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三是背对着秋濯雪的一人,看头发衣着打扮像个文士,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很是客气:“丁兄弟说得甚是在理,只是小生还有件事要请教。不知上个月门内操练,输给小生的是谁家的兄弟?”
“你!”
胡子大汉须发皆张,正要发飙,被他身旁一个紫面男子拦下:“好了!都是自家兄弟,这时候还吵什么,最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
“按老子说。”胡子大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做了个手势,“那三个人没了马车,两条腿又能走多远。咱们半年前才买了三百匹好马,喂得正壮实,我不信追不上,现在趁着天还没亮,让我带一批人出去,手起刀落,把他们全做了,尸体就送回来给二哥当花肥!”
底下吵吵嚷嚷,白天南却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玩弄着自己的白玉扳指,好半晌才道:“老四,我记得这消息是你传来的,你知道我一向很信任你。”
花老三旁边的一个男人突然跪在了地上,他个头很高,长手长脚,可是极瘦,简直像皮包骨头,眉毛像两片尖尖的竹叶贴在眼睛上,说不出的怪,活像根竹子成了精,这会儿声音里带了点惊恐:“是,是我……”
他跪得太干脆利落,膝盖重重磕在砖石上,吓得边上涕泪横流的弟子都大气不敢再喘。
“好了。”白天南举起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省下那些解释,不忙,等事情完了再谈也不迟。现在你仔仔细细跟我说上一番,你听来那两个人的情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字都不许落。”
瘦竹竿战战兢兢道:“是,是,临江城的刘三是我们的眼线,他说临江城那两个肥羊……那两个人带了个病恹恹的异邦人来,出手很拮据,有天病秧子异邦人没了,他们也突然有钱起来。很有可能是不走正道的人牙子,现在的有钱人不正流行胡姬这一口,咱们也抓过不少,因此我也没多想……”
人牙子就是撮合买卖人口的中介人,大户人家买丫鬟下人,有时候就会通过人牙子,像是不走正道这个说法,意思就是卖的人不干净,是拐来的,骗来的。
“异邦人。”白天南重复了一遍,轻轻道,“是个异邦男人还是个异邦女人?”
瘦竹竿讪讪一笑:“这有什么打紧的,男人女人的有什么差,老三你说是吧。”
他此言一出,其余四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站在他们身后的弟子也有些憋不住了,倒是地上跪着的弟子露出愤怒的神色。
秋濯雪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之前胡子大汉不是随口骂人,这花老三应是个好男风的,今天来袭击他们的人跟地上这弟子是花老三的下属,自然只有生气,不觉好笑。
白天南冷冷道:“你要是不知道,就赶紧找个知道的回答我的问题。”
众人都笑,他却不笑,聚义厅里顿时静了下来,瘦竹竿很快传进来一个弟子,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是个异邦男人。”
“是个异邦男人。”白天南喃喃道,“是个异邦男人,好啊,真好啊,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拿他们俩当饵钓萧锦瑟这小子,萧德都没这福气!”
白天南猛然站起来,负手来回走了两步,沉思道:“设宴望江楼!派兄弟去找,找到人就立刻回来见我,我亲自去请!”
花老三听出不对,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哥!兄弟的仇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胡子大汉本还幸灾乐祸,闻言也甚是不乐意,皱眉道:“咱们自家兄弟死了几十个,还要给人家赔礼道理?你什么时候怂……”
“住口!你知道咱们惹上了什么人吗!”白天南猛然抬起头,目光极厉,众人沾上他一眼,顿觉心惊肉跳,“你手底下这小子说的两头肥羊,如鬼似魅,无踪无影的那个是烟波客秋濯雪!杀人的那个是覆水剑越迷津!”
这次花老三跟胡子大汉都变了脸色。
白天南厉声道:“就按他们俩的本事,就算将咱们兄弟七个的头都割下来在这聚义厅里当蹴鞠踢一晚上!只怕都没人发现得了!”
全场正鸦雀无声,一直坐在白天南边上的一人忽然道:“那萧锦瑟的人头呢?”
