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佳景,来,躺下来晒晒太阳,看看这山光水色,何必总是愁眉不展呢。”
越迷津当年不明白他为何生死关头仍能那般洒脱,现在依旧不明白他为何能对将面对的险境如此镇定自若。
于是越迷津也躺下来,侧过脸,从茶几底下能看见那绸缎般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无端想起明月影挟持秋濯雪时,散乱的发丝于风中轻轻飞舞的模样。
狼狈、可怜,又……令他真实。
“只有你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秋濯雪没有听清,就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越迷津心平气和地问:“你准备一人去墨戎吗?”
他微微眯起眼,不太适应地面对着刺眼的日光,暖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他的皮肉,仿佛每寸筋骨都随之松懈,几乎令人融化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下。
秋濯雪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微微笑起来:“你在担心我吗?”
越迷津没有说话。
“多谢你了,我很欢喜。”秋濯雪也不需要他说话,微微一笑,将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自己的胸膛上,笑语道,“只是我这裤带子不是很好,只能将自己的脑袋别在腰上,要是再多别几个其他人的脑袋在腰上,这腰带就难免要断了。”
他的口吻实在轻松又潇洒。
越迷津的心情却再度沉闷起来,血劫剑在眼皮子底下丢失,自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样的理由跟慕容华说一说,倒还能含糊敷衍过去,可是对上秋濯雪就全无意义了。
阴差阳错同行了这么久,越迷津当然看得出来,秋濯雪的确并没求他相助的意思。
他日日外出练剑,秋濯雪从没说过什么;他遇到新的对手,秋濯雪也不曾坦言怀疑对方的来历。
就连血劫剑丢失,秋濯雪身受重伤,同样没有半句责怪。
从始至终,秋濯雪都只是体贴地顺应他的要求。
他们是同行,却从未同心。
“倘若我不开口。”越迷津缓缓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说,如今血劫剑已丢失,你已无牵挂,自此后山长水远,还望珍重。”
秋濯雪听他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是到哪个茶馆里学这么一番话来的。”
“是或不是?”
越迷津并没有被这阵不合时宜的笑声影响,也没有觉得尴尬窘迫,而是不大不小地压住秋濯雪的声音,他的嗓音听起来很低沉,语速也不算快,不知怎么,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令人惧怕。
秋濯雪很强,他的武功与心计在当世几乎都数一流,这样的聪明人无疑是个大麻烦,因此明月影可以用徐青兰支开越迷津,可以用虚名钓住慕容华,却始终找不出秋濯雪的破绽,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亲自应对他。
在这盘棋局上,明月影本已领先数子,可她对上秋濯雪,最终仍只下了一个平局。
秋濯雪本该输得一败涂地,却硬生生翻盘,不但令明月影与幕后之人翻脸,还得到了真正的线索。
明月影要秋濯雪牵制幕后之人,秋濯雪又何尝没有相同的心思。
越迷津不想被利用,却也不想见秋濯雪去送死,偏偏他又搞不懂这是不是秋濯雪欲擒故纵的手段,就为了引自己上钩。
他为何这般聪明?
倘若稍微笨一些,蠢一些,能叫越迷津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岂不是简单容易得多。
甚至弱一些,哪怕要受他的利用,他却也只能依仗越迷津,这不也很公平?
