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重道义,不管事情是谁挑起的,风波门必然要为死去的几十名好手报仇雪恨,如此一来,肯定会加派人手斩草除根。
要是重利益,风波门现在已折损了几十名好手,不管目的如何,显然得不偿失,白天南还不确定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杀掉他们三人,损失过重,风波门接下来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到哪里去,考虑到大局,必然会选择握手言和。
因此这两者看似矛盾,却都有其可能。
萧锦瑟说完这番话,自己也觉豁然开朗,不自觉放松下来,只觉得风波门接下来的行动顷刻间一目了然,而非是茫茫一片迷雾。
秋濯雪朗声大笑起来:“很好,说得很好,这两样都需要吃饱饭。如果有人来杀我们,你总要吃饱些才好应对;就算要赔罪吃饭,也得等到明天了,也不妨碍你吃今天的晚饭。”
萧锦瑟激动地点了点头。
“我到屋里看看他。”秋濯雪放下茶杯,缓缓起身,“你吃好了记得消消食,免得腹中胀气。”
看来他们有话要谈。
萧锦瑟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房间,里头已经投出越迷津的身影来,其实用不着秋濯雪提醒,他也实在不想太早入内休息。
想到越迷津满是血污的脸与冰冷的眼睛,萧锦瑟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吃饱了饭,就有足够的勇气去对抗风波门。
可是萧锦瑟很确定,自己即便吃再多的饭,也绝不会拥有那个男人那样稳的手,那么果决的杀戮,那么强硬的心肠。
他不但救下了自己跟同伴的命,也救下了萧锦瑟的命。
萧锦瑟本该感激,可是那双眼睛里对生命的漠视,实在残酷得令他心惊胆寒,因此他不但感激,同样感到害怕。
这个晚上,萧锦瑟忽然又对父亲所说的江湖有了一些更深的了解。
在萧锦瑟思绪纷杂的时候,秋濯雪已进到房间之中。
刚刚店家特意送了一份饭菜到房间里,还有一碗醒酒汤。
醒酒汤已经喝完了,越迷津正在吃饭。
脸上的伤口沾过水后微微泛白,已经不再流血,越迷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管的意思。
秋濯雪坐在了他右手边的板凳上,凝视着这条伤口。
越迷津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筷子在空中顿了顿,冷冷道:“怎么?”
看来醒酒汤没派上多少用场。
秋濯雪露出迷人的笑容:“该怎么说好呢。”
有时候话说得太直接,难免会挫伤别人的自尊心,惹得别人不快,以至于结仇,因此秋濯雪说起话来,有时候总是要拐上几个弯,好好装饰一番。
“秋某只是觉得新奇,越兄难得失手。”秋濯雪这次说话却很直接,“马车就这么大,秋某已将堵在车门口的人带走了,为了放出冰鉴里的水,马车底座也装了活板。不论越兄是要出来,还是到马车底下去,本来都不难。”
越迷津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色变得有些黑,他绷着脸冷哼一声,并没有解释。
“看来是有个弓箭手走了大运。”秋濯雪看着他这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我的越大侠又喝得太醉了点,不小心将脸往这支走运的箭上撞了一下,是不是?”
越迷津并不领情:“不必为我找任何借口,失手就是失手。”
“过来,我帮你擦擦脸。”秋濯雪轻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盒药膏来。
越迷津“啧”了一声:“有什么必要,这点小伤而已。”
“脸上的伤总是很难愈合。”秋濯雪幽幽道,“你泡了半天的血,还过了水,留疤倒还是轻的,说不准会烂脸。”
越迷津想了想,默不吭声地转过脸来。
秋濯雪慢条斯理地给他上药,又问:“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这次越迷津直接懒得回答。
秋濯雪擦得很细,动作也很轻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越迷津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
他的口吻仍然很生硬。
秋濯雪看整条伤口都已擦上药膏,才算放心,见他许久没声,疑虑道:“不过呢?”
越迷津皱眉:“什么不过?”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秋濯雪好心提醒,“这句话之后不是往往会带着一句,不过,但是之类的解释吗?”
越迷津闷闷道:“杀人就是杀人,有什么好不过但是的。”脸上的伤处传来清凉的刺痛感,他不经意又皱了皱眉头。
秋濯雪将药盒拧好放回怀中,平淡道:“那我来补充,我不喜欢杀人,不过他们既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杀人,我自然也能。”
“外面那个是谁?”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秋濯雪笑起来:“一个心地善良的小朋友,刚刚的话你都没听见吗?他听说咱们两头小肥羊在路上活蹦乱跳,是赶忙过来救命的。”
越迷津的头还有些疼,经过提醒才回想起刚刚的事:“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应该说他是个小朋友。”
秋濯雪的笑意更深:“是我失言。”
越迷津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的头很痛。”
“我知道。”秋濯雪坐过去一些,让越迷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越迷津没有说话,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枕在秋濯雪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萧锦瑟吃饱饭, 在庭院里消食了半个时辰,甚至还帮店老板洗了碗碟,这才磨磨蹭蹭地敲响房门。
房内的秋濯雪并没有说话, 而是轻手轻脚地过来给他开门,怕惊扰了谁。
萧锦瑟被他所感染,不自觉放轻动作, 等到进来之后,才发现越迷津已经在床上重新睡下了,略有些好奇地张望一眼。
跟印象里带着肃杀之气的男人不同, 床上熟睡的人出乎意料的年轻, 睡颜柔和而安宁, 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无害,让萧锦瑟几乎对自己的记忆生出一点不自信来。
唯一相同的只有脸上那道伤。
没有了尸山血海在旁做衬托, 越迷津脸颊上那道猩红色的伤口立刻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他先睡了。”秋濯雪举着烛台低语道,“床上还能再睡一个人,你要不要到上面将就一下?”