白天南沉着脸一挥手,道:“不急,当初参与围剿玉邪郎的不止萧德一个人,萧锦瑟不过是正好到了咱们的地盘上,既然他撞了天运遇到那两人,暂且放他一马。实在不行,咱们换一家就是了。”
当初围剿玉邪郎的不止萧家……他们不仅仅是冲着萧锦瑟,更是冲着玉邪郎……
秋濯雪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无论玉邪郎跟一先女何等智慧,何等精明,都抵不过天命弄人四字, 纵然机关算尽,世上仍难免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否则一先女本该在三十年前成为武林盟的盟主,伸开拳脚, 展开抱负,有一番大作为,而不是坠落山崖之后与玉邪郎成婚生子, 就此隐姓埋名, 不出江湖。
在一开始听见玉邪郎的消息时, 秋濯雪的确有些惊慌失措,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谣言里最为致命的一点。
缺了一先女。
在秋濯雪的记忆里, 这对夫妻从没有分开过彼此太久,几乎称得上是如胶似漆。
近三十年来,他们既是夫妻, 也是旗鼓相当的敌手,从儿子更喜欢谁到棋局一较高下, 几乎都能拿来比一比。
当知己与眷侣包括宿敌都是同一人时, 任何夫妻恐怕都很难产生对彼此的厌倦感。
这世上见过玉邪郎真容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且大多数已经死了, 唯二的活口是他的妻子跟儿子, 惊鸿一瞥就认出来的可能性等于没有。
要是想从玉邪郎的武功还有习惯认出他本人来, 必然要相当熟悉玉邪郎, 而且武功足够高强到长时间跟踪观察都没被发现€€€€且不谈这类人在江湖上屈指可数, 单说熟悉玉邪郎这一点,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他的死敌一先女。
没有一先女, 已足够秋濯雪确定最近江湖上流传玉邪郎的所有消息必定都是假的。
明明不是玉邪郎,却要为玉邪郎复仇……
秋濯雪目光一暗,心道:这顿赔礼宴恐怕要吃成鸿门宴,只是变成了刘邦请项羽。
这时聚义厅内的众人也已各自散去忙碌,只留下了白天南与坐在他边上的一人。
那人手里攥着一方白色的锦帕,帕子叠得很齐整,四四方方的,连绣花都浆洗得几乎有些褪色,唯独渗透在丝线里的血迹始终残留,在火光下形成黯淡的斑纹。
白天南心焦地来回走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什么。
正当秋濯雪准备静待离开的时机时,那人忽然出声道:“天南,你从老门主手里接过风波门,已有十年了吧?”
“到下个月的十五才正满十年。”白天南与他似乎很亲密,温声道。
那人轻轻叹气道:“我还记得十年前的风波门,杀人劫货,无恶不作,惹来许多仇家,最后折腾得小猫都没两三只,门槛低得是个人就能跨进来。许多人说你捡了便宜,其实风波门能有今日的兴旺,全仰仗你。”
白天南摇头:“这是说哪里话,要是没有你出谋划策,我白天南又岂能有今天。”
“哈,我这些话,老门主也听过,怎么他没有今天,只有你听了……”那人似是情绪不高,话语之中时常神游天外,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又很快回过神来,不急不缓道,“咱们风波门多是些小人物,都是动刀动枪的粗人,你将许多规矩改了,也有许多规矩没变。”
白天南沉吟一声,脸色忽然变得很冷淡:“有些老规矩,自有其道理。”
“是啊。”那人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握着白天南的手腕,缓声道,“天南,这次出师不利,说明老天爷也不希望咱们做这桩买卖,眼下既然人没死,不如……不如就算了吧。等那杯赔罪酒喝完,此事就这样作罢。”
白天南像是早有预料:“果然,你还有什么话就都这会儿一起说了吧。”
那人沉沉叹了口气:“莫说我是妇人之仁,这摊浑水才刚开始已赔上几十人的性命,接下去还要赔上多少人的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你真的要赌吗?”
