被骂安静了。
护卫们持刀守在四周,官府距离此处不算近,就算快马加鞭,应当也得等明日中午才会到。梁戍不愿让柳弦安继续待在这脏污诡异的村子里,便与他一起回到村外的树林中。
柳弦安问:“王爷不继续审他们?”
梁戍道:“不必,高林知道该问什么。”
柳弦安点点头,觉得有点肚子饿。
梁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拢了一堆林中干柴点燃,又从马车里取出一块包好的烤肉,慢慢烘烤加热,道:“还真是万事都不耽误你的吃和睡。”
“也有能耽误的。”柳弦安坐在他身边,也学样穿了一张烧饼烤。他的确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吃能睡,但也有几回为数不多的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全是为了骁王殿下€€€€勉强睡着了也不踏实,还要在梦中继续操心劳力。
梁戍问:“什么能耽误?说来听听。”
柳弦安拒绝:“不说。”
梁戍搂着他的肩膀,哄骗:“四万八千岁的神仙,历经世事阅尽千帆,还有什么好不能直说的。”
柳弦安依旧气定神闲闭着嘴。
“你不说,那我可要乱猜了。”梁戍捧起他的脸,“想我想得睡不着?”
只是随口一扯,没曾想一扯就准。四万八千岁的神仙没有修炼出四万八千岁的脸皮,在这方面,柳二公子还嫩生得很,如此近距离地与心上人对视,又被戳中了心事,便再度有些面红耳赤。梁戍如同发现了藏宝山:“不是吧,真这么想我?”
柳弦安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要不怎么说情爱恼人,不见又思量,诗里都这么写。
梁戍抱着他,将人搂紧了:“既如此,那往后我也不回房睡了,整夜守在你床边,如何?”
柳弦安被他说得耳朵痒,就侧头去躲,对方却不肯松手,只好假痴不癫地来一句:“什么,我饿了。”
梁戍依旧将人圈在怀中暖着,俯身取了火堆上的东西给他吃。胃里有了食物,方才在村子里生出的、骨缝里的寒意也就被驱散些许,舒服了许多。柳弦安道:“再往南,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村落。”
“这样的村落,哪怕有一百一千个,也不难解决。”梁戍道,“棘手的是白福教,它就像一只巨大的蚁后,藏在幽深地下,不断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受害者,不将其彻底根除,西南永无宁日。”
他说话时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戾气,轻飘飘的地叹一口气,像是疲倦极了的一句感慨。柳弦安就伸手抚住他的侧脸,稍微摸了摸,梁戍感受到了这份体贴与心疼,得寸进尺起来,与他靠得更近,脸也几乎贴在一起。
山风吹得林叶沙沙,西南的冬日并不酷寒,两人守着火堆相互依偎,手脚也就暖了。柳弦安难得没有被火堆烘烤出睡意,主动伸出手,让梁戍靠在自己肩上休息。
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众人在林间露宿一晚。翌日中午,地方官员带着人马屁滚尿流地赶来,是当真屁滚尿流,他从马背上跌下来,在参见梁戍时,险些战战兢兢尿了裤子。他知道自己这地界邪教多,但怎么就多到了这种地步?整座村子的人都被洗脑,举起刀要杀骁王殿下,这……干脆也将自己也一起杀了吧!
“后续交给你去查,能查出结果,本王免了你这回的失职之罪。”梁戍道,“这座村子里的人,能劝则劝,其余冥顽不化者,全部按邪教论处,不必多费口舌。”
“是,是,下官定竭尽全力!”官员已经做好了被砍脑袋的决定,现在捡回了命,劫后余生,险些哭出声来,“王爷只管放心!”
他在这里磕头,另一边的村民还在喋喋不休地诅咒念经,官员听得头都大了,命下属赶紧堵嘴拿人。骁王府的护卫也被念得心焦,道:“都一晚上了,这些人怎么不累,真以为靠着一张嘴就能说死人?”
“靠嘴还真能说死人,不过不是他那种说法。”高林丢过去一个馒头,“吃吧,吃完继续赶路。”
护卫问:“那是哪种说法?”
高林看向另一头,柳弦安正在树下在同阿宁说话:“喏,就是那种说法。”
但柳二公子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嘴皮子有多厉害,他昨晚没休息好,脖子酸痛,头也昏沉。阿宁一边替他按摩肩颈,一边问:“公子抱着王爷,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柳弦安道:“对。”
阿宁觉得这很匪夷所思:“可是公子平时躺着睡,一晚上都要换七八个姿势。”
柳弦安解释:“因为平时睡的时候没有王爷嘛。”
他困得不行,说完就爬回马车上去补觉。高林见缝插针地溜过来打探情报,问:“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阿宁如实回答,在说平时睡觉的时候没有王爷。
高林在内心深处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柳二公子刚刚那朦胧愁苦的神情,一定是与我家王爷有关,我怎么这么敏锐机智。便立刻拿了这条消息去献宝,对梁戍道:“柳二公子在遗憾平时睡觉的时候没有王爷。”
这句话能拆成两个部分,“平时睡觉没有王爷”是阿宁亲口说的,而“遗憾”是高副将自己总结的,因为神情愁苦,那肯定就和遗憾差不了许多,总不能解释成高兴吧?
