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沈小姐?”
“我虽没跟她打过照面,但知道她的本事实在不小。”秋濯雪微微笑了起来,“想来已经过去十年,她的本领只会更强。”
越迷津皱起眉头:“你既没跟她打过照面,又如何知道?难道你也会信道听途说之事?纵然她姑姑是沈二娘子,她未必就有沈二娘子的本事。”
更不必说就连沈二娘子的下场也算不上好。
“寻常道听途说,自然要存几分疑心。”秋濯雪苦笑起来,“可说这句话的人却由不得我不信。”
这世上一开口就能叫秋濯雪信服的人并不多,这倒真让越迷津好奇了:“是谁?”
秋濯雪看了他好半晌,目光闪动,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久久的,他目光突然放柔了,才缓缓道:“是我爹。”
这三字虽然简短,但是越迷津却不由得浑身一震。
秋濯雪成名多年,来历却始终不明,江湖上慧眼如炬的人何其多,可这么多年下来,任是谁也瞧不出他的武功传承何处。
他年轻虽轻,但本领极高,行走江湖又从不打任何名号,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身上还装满了秘密。
不过人生在世,本就会有许多秘密,纵然再怎么亲密无间,也不肯说出口来。
然而今日,他却将这装着秘密的心门稍稍推开一些,叫越迷津窥见一点。
倘若越迷津不是已走到了他的心里,他怎么会这样做。
之前的些微醋意早已烟消云散,越迷津的心砰砰跳动,他忽然从桌边走过来,轻轻抚了抚秋濯雪的头发。
说出这三字后,秋濯雪突然默然半晌,又道:“他曾对我点评过年轻一辈的高手当中,单论武功,唯有沈小姐拼尽全力能够杀我。”
两人过招,比得不止是武功,还有对敌的经验、顽强的意志、判断局势的智谋跟反应等等,战局瞬息万变,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对手往往很难预料胜负。
单论武功的情况下,沈小姐还要拼尽全力才能够杀秋濯雪,说明沈小姐的武功稍高他些许,但是并不会高出太多,真正打起来仍是胜负难料。
不过有这样的武功,已足够弥补许多智谋了,难怪秋濯雪并不担心。
越迷津想了想道:“这样听起来,你爹本事很大?”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十分复杂:“有时候我真希望他的本事不要这样大,哎,只不过……只不过我也说不好。”
自从认识以来,越迷津还不曾看过秋濯雪会这般提起一个人,他想了想问道:“你爹对你不好吗?”
“倒也不是。”秋濯雪摇了摇头,“他很是宠爱我,还将毕生所学全都传授给我。我所会的所有本事,都是他来教我的,只除开辨认草药是从古老那儿学来的。”
秋濯雪所学不但杂,而且精。一个人传授自己毕生所学不算什么,可是依秋濯雪所言,似是琴棋书画、易容变声这些本事也都从父亲那边学来。
这般多的本事都自一个人身上得来,这听起来就有些可怕了。
越迷津见他似乎不愿意多谈父亲,虽然再问下去,秋濯雪未必不说,但到底不愿意勉强,就转口道:“那你娘呢?”
“我娘……”秋濯雪一怔,忽然笑起来,“我娘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越迷津不解:“有趣?”
“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曾见她变过一次脸色,哪怕是我生病受伤的时候。”秋濯雪缓缓道,“她从来不与别人生气,也不与别人纠缠,你莫以为她性情很柔软,只因这是毫无必要的事。”
越迷津并没受过父母关爱,却也知道一些,心道:这听起来倒似是个极铁石心肠的女子。
秋濯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微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娘心如铁石?”
“嗯。”越迷津想到幼年时的秋濯雪生了病,他娘亲只是冷冰冰坐在边上的模样,不由得蹙眉。
“不是你想的那样。”秋濯雪摇了摇头,“是我说得叫你误解了,倘若我生病受伤,她会将我搂在怀中,喂我吃药,哄我睡觉,只是从不显露半点担忧愤怒。有时候我爹故意与她闹脾气,她也并不害怕伤心。”
“为什么生病,为什么生气,这些对她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难题,一一解决就是了。正因如此,从小到大,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难得倒她的事。”
越迷津轻轻“哦”了一声:“那你的性子想来是随你娘的。”
“我只怕还差得远。”不知道秋濯雪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透过纱窗,似乎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说起来,我倒是真有些想他们,不过……”
秋濯雪突然间打了个哆嗦:“不过,不过还是不要见着他们二老为好!”
越迷津疑惑地歪了歪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秋濯雪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梦里总算没有焦廷来回走动的声音了。
等到他睁开眼睛,太阳已起得老高,越迷津正蜷在椅子上, 抱剑垂首,亏他这样难受的姿势还睡得下去,而且睡得像头小猪。
秋濯雪轻轻在他脖子上一抚, 本想帮着按按筋骨,却叫越迷津一下子重重捏住手腕,脸上的肌肉不由得微微抽动起来。
越迷津还未彻底醒来, 嗓音里带着些许疲倦与困意, 感觉到是秋濯雪后才慢慢放轻手劲儿:“做什么?”
