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柳玉还是被女人那道淬了毒一般的目光吓得够呛,他咽了口唾沫,贴在宋殊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上次女人便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凉亭外面,用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目光盯着他,然后突然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吼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女人的目光从柳玉的脑袋往下扫,扫到柳玉的腹部时,便停了下来。
须臾,她扯起嘴角,凌乱的头发遮掩不住脸上嘲弄的笑意:“果然是你的种。”
“他叫柳玉,是凉州人。”宋殊禹并未理会女人话里的冷嘲热讽,语气平淡地说,“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仿佛刺激到了女人的神经,女人瞳孔骤缩,伸手想摸桌上的东西砸过去,可能砸的都被她砸了个精光,她摸了半天,最后双手攀在桌上,形容枯槁又相当狼狈地怒视宋殊禹。
“谁和你是一家人?我不和杀人魔做一家人!”女人将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张和宋殊禹有几分相似的完整面容,但她太瘦了,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她像极了从深渊爬出来的魔鬼,恨不得把宋殊禹生吃活剥。
疯狂、憎恶、仇恨等等情绪在女人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却唯独没有一个母亲对待孩子应有的感情。
宋殊禹的表情近乎麻木,面对女人发疯似的咆哮,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轻笑着说:“我是杀人魔,那你是什么?”
他故作沉思,随后恍然开口,“哦,你是怂恿杀人魔犯罪的母亲,你看,我们不是很适合做一家人吗?”
“宋殊禹!”女人猛地起身,整张脸在这一刻狰狞到了极致。
柳玉以为女人要对宋殊禹动手,赶忙拽着宋殊禹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去,他真的被吓到了,心里开始后悔跟宋殊禹提起这件事,早知道女人对宋殊禹的敌意如此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宋殊禹踏进这里一步。
“宋子臻,我们快走了。”柳玉焦急忙慌地说,“我不想呆在这里,走了走了。”
女人的指甲在桌面上抠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脸慢慢转向把宋殊禹往门外拖的柳玉,柳玉苍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表情仿佛取悦到了她,她蓦地笑出了声:“瞧你把他宝贝的样子,你放心,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伤不了他,反而是他,他这个魔鬼,残忍到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柳玉霎时愣住,扭头看了眼宋殊禹。
宋殊禹平静的面色不变,但柳玉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宛若被人点了穴道,连脚步都无法挪到。
“看到没有?”女人指着宋殊禹,哈哈大笑,“他不仅杀了那几个贱女人和那些贱种,连把他养育到大的亲爹都不放过!”
笑着笑着,女人突然眼眶一红,双手捂脸地呜咽出声,“可怜我才三十几就没了丈夫、当了寡妇,你为什么要对你爹下手,为什么?他是你爹啊!”
看着眼前又哭又闹疯疯癫癫的女人,宋殊禹的一颗心不停下坠。
似乎有冷水灌入四肢,他的身体温度急剧下降,手脚冰凉得好像被人扔到了冰天雪地里。
刹那间,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变相囚禁了他好多年的屋子里。
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
成天以泪洗面的母亲。
还有对他虎视眈眈时刻想要除掉他的那几个小妾和她们生下的孩子们。
他的生活被无尽的绝望包裹。
被下毒、被刺杀、被软禁,唯一能保护他的母亲却懦弱无能,一次次地被欺负,一次次地被推倒,除了在他的床榻前哭泣和诅咒,什么都做不了。
他原以为她会高兴的。
为什么她会变成如此模样?
宋殊禹不愿回想,却恍若魔怔一般控制不住地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被压在巍峨的巨石之下,全身麻木,连动一下都极为艰难。
为什么?
他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忽然,一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一下子把他从回忆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他猛地回神,并未发现自己脸色惨白,脸上已是布满冷汗,他扭头对上柳玉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视线。
柳玉眉心紧蹙,神情里尽是对这里和女人的排斥,女人癫狂的话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他催促道:“宋子臻,走了走了。”
女人也为柳玉的话感到诧异,安静了一瞬,扯着头发,奔溃地吼道:“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他是杀人魔,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
柳玉攥着宋殊禹的腰带,大半身子都躲在宋殊禹身后,他本不想和女人正面来往,可听了女人这番话,他忍不住反驳:“那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口一个杀人魔,当娘的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
女人一愣。
柳玉总结地说:“你也是个不称职的娘!”
女人反应过来,脸上一红,顿时勃然大怒:“你!”
宋殊禹却在这个时候笑了出来,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个噩梦困了他太多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还有勇气走出来。
他笑盈盈地看着女人:“都是你让我做的。”
女人一脸怨毒。
“我不过十岁的年纪,哪里懂得了那么多?是你哭着告诉了我解决他们的法子,是你详细地说了在哪里下毒、如何下毒,也是你口口声声地说我爹宠妾灭妻,为了一个青楼来的女人要把你休了,你想他们死,你想他们永远埋在黄土里。”
女人浑身一震,脱力一般地坐回椅子上,她瞬间泪流满面:“可我没让你真的杀了你父亲啊,你怎么连你父亲都不放过呢……”
宋殊禹牵住柳玉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隔多年,他终于说出了曾在心里盘旋过无数次的反驳的话:“你可有想到当时我才十岁?你就是我的天,因为你恨他们,所以我才恨他们,因为你想他们死,所以我杀了他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你……”
他的语气里慢慢带上了困惑,“你在他们面前那般软弱,连他们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都能骑到你头上去,甚至当着你的面给我下毒,为什么在我面前,你就变得如此强硬恶毒?你把最坏的一面给了我,却曾连护我一下都做不到,你真的是我娘吗?”