烛火下, 他目光盈盈,语声温柔, 无论说出什么来都叫人很难拒绝。
如果放在平日, 萧锦瑟必然满口答应,可此时此刻, 那道血红色的伤口又让他回忆起之前满地的尸体, 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席卷过身心, 在炎热的夏夜里仍感到冬寒。
萧锦瑟下意识摇头摆手:“不……不必这么客气!, 我睡地上就好了!”
“好吧。”
秋濯雪闻言一挑眉,也没再多做坚持, 帮他铺了被褥在地上,好在气候还热,要是换做冬天,这样一条薄被,第二天起来非得风寒不可。
萧锦瑟连枕头也没要,乖乖缩在了被子上,才刚躺下,他就觉得四肢百骸都发出惬意的响声来,倦意袭上眼皮,顷刻间沉沉睡去,再不管第二天发生什么事。
而秋濯雪只是吹熄了灯,静静躺在床的另一侧。
方才萧锦瑟其实已猜出大半可能性,只是他先入为主,太过笃信自己,因此没有想到这消息很可能是个陷阱。
不是秋濯雪自夸,就算白天南亲身到场围剿,都未必能动手杀死他们二人联手,要是知晓他们这两头肥羊的来历,风波门绝不敢如此托大。
冲着他们来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那就只可能是萧锦瑟。
按照萧锦瑟的说法,他追风波门下几名门徒多时,风波门恐怕早就铲除他的意思在。
可是萧锦瑟的紫玉锁在胸,旁人也许不认识,白天南没道理不认识,他的名声是在江湖上靠性命拼出来的,江湖经验与人情练达之处绝非是武林世家里攀关系走后门的小后生可比。
萧锦瑟乃是铁面孟尝萧德之子,杀他等于跟萧德结仇,而萧德是江湖里出了名的活孟尝,孟尝之风非是人人都能效仿,其他暂且撇下不说,最紧要的一点就要有钱。
在江湖这个常有习武之人劫富济贫(兼自己)的地方,有钱人想守住财富,总要有些本事,不管是武功上的本事,还是驭人方面的本事。
萧德能靠钱出名,无疑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这种人往往本身已经很难缠了。
更不必说,一个有钱又有本事的人,当然会有很多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的朋友。
萧德膝下就只有萧锦瑟一个儿子,一脉单传,倘若萧锦瑟死了,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还有什么要顾忌的,他要是为了报丧子之仇而屠戮整个风波门,也绝没有江湖人敢说什么。
平白无故为风波门树下这样一位大敌,白天南怎么会做下这么不明智的举动。
总不可能是风波门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除非,他杀萧锦瑟另有打算。
秋濯雪心念一动,人已消失在房间里,眨眼间身影就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地头蛇的好处在于盘踞当地有一方势力,碰到任何麻烦都能找自己人解决,因此俗语才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
坏处就在于,既生了根发了芽,要想走脱也当然没那么容易。
风波门在当地的势力不小,找起来非常简单,总坛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把守巡逻,算得上是戒备森严。
只是这样的戒备对秋濯雪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已是四更天了,天还很暗,里里外外的火把没能将每处黑暗都照亮,秋濯雪犹如鬼影一般,借着阴影与巡逻守卫的死角处,轻轻巧巧地从大门走了进去。
武林里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组织,都总有个议事的地方,风波门当然也不例外,风波门议事的地方叫做聚义厅。
听起来就很有绿林好汉的味道。
聚义厅不但用来议事,还经常用来论功行赏、庆贺功劳、处决叛徒、宴请宾客等等,它无疑是个很重要的地方,也陪伴风波门走过了许多决策,见证了许多兄弟的来去。
这次的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秋濯雪从左侧的厅堂绕了进来,轻身一纵,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梁上。
聚义厅修建得极大,房顶横梁所采办的大木当然同样是精挑细选过的,无论是尺寸与材质,都足以支撑起整个聚义厅,自然也藏得下一个秋濯雪。
只是房梁太高,久未打扫,已积满了灰尘,因此秋濯雪才落在上面,就不敢随意动弹,将衣摆一撩,做了个横卧的姿势,静静打量着底下的人。
聚义厅足以容纳百人,可供以人坐的椅子却只有七把,除去门主白天南,剩下就只有六把椅子,风波门的金牌也总共只有六块。
每块金牌底下又都掌控着六块银牌,每块银牌手底下又至少有百余人。
这在任何地方都已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足以叫人退避三舍,因此风波门这些年来的确有过不少风风雨雨,却很少有问题严重到坐齐七把椅子的程度。
现在七把椅子上都坐着人,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而白天南的脸上则布满了忧虑。
椅子正中间跪着一个风波门弟子,浑身浴血,惊慌失措,神情紧张得犹如惊弓之鸟,他脸上的冷汗已将血冲淡,一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彷徨与绝望,嘶声力竭地吼道:“我不知道,他是鬼!他是神!绝不会可能是人!”
来得正好,看来这弟子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哼!是人是鬼!”坐在椅子上的胡子大汉冷笑道:“我看你他妈真是撞了鬼!折了几十个兄弟,你他奶奶的连人家的底细都没摸出来。花老三,我你手底下这批兔儿爷该练练了,可别什么卖屁股的阿猫阿狗地都招进来,平日偷奸耍滑也就算了,如今把门主的大事都给耽误了!”
噢?看来这风波门内倒也不齐心啊。
秋濯雪将下摆扎在腰上,如弥勒佛笑卧,耐心地等着风波门众人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