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赤红锦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本以为能延缓时间就已很了不得了,万万没想到,越迷津会主动作废此约。
李剑涛忍不住站起身来,喊住了越迷津:“越大侠!”
他虽不知道秋濯雪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才能令越迷津放弃,但他也是剑客,知道纵然事急从权,可此事到底是自己理亏,便沉声道:“血劫剑告一段落后,李某人定上门讨教。”
李剑涛年岁长越迷津一倍还不止,如此口吻,已是极恳切。
越迷津只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住处除了休息,也没留下半点痕迹,因此目的消失之后,干脆直接从大门走出去。
离开时,秋濯雪已不在庭院之中。
江南的春色很好,树木繁盛,花草芳菲,连风也是醉人的,这样的地方生长出的剑,当然不会太锋利。
最多只能说是装饰。
血劫剑在步天行手中,也无非是一把华美的装饰,充其量是能够伤人,不过这天底下伤人的东西多了去了,菜刀也可以伤人,却绝不会有人把厨子当做刀客。
越迷津来此,当然不是只想看一把装饰。
而他的思绪,当然也不会停留在佩剑装饰的风流少年身上,他在想秋濯雪。
越迷津想:他到底为什么偏要说那句话呢?他到底为什么偏要求我……难道他觉得先前那番话的分量还不足够么?
明明才出言威胁,却顷刻又用那么真切动听的言语来哄骗他,好像除了越迷津心软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如果……
如果是他是心知肚明越迷津无法抗拒这一点,那就更可恨了。
越迷津将剑握得很紧,恐吓胁迫是威逼,软语相求是利诱,他早已不知自己心甘情愿吞下去的饵食,到底是油然而生的警惕心,还是这口带毒的甜浆,也许两者都有。
当走出大门的时候,越迷津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个令人惶然不安的答案。
因为是秋濯雪。
七年前初见,七年心照不宣地陌路,七年后再次重逢。
这只环在越迷津脖颈上的毒蛇,早在七年前,就将毒牙没入他的要害之中,只是毒发作得太晚,直至七年后,他才意识到深入骨髓。
这让越迷津忽然觉得有些累,他将手搭在覆水剑上,剑柄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他的掌心,它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什么可说,只是摩挲着剑柄,纵容自己放慢了一些脚步。
他还没有走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还好马儿跑得快,我还担心自己要错过了。”秋濯雪在车座上含笑望他:“可要我送阁下一程?”
越迷津淡淡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反悔?”
目的已经达成,秋濯雪根本没有任何必要追出来,除了担心自己反悔,越迷津想不到任何原因。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不变:“你就当我很感谢你,想报答你。江南的春色很美,难道你不想见识一番么?我知道高山上很好,平静安稳,一览众山,更是豪情无限,不过到地上来走走,也是不错,对么?”
“即便你有什么要事,也自是我更快一些。”秋濯雪的声音总是听起来这么有说服力,足以煽动人心,好似天底下的道理都住在他口中,“毕竟人力终有局限,难免要休息吃饭,马车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不是吗?”
越迷津静静看着秋濯雪。
也许十几岁的越迷津还不能看透,不过如今的越迷津却已明白了。
秋濯雪与人相处时,总是巧妙地给予他人以自尊自信,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草率为他人决定,而是恰到好处地留以抉择的余地与一些极有道理的劝告。
每个人都认为在秋濯雪身边如沐春风,不过是因为秋濯雪很清楚如何跟不同的人相处罢了。
他清楚明白,可还是上了马车。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三月已悄然要到来,那正是桃花最好的时节。
第五十章
制作出妖刃的人, 未必就真的喜欢与毒物相处,可显然绝不会惧怕毒物。
地上沙沙作响,雪白的大蛇扭曲着身躯, 缓缓游向一张檀木椅,此时椅上垂下一只手来,大蛇便趁机紧紧束缚而上, 犹如幼童痴缠大人,将手臂卷牢。
这大蛇少说近两丈来长,粗若小碗, 这样的分量自是轻不到哪儿去的, 抚蛇人却好似当真托了一只小碗, 轻轻松松收回手去。
过长的蛇尾簌簌垂在地上不安拍打着,白蛇从主人怀中探出头, 信子轻吐,赤色的眼珠看着台阶下瑟瑟发抖的少年,忽又缓缓游下去。
少年被这巨大的白蛇所环伺, 汗如雨下,却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
抚蛇人缓缓站起身来:“你是说, 越迷津弃约, 随秋濯雪一同离开了万剑山庄?”