女人止住了眼泪,怔怔看着宋殊禹:“你在怨我?”
“从我被下毒后躺在床上的那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怨你,懦弱的娘亲,无能的娘亲,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娘亲,谁会想有一个这样的娘亲?”宋殊禹说,“但你已经是我的娘亲了,接受现实吧,像我一样。”
被宋殊禹拉走时,柳玉回头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颓废地坐在桌旁,依然形态佝偻、模样狼狈,宋殊禹刚刚那番话似乎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面容呆滞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
注意到柳玉好奇的目光后,女人脸上闪过明显的难堪之色,她偏头避开了柳玉的目光。
屋外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他们刚踏出屋门,便有大片热烈的阳光拥抱了他们。
柳玉顺手带上屋门。
咯吱一声。
屋门关上,把女人以及屋内的所有阴影一起隔绝在了门后。
迈出院门后,那股浓烈的尘封气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花草香气,还有被微风吹来的阵阵荷花香味。
第97章 想念情绪说变就变
宋殊禹牵着柳玉的手热出了汗,可他还是不想松手。
他们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时,柳玉挣开了他的手跑去折了一支几乎坠到岸上的荷花,反正这里的荷花都是府里下人种的,柳玉也没客气,挑了一支开得最大最粉的。
他把荷花递给宋殊禹:“我在这里吃你的、用你的,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不知你看到这朵荷花能否心情好些。”
荷花开得太大了,比柳玉的脸都大,柳玉的半张脸藏在荷花后面,露出来的一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看得出来,柳玉自己也很喜欢这里的荷花。
宋殊禹为官以来,收到的金银珠宝不在少数,连边境上供进宫里的稀奇玩意儿也是想拿便拿,可从未有这么一个礼物,宛若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常年积压在他心中的乌云。
他垂着眼睫,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伸手接过了柳玉递来的荷花。
“谢谢你。”宋殊禹说,“我很喜欢。”
柳玉隔着荷花看他,阳光照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离开了那间阴暗沉闷的屋子,柳玉的说话声也明朗了许多:“不要在意你娘的话,你很好。”
宋殊禹攥紧扣着荷花茎的手指,笑着问:“你不怕吗?”
柳玉歪了脑袋,绕开荷花更清楚地看着宋殊禹:“怕什么?”
“怕我是……”宋殊禹顿了下,换了种说法,“怕我杀了很多人。”
柳玉皱了皱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宋殊禹的话,他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那个回答:“我觉得你很好。”
宋殊禹眼底笑意加深,俯身亲了亲柳玉的嘴巴。
柳玉乖巧地仰着头,但碍于有曾夷和曾飞在边上看着,他表现得很不自在,不多时便歪着身子往旁躲。
在烈日下亲吻着实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而且两人都被晒出了汗,但宋殊禹嘴角的弧度已经扬得压不下来。
他抓过柳玉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低头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柳玉害臊极了,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犹豫了下还是没有那么做,他脸颊绯红,由着宋殊禹牵着自己的手。
“你不要再想你娘的话了,听见了吗?”柳玉一边被宋殊禹牵着往回走一边一本正经地叮嘱,“你的人生由你自己说了算,他人置喙算得了什么?你看我以前还经常被我姑姑骂,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才不在乎她怎么看我呢。”
宋殊禹很少听柳玉提起以前的事,顿时来了兴趣:“柳春华怎么骂你了?”
“她说我是白眼狼,就知道吃她的粮食,干的活少得连吃进肚里的粮食都抵不了。”
小时候的柳玉还会为此伤心,连家都不敢回,只能独自躲在荒废了的田地里偷偷哭泣。
如今多年过去,他早已释怀,除了不满再无别的情绪。
于是他蛮不高兴地对宋殊禹抱怨道,“我姑姑根本是在胡说,我哪里吃得多了?我都不敢喝第二碗粥,卢连才才吃得多,他不仅吃的白米饭,而且肉都堆在他的碗里,他还不干活,家里的鸡鸭和猪都是我在喂。”
以前柳玉不说这些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别人肯定不想听,他便一直憋着,憋到自己忘记为止。
可曾经受过的委屈哪儿会轻易忘记?不过是都被压下去罢了。
这下好了。
有宋殊禹在,宋殊禹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他除了宋殊禹便无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我姑姑对待我和对待卢连才就是两套标准,她对我真的很不好。”柳玉晃了晃被宋殊禹牵着的手,连带着宋殊禹的手也晃了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但没关系,你对我好就行啦。”
宋殊禹听着这些话,眼神却暗了几分。
他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宽容了,就那么放过了柳春华一家人,换做现在的话,他一定要从那家人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不过来日方长。
宋殊禹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眉眼间的戾气,他笑着应了一声:“嗯。”
“所以你娘的想法也不重要,知道吗?”说到这里,柳玉倏地话音一转,厚着脸皮拍了拍自己故意挺起的胸膛,“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宋殊禹噗嗤一乐。
柳玉见宋殊禹笑出声了,自个儿也更加高兴了,他用力捏了捏宋殊禹的手,郑重地说:“宋子臻,以后我也会对你好的。”
宋殊禹晃了下神,忽然觉得柳玉的笑容无比耀眼,仿佛一道强烈到直接照进他内心幽暗深处的阳光,他心头略微一紧,跟着点了点头:“好。”
……
回去后,刘嬷嬷找来一个白玉瓶子装上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