“你这样休息怎么能睡得好?”秋濯雪并没泄露痛呼, 而是柔声道,“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吧, 总比这模样要好多了。”
越迷津在半梦半醒里点了点头,又安安静静倒在了床上,他才一躺下, 窝在椅子里一夜的身体就自然舒展开来,发出一点愉悦的轻哼声。
他看起来实在累得很, 像是一点儿也没休息好。
秋濯雪给越迷津盖上轻薄的被褥, 任由朝阳透过窗户照在这张年轻又冷峻的脸庞上,用手支着脸端详。
这些天来, 他总是这样安静, 总是这样平和, 秋濯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宝娘的事, 越迷津只提一遍, 也就没有后文,他倘若吃醋, 固然没有道理,可是他并不吃醋,也多少叫人忧虑。
情啊爱啊。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手指细细描绘过越迷津的眉眼,突然有些明白起爹爹的心境来,任是谁娶了一个天塌不惊的妻子,也总是忍不住想气气她,闹闹她,惹她变脸的。
他温柔地凝视着越迷津的眉眼,忍不住低下头来,正要亲一亲他的额头时,忽听见外头传来女子轻柔冷淡的声音:“焦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秋濯雪登时心下一紧张,下意识抬起身收回手,从床边站了起来,说不出来的不好意思。
紧接着又听见外头焦廷声音里透出狂喜:“小姐!小姐!你平安回来了!你这一晚上到底都上哪儿去了?”
他的口吻激动,可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下来,这下犹如从生死边缘徘徊回来,整个人脚步都不禁虚浮,连连踉跄了好几步。
沈小姐淡淡道:“我出去找了个人。”
“人?什么人?”焦廷茫然问道,“人呢?”
沈小姐听起来有些失落:“没找见。”
“噢,噢,没事,没事,平安回来就好,人可以慢慢找。”焦廷也不再多问,好似一夜苦等不算什么,只看着她眉开眼笑道,“你吃过没有?焦叔去给你买早点吃,想吃什么?”
听他的口吻,当真是个溺爱女儿的父亲。秋濯雪在房内轻轻叹了口气。
沈小姐摇摇头道:“不必了,我不饿,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也是,你看我,都忘了你追了一夜人,必然累坏了。”焦廷忙道,“那就先好好歇歇,有天大的事也等你睡醒了再说。”
沈小姐道:“嗯,焦叔,你也去睡吧。”
院子里声音渐小,很快就没有了,只听见几声门窗推拉,想来是沈小姐回房休息,焦廷的脚步声也缓缓远去,应也是回房睡觉了。
好在秋濯雪已将兰珠姑娘的麻烦解决,否则他今日休想呆得住。
这小院里总共四人,沈小姐外出寻人,焦廷苦守一夜,越迷津则在椅子上不痛快了一宿,唯独秋濯雪睡个安生,他只好叹口气,先去钱庄用金子换了钱票银两,这才走到门外去吃早点。
临江城的早点摊子不少,秋濯雪才刚找了一家落座,昨晚上见面的老道人不知何时也坐在了他的€€面。
他来得悄无声息,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秋濯雪已是微微笑道:“哎呀,没想到今天又见着了道长,我们好生有缘。”
这客套话本是老道人要说的,却被秋濯雪抢先,他一噎,目光一转,立刻笑道:“确实有缘,既这般有缘,不知你愿不愿意请我吃顿早点?”
他说出这种话时,居然连脸都没有红一下。
秋濯雪微微笑道:“酒已请了,菜如何不能请,道长不必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只管问老板上就是了。”
老道人疑虑地打量他一会儿,不快道:“当真?”
秋濯雪道:“当真。”
老道人故意道:“你当真这般客气?那我要是让你请这摊子上所有人吃饭呢?”
“这也不难。”秋濯雪含笑道,他忽然从袖子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随后打量着老道人,“只是秋某想知道,道长想要自己来做这个好人,还是让秋某来做呢?”
老道士一时哑然,他说自己要做吧,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可要是让秋濯雪来做这个好人,又难免有些古怪。
秋濯雪险些笑破肚皮。
其实昨夜秋濯雪就已经注意到这老道人了,当时聚宝盆里好酒好菜满是,倘若这老道人有意要占便宜,光是一身柔劲,就够他在聚宝盆里白吃白喝到饱,根本没必要同自己纠缠。
白吃白喝也要看人,以这老道的本事,别人只怕想请他喝酒都难有机会。
而且昨日聚宝盆里的人围聚过去,可这道人身上仍是那身破烂道袍,歪歪扭扭的荆钗,不见半件锦衣华服,可见不是为财而来。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盯上了自己。
秋濯雪记忆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心下略有几分纳闷,又见他并无恶意,脸皮也不厚,因此干脆静观其变。
老板很快就上了两笼皮薄馅大的包子,又端上两碗面,老道人的筷子忽然动不起来了,他不禁又打量起秋濯雪来,皱着眉头暗想道:“这小子倒是真跟江湖上说得一般好脾气,莫非是聚宝盆里昏昏暗暗,晃了眼睛,叫我看错了?”
他想到当时看见的秋濯雪,那狡黠灵动的风流眉眼,纵然遮在一张病恹恹的容貌之下,仍勾起二十几年前的噩梦。
倘若真是那人的后人……
老道目光一厉。
然而……
昨夜从聚宝盆离开,老道人就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那焦廷在聚宝盆里大喊大叫,也不见秋濯雪生气,若说在聚宝盆里是不愿招惹麻烦,有意作伪,可到了外头,就谁也不知道了。
老道人本都做好救焦廷一命的打算,没想到秋濯雪不气不恼,泰然处之。
焦廷本事平平,如此出言不逊,秋濯雪要杀他不难,竟同样容忍,足见品性极佳。
之后到了客栈里,又听他笑语行事之间处处为焦廷着想,实是不愿他惹出无名怒火,惊扰他人安眠,可见是个再体贴周全不过的性子。
要真是那人的后人,怎会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宽容体贴。
这样的性情,倒让老道想起当年那个睿智淡然的女子,只可惜她……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老道心中忽然泛过一阵酸楚,他随即摇摇头,放开这些往事,又重新看向秋濯雪。
这般的脾气,难怪越迷津那样的性子也与他化敌为友。
老道想到找上山去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又想到昨夜所见越迷津严肃而无趣的面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师弟明明是个极有趣的小道士,怎么会养出这么无聊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