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坐起身来,终于端正起表情来,只当是越迷津多疑心起,安抚道:“你不必再这样出言试探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利用你,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越迷津一怔。
“我并不是有意与你提起万毒老人的,也不是故意暗示这件事还没结束。”秋濯雪沉默片刻,“只是……我们许久没见了,我也不知道除了闲话之外,我们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万毒老人就如同悬崖旁一根断裂的绳索,牵系着他们两人,只要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可他们之间,只剩下了这根绳索。
要不是秋濯雪提醒,越迷津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越迷津只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这倒叫秋濯雪禁不住好奇起来,他侧过身体,仔细看着越迷津:“没有这个意思?那……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夏日赏莲,冬日赏雪时,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人。”越迷津瞪着他,“而不是一具尸体。”
秋濯雪实在忍不住想笑,又觉得眼眶酸酸的,他缓缓道:“这本不是你的事。”
“你不是也说,也许会变成我的事。”越迷津冷冰冰地回应他。
方才的话突然颠倒了人来对答,实在有点好笑,正当秋濯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越迷津忽然又来了一句:“而且你不必将我的脑袋别在你的腰带上,我自己有。”
这下秋濯雪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越迷津实在不懂有什么好笑的,他只是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好像发了疯的秋濯雪,甚至伸出手去试试他是不是在发烧。
“好!”
秋濯雪不知是不是误会了这只手的来意,也伸出手来与他交握。
“我们一同前去。”
越迷津看着他的笑靥,只是漠然想道。
不论他是否有欲擒故纵之意,既是我心甘情愿的,就不能算是利用。
对吗?
第六十五章
闲暇时光悄然而逝, 秋濯雪开始着手做事。
依照明月影的性子,她出什么样的招式,秋濯雪都不觉奇怪, 而血劫剑上的古怪至今还没人知晓具体。
离开万剑山庄的群雄也许会说血劫剑是何等恐怖,却未必会提及被剑所伤之人同样会失智发狂,因此秋濯雪需要有人为他传声。
在养伤时, 秋濯雪已经差人将消息送往万剑山庄,也派出人手寻找颜无痕的下落。
颜无痕确实轻功绝顶,可并不如江湖人所想的那般来去无踪, 加上朋友不少, 找起来并不麻烦。
他这大嘴巴平日虽叫人苦闷, 但在要紧事上,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颜无痕的脚程果然很快, 慕容华派出去的人今天早上才找到他,晚上人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船上。
他来的时候,船舱里的船娘刚将热水烧好, 正要起身泡茶时,发现水壶竟空了大半, 就连茶壶都消失无踪了, 不由错愕地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厅之中, 慕容华正想与秋濯雪谈谈有关颜无痕的事, 才将茶杯推开手边, 便有人注水, 他本不欲人打扰, 登时皱起眉来:“我不是说了……”
他才转过脸来,只看见一身褐衫的陌生人站在眼前, 紧接着就听见秋濯雪温声道:“颜无痕,好久不见。”
“不久不久。”颜无痕嘿嘿一笑,极自然地坐下来,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轻嗅了一番,“好呀,上等的瑶池香,正好解解我中午的酒气。”
慕容华这才发觉他手中所拿的茶壶是船上器具,可见颜无痕是先去了下层再来大厅,他们却没发现半点异样,不由得心下一凛:“此人好俊的轻功!”
他当然知道颜无痕的名字,也知道江湖上谣传的那个消息,只是借这种事认识这个人,难免只当对方是个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如今看到这手轻功,才知自己实在将人看扁了,不由得严肃起来。
“我还道阁下只爱饮酒。”秋濯雪微微一笑,“原来也懂茶的滋味。”
“牛饮,牛饮。”颜无痕谦虚道,“我拿来解酒解渴的,说不上门道,更何况这种价值千金的茶叶叶,哪是喝茶啊,喝金子还差不多。我嗓子眼虽宽,没奈何钱包太窄,闻得出是瑶池香还是因为有次被出海的茶商捞上船过,你要是想就着这话往下扯,那我先到外头逛一圈,等你们引经据典完再回来。”
要说颜无痕也算是当世轻功一流的高手,可他平日里总是喜欢打一吊酒,与市井之徒厮混玩耍,以至于人们一想起他,往往是他的大嘴巴跟混不吝的性格,而非是高手这个名头。
慕容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颜无痕。
“既不喜欢喝茶。”秋濯雪微微一笑,“要不要换酒?”