梁戍赞许:“回西北后,自己去账房支银子。”
高副将出生入死许多年,还是头回领这么轻松的钱。
再往南行,山路变得越发崎岖,等到了西南驻军大营,已是临近除夕。
这座城就叫驻军城,城中没有百姓,都是军人和他们的家属。苦宥亲自率军出城来迎,穿银甲骑白马,手持长枪,再配上银发金瞳,这副介乎妖与神之间的样貌,也难怪关于他的传闻会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到处飘。
“王爷。”他翻身下马,正欲行礼,却被高林一把拎住,笑道,“旧伤好了吗,就跪,也不怕跪了起不来。”
“早就好了。”苦宥将长枪递给下属,亲自替梁戍牵马。这日太阳正好,他抬头时,眼睛竟然像猫与豹一般会反光,看得后头的柳弦安一愣。
阿宁也觉察出了,他小声道:“这位苦统领,眼疾似乎已经很严重了。”
“是很棘手。”柳弦安道,“得尽快治。”
阿宁又问:“那公子能治吗?”
柳弦安摇头:“我虽知医理,可这病要动刀,而我从未亲手剖过眼球。”
阿宁倒是去观摩过几回解剖尸体的课,但也没上过手。两人就这么脑袋凑在一起嘀咕着,嘀咕了一路,苦宥也觉察到了,问:“高兄,后头那两个人就是传闻中的神医?”
“是。”高林道,“正好让柳二公子替你看看这一身陈年老伤,他是个高手,咱王爷被治得,那叫一个服帖。”
苦宥疑惑:“神医不该是柳大公子吗?”
高林稀奇:“哎呀,你身处西南老林里,消息倒是灵通,这事吧,它说来话长,得从咱王爷的亲事开始讲。”
苦宥听得高兴:“我有耳闻,王爷真要娶白鹤山庄的小姐?”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丢了块碎银,砸得龇牙咧嘴。高林眼疾手快,一把接了这天降小横财,心安理得揣进自己袖中,用过来人的语气道:“哥哥劝你闭嘴。”
苦宥:“……”
城中的住处已经备好,梁戍自然住主院,柳弦安的住处也不错,宽敞明亮,就是离主院十万八千里远。高林都服了,问:“你怎么不干脆把柳二公子安排到城外野林子里去住?”
苦宥完全没听懂:“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何要安排在城外,是为了方便神医采药吗?”
高林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在西北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苦:能不能不要这么多套路,我真的不懂。
第72章
柳弦安最终还是没有去客院, 因为梁戍居住的主院实在很大,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主院不大, 只有一张行军硬板床, 骁王殿下应当也能找到新的理由, 硬挤在心上人身旁不走,比如说装装病, 再比如说心口疼。
“没看出来王爷哪里疼。”柳弦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不过苦统领的眼疾是要尽早治的。”
“他有眼疾?”梁戍问,“以前从没听说过, 什么病?”
“金盲症。”柳弦安道, “王爷曾说苦统领的金瞳是天生, 银发是后天中毒所致。金瞳确实不算病, 但反光的金瞳却忽视不得,应当是那次中毒也影响到了他的眼睛。此病需用细针去翳,再辅以药物调养, 想要彻底康复,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梁戍问:“若放任不治,会如何, 失明吗?”
“会,而且这病得早治, 越拖越棘手。”柳弦安道,“但我与阿宁都不擅此术,最好是由大哥亲自来做, 可要我立刻寄一封书信回家?”
“好。”梁戍替他拉开椅子, “你先写,写完之后, 等苦宥忙完军务回来,再替他仔细检查一遍。”
但另一头的苦统领其实并没有在忙军务,他听完高林讲述的大琰爱情故事,整个人都大大震惊,一连重复了三四回:“是我聋了还是你疯了,王爷同柳二公子,这样也行?”
“你没聋,我也没疯。”高林兜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这样有什么不行的,柳二公子医术精湛,耐心细致,还没有一点脾气,又长得跟个神仙似的,配咱王爷那叫一个合适,天造地设。”
苦宥的脑子还是拧巴着。主要他先前一直觉得自己虽身处西南,但€€中原情报的把控还是很及时的,能根据时局随时€€手下兵马进行调整。可现在王爷来了,所发生的事却桩桩件件都与自己的认知€€不上,于是陷入深深的郁闷和反思,我是谁,我在哪,我以前打探到的消息真的都是正确的吗?
于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真的假的?”
高林干脆带着他眼见为实。两人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偷溜到主院,从树丛里缓慢冒出半个头,望向€€面时,就见窗户半开着,柳弦安正坐在桌边写字,而梁戍则是在旁替他压纸磨墨。
“看见没。”高林杵了苦宥一胳膊肘,“也就是你这破房子修得没情调,若是换成红木雕花窗,再种上满院子的婆娑垂柳,这不活脱脱一出待月西厢。”
苦宥还是很怀疑,因为怎么王爷和柳二公子都眉头紧锁的,看着并不像是在谈情说爱。高林听他这么说,就也伸长脖子细瞧,两个人的脑袋跟蘑菇似的长在那儿,梁戍道:“进来!”
高林笃定:“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苦宥不解:“……这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高林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因为换做往常,在“进来”之前,一般还要加一个“滚”字,这回却没有。苦宥听得无语,站起来道:“那你滚吧,我走。”
高林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位年轻将军一路没有体统地打进前厅,满脸堆笑:“王爷。”
“坐在那儿。”梁戍没有理会高林,€€苦宥一指板凳,“眼睛最近怎么样?”
“眼睛?没事啊。”苦宥道,“就是看军报看久了,偶尔有些晕。”
高林心想,这多正常,那密密麻麻的废话,我看我也晕。
柳弦安问:“我能替苦统领看看吗?”
苦宥点头:“自然,柳二公子尽管看。”
柳弦安洗干净手,分开他的眼皮仔细检查,他此前从未替人看过眼疾,金瞳就更少,顶多抱着溜进水榭的野猫€€视过一阵,当时惊叹于猫眼的美丽,而苦宥的瞳孔则比猫瞳更加漂亮,像在漫天星砂里滚过的淡金色宝石。
苦宥问:“神医,我没事吧?”
柳弦安站直身体:“你有事。”
苦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