“是的,主人。”少年道。
黑暗之中, 忽传来一道千娇百媚的女声, 伴着珠翠琳琅:“哦?他竟连越迷津都能劝动, 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一步, 你怎么看?”
“血劫剑事后, 走的人并不少,秋濯雪却没走。”抚蛇人轻轻一笑, “如今却走得正是时机,走得合情合理,走得足以令群雄羞惭万分,那么,只可能有两个猜测。”
“第一,他本就要走,却不能毁坏自己的名声,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第二,他要走,是因为带上了血劫剑,这同样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女人道:“也许,这本就是同一件事,而越迷津正是这个合适的机会。”
抚蛇人道:“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并不多。”
女人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不知何时,少年已被挥退,抚蛇人缓缓走下台阶,白蛇随着主人而行动,在他身后游荡:“已过多日,你可在那位慕容公子身上得到了有关香料的线索?”
女人百无聊赖地卷着自己的头发:“男人逞起义气来,嘴巴简直比珠蚌还要紧,更何况我认识的是一掷千金的慕容公子,又不是慕娘子,你难道真以为做生意的都是只认钱的蠢货么?但凡我言谈稍有错漏,他绝不会怜香惜玉。”
抚蛇人道:“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查到。”
“也不算全无收获,起码该问的都已问到了。”女人掩唇一笑,“秋濯雪虽不做木料生意,但对峤南木料却是如数家珍,他若非杂学精深,就一定认识相关的生意人,不过这一点可能性极小,否则慕花容就不会千挑万选合作的对象。”
“倒是慕容华一窍不通,峤南火地一木五香,购置了许多香料,偏偏就这么巧,将能够克制血劫剑的那味香粉混在九魂香里给了秋濯雪。”
峤南火地虽不如半陀山险恶,但各方势力比起半陀山来,也未必更好走,秋濯雪清楚木材的门道不奇怪,慕花容在此刻购香也不奇怪,偏偏所有事都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起,倘若这里没有半点奇怪,那才真叫奇怪。
抚蛇人轻轻一叹:“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了。”
女人妩媚一笑:“我实在想知道,秋濯雪是怎么让慕容华以为那是自己想做的。”
“暗示,引导。”抚蛇人凝视着白蛇,“倘若你有一个聪慧的朋友,你又对他信任非常,那么他无论说什么话,只要多重复几次,你当然都会听到心里去,甚至以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
女人轻哼一声:“就如同世人见着胭脂盒,发觉它的功效,往往以为是香粉为掩盖九魂香而藏,就好像男子深藏胭脂,必然是为了赠予女子;可真相往往是反过来的,也许这香粉是女子亲手赠给男子防身,正如九魂香是为掩盖香粉。”
抚蛇人似是意有所指:“不错,许多人总是不明白,人与畜生并无任何不同,只要多花一些手段与心思,就足以被驯服,狗儿听见主人的声音,就以为有骨头可吃;人看见胭脂水粉,就以为只是普通的赠礼,不会再多心什么。”
女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有时候同你讲话,真是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你要与我谈谈我的毛骨悚然之处。”抚蛇人镇定自若,“还是再谈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秋濯雪?”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道:“只是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慕花容购香,远在二人相见,甚至血劫剑现身之前,难道秋濯雪能未卜先知不成?”
“难道血劫剑是现身那日才铸成的?”抚蛇人反问道。
女人一怔:“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察觉了我们的动向?”