颜无痕不由得惊恐起来,他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值得秋濯雪以礼相待的事,就算烟波客再和善,这也实在和善过头了,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战战兢兢道:“免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虽承认你是个大好人,但是这要是我的断头酒,我先声明,我照旧跟你翻脸!”
秋濯雪哑然失笑:“阁下何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阁下帮个小忙而已。”
“当真只是帮忙?”颜无痕小心翼翼道:“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可千万不要骗我。”
慕容华忽然道:“人家常说,自己缺什么就越把什么挂嘴边,看你心慌意乱的,难道你经常骗人么?”
颜无痕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跟你说句实话,我要是经常骗人,说不准比现在还安全一些。”
慕容华想到那个江湖流传的谣言,啼笑皆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示意他不要讲话。
眼下需要颜无痕,慕容华与秋濯雪当然无意旧事重提,毕竟合作不是寻仇,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纵然将颜无痕切成十八段也无济于事。
慕容华此刻对颜无痕的兴趣,显然并非是为了秋濯雪找回场子。
这点面子,秋濯雪当然不会不给,他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你既然这么害怕,何必还要来呢?”慕容华不紧不慢道,“找你虽然容易,但想抓住你,恐怕是天底下第二难的事了。”
颜无痕难以置信:“什么?居然还有比抓我更难的事?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慕容华:“……”
秋濯雪专注地凝视着清澈的茶水,庆幸水温正热,自己没敢入口。
“算了,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千万别告诉我天下第一难是什么,免得我突然一时兴起想去试一试。”颜无痕懒散地往后一倒,趴在太师椅上,闷闷不乐道,“哎呀,害怕归害怕,可是害怕又不能顶饭吃,人家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要是不来,永远胆战心惊,不知道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终日惶恐不安,到那时候酒也不美了,饭也不香的,活得还不如丧家之犬,可是我一来,就算你们真要砍我,我虽危险,但心里松快。”
颜无痕歪了歪头,又道:“嗯……就……就好比我心里藏了个秘密,要是不说出来,我辗转反侧,实在难受得很;可一说出来,我就觉得心里松快了很多。”
慕容华听得哭笑不得:“你倒是坦荡。”
“嘿嘿。”颜无痕只当是夸奖,从容收下来。
这次慕容华再开口,便彻底将他精打细算的商人那面露出来了:“不过,阁下这一身功夫,不论做什么,都能过得比现在更好。难道终日厮混市井之中,闲散游荡,虚度光阴当真是阁下所求?”
“是啊!”颜无痕毫无所觉地赞同道,“不然我练轻功做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啦。打一吊酒,跟两三个酒友坐在一起,闲谈些江湖趣事,岂非人生最快乐的事?钱这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了还怕人惦记,够用就好啦!”
慕容华:“……”
秋濯雪这才知道慕容华在打什么主意,原来他是见识颜无痕的轻功后起了爱才之心,想将人收到手下,为自己做事。
颜无痕好似察觉到什么,突然警惕起来:“等一下,你们该不会是想用茶汤美酒给我灌迷魂药。俗话说,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难道你想让我以后再也过不惯现在的日子,借此来报复我!?”
他好似烫手般撒开茶碗,整个人窜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去,宛如受惊的猫儿,几乎须发皆张。
每每颜无痕说话,总是如此出乎意料。秋濯雪不由得失笑。
“嗯……”秋濯雪看了一眼慕容华,含笑道,“也许有一点这个意思,不过我想我的这位朋友更喜欢称之为,君子爱才之心。”
颜无痕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们:“这个我学过,要取之有道!”
慕容华面无表情:“很好笑。”
“请下来吧。”秋濯雪实在快忍不住了,“秋某并非要为阁下灌一碗迷魂汤,而是真的有要事相求。”
颜无痕至今仍然对秋濯雪当时在山雨小庄外散发的杀气心有余悸,虽然在万剑山庄时十分感动对方对自己轻功的认可,但后来离开时,仍不免感到后怕,因此半信半疑:“该不会是很大的事吧?你对我这么客气,实在让我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