“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抚蛇人微微一笑,“我们既能捕捉到烟波的去向,烟波又如何不能出现在我们身侧。”
“不错,师浮萍与万毒老人用了三年所构造的神话,被秋濯雪六日打破,这是何等荣耀,他竟能七年引而不发,闭口不言。”女人轻声叹气,“血劫刀一事,秋濯雪身在局外,旁观者清,也许我们做得还不算太干净,被瞧出些许蛛丝马迹,早有准备,倒也不足为奇。”
“唔,这倒合理。”女人眨了眨眼,“如此一来还能说通一件事。”
“他风流之名在外多年,说到底却也不过一个慕花容,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慕花容乃是真凤假凰,为朋友掩盖真相,合理。近日来,他却忽然变成了多情种,天上人,冒出一大堆风流债来。”
抚蛇人道:“不错,要是只有风满楼,也许是朋友为了掩盖某些真相所撒的一个谎话,可是柴雄与九冥候甚至黑凤凰却不是这样的良善之徒,更不要说他与越迷津共同的那位挚友,不知怎么的,他们好像一下子突然都冒出来了。”
“任何事都有痕迹,感情之事也是如此,无论秋濯雪藏得再好,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可是按照他的本事,这些事本不该暴露得这么快。”
“除非,他就是有意暴露。那香料一用在血劫剑上,持剑之人便春/情萌生,世人不知缘由,先入为主,定然以为步天行的五次消失都是与他有关,加上他如今的名声,简直是另一盒胭脂香粉,足够迷惑世人的眼睛。”女人幽幽叹气:“可步天行失踪时,所见之人,却是你啊。”
抚蛇人冷笑一声:“步天行为何失踪与血劫剑如何出现在万剑山庄,旁人不知道,步渊停却定然心知肚明,秋濯雪此番牺牲自己来援手,他当然感激不尽了。”
“所以步天行必须被关起来,也必须昏迷不醒。”女人托腮娇笑,“青年人最易血气上头,自尊心又强,毛都还没长齐,就想着让父亲骄傲。却不知道步渊停等了多少年,才等来血劫刀这个机会,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就想眼巴巴往覆水剑上撞。”
“最可怜的是,步渊停将这蠢小子养成了个正人君子。”女人掩口笑起来,“一旦醒来,他一定会说出真相,如此一来,万剑山庄威风扫地,还说什么联手除魔,只怕连步渊停的面都要被丢个干净了。”
“可怜古蟾什么都诊断不出来,这世上能骗过大夫的,往往是病人自己。”
抚蛇人没有说话。
步天行不想永远在江湖人口中只做步渊停的儿子,步渊停却很乐意成为步天行的父亲,名利之心,父子却各有不同,因此才受他利用。
呵,何等蠢材。
“无论如何,眼下万剑山庄欠秋濯雪一个人情。”抚蛇人避开这个话题,“而现在越迷津还随他离开,这是第二个人情。”
“人情……不错,这样的人情足够万剑山庄放心大胆地将血劫剑托付给他了。”女人咬了咬唇,“可是,我想不通,血劫剑如今已暴露,他特意做这么多准备,甚至还徒增被怀疑的可能,当真有必要么?”
抚蛇人道:“确实,血劫剑对步天行也许很重要,可对秋濯雪来讲,简直不值一提。更奇怪的是,他何必要这么费尽心机,绕个大圈子来拿血劫剑,如今血劫剑现世之后,即便拿到也无用,反而引来祸端,他不该是这种蠢人。”
女人若有所思:“是啊,而且他既知此剑的秘密,应当明白,这把剑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更没什么好抢夺的。”
抚蛇人默然不语。
“你在想些什么?”女人又问道。
抚蛇人垂下眼睛:“这就是我难以想通的矛盾之处,如此精心安排,却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
“他如果想要血劫剑,在血劫剑现世后一切都已无意义,那一开始就不该为血劫剑涉险;他要是想借此扬名立万,为何除救步天行之外,什么都没做?”
蛇鳞冰冷,抚蛇人沉吟道:“因此我在思考巧合的可能性。”
女人噗嗤一笑:“巧合?慕花容所购置的香料其中正巧有一味克制血劫剑,正好落在秋濯雪的手中,而他偏巧救下宋叔棠,得以无帖仍可入万剑山庄之中,这香料被他恰好用来控制住了步天行,一环扣着一环,紧密相连。”
“你认为世上会存在这样惊人的巧合吗?”珠翠摇曳,步摇轻撞,女人脚步轻盈无声,唯有首饰在寂静之中奏响和鸣,她秋波一转,柔声道,“那你要不要试一试,他这巧合到最后,是否会破了你苦心设下的局?”
白蛇感知到威胁,直起身来,黑信吞吐,声如击石,发出恐吓的嘶声来。
抚蛇人面色不变:“任何可能都存在,如果我们高估秋濯雪,也许会被反将一军。”
“不错,任何可能都存在,倘若要顾忌所有可能,我们就无法行动。”女人缓缓道,“计划可能会失败,计划可能被泄露,你我可能突然会死,如何?你现在要悬崖勒马吗?”
抚蛇人道:“何必大动肝火。”
一盘局里出现意外,行为动机还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恼才怪。
女人轻笑一声,故意学舌:“那你如今要看我大动肝火,还是与我继续谈论真正令人大动肝火的秋濯雪?”
抚蛇人失笑道:“无论是巧合还是故意,我们不妨看看秋濯雪最近的行动,无论如何,行动总有结果,总有目的,也许我们可以跳出血劫剑,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
女人道:“跳出血劫剑?这要怎么……噢,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在乎血劫剑,血劫剑不过是……”
她忽然恍然大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