“为什么不赌?”白天南正踱着步,闻言猛然回过身来,厉声道,“你以为咱们风波门现在大了,似乎有了些名堂,可出了临江,武林里谁知道咱们风波门?我花了十年!足足十年的心血,风波门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以为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些武林世家,名门子弟,已在三十年前将这片武林瓜分完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调回身体,安静地坐在房梁上听着。
“人家风花雪月,咱们只能杀人放火。”白天南指着门外冷笑道,“咱们想爬上来,只能接脏活累活做,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人默然不语。
“因为天下这么大,他们只给咱们留了这么点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有了将整个武林重新洗牌的机会!难道你就甘心这一生都困在这浅水里头?”
那人轻叹一声,知这方面是劝不动了,就换了个方向:“我知道你想往上爬……可他真是玉邪郎吗?三十年前的风云人物,现如今也该五六十了吧,怎么会是你我见到的那个模样?”
他?!
秋濯雪眼睛一亮,心下顿时一动,白天南果然与传出玉邪郎消息的人果然有关联!
“他是不是玉邪郎,有什么紧要。”白天南站定脚步,声音狠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要他能说到做到,岂不胜过玉邪郎一个名头百倍千倍。”
撇开别的不提,这话说得颇有魄力。
可惜了……
秋濯雪继续观望着两人。
那人叹气道:“话虽是这样说,但秋濯雪与越迷津都在此,我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白天南轻描淡写道,“他们俩本事再大,到底不能手眼通天,巧合罢了,你还真当他们是冲着咱们来的?这回算是萧锦瑟走了大运,等他们这俩瘟神一走,这临江还是我们的天下。”
那人叹气道:“不错,英雄会近在眼前,用不着咱们赶,他们只怕也没心情留。”
“英雄会……”白天南冷笑了两声,“哼哼,英雄会……”
那人沉默片刻,病人往往会比普通人更清楚生与死的差别,也更清楚生命的美好,他对此事仍然颇有微词,只是白天南已耐着性子说了许多话,他也不愿再起冲突。
一件事还没落锤定音之时,可以有许多讨论的空间,然而现在白天南已经下定决心,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实在没必要多伤两人的情分。
于是那人说:“也许是我病太久了,将死的人总是想得多,你既打定主意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话,就忽然断了音,头低垂着,身体微微躬起,一只手握紧椅子的扶手。
秋濯雪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已闻到了一点点微弱的血腥味。
“又犯病了?来人€€€€”
白天南忙走上来,立刻回头喊人,很快就被按住了手。
那人始终没有说话,弟子的影子在门上透出一个长长的黑影,问道:“门主有什么吩咐?”
白天南犹豫片刻,还是顺了他的意思:“没事,下去吧。”
弟子道:“是。”
那人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气若游丝地答道:“别费工夫了,将大夫吵醒又怎样,我这老毛病几十年了,自己都会给自己开方子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好歹今天没有咳血。让他们都清静清静吧,让我也清静清静。”
白天南深深望着他,甚是伤痛:“等事情一成,风波门就不再只是眼下的风波门了,那时候,我就把江湖里的所有神医都一个个的全揪出来……”
那人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十年前我还盼着能好,如今都看开了,你想想风满楼何等惊艳绝伦,又是富甲一方,他的双亲与烟波客走遍天下,寻来多少奇珍异宝,可他的心病好转过吗?”
白天南眼中闪过失望与苦痛之色:“你与他不同。”
“死是再公平不过的事了。”那人轻轻拍了拍白天南的手,“咱们兄弟一场,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这残躯竟能做这么多事,我已很满足,也很快活了,即便明天就死了,也没有遗憾。”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立刻被白天南打断。
“别说傻话!”白天南怒声道,“你会好的!玉邪郎当初既偷了武林各大家的绝学,说不准其中也会有一两本医经,实在不行也总认识几个神医。”
那人苦笑摇头。
白天南道:“哼!你别不信,他既要做玉邪郎,总该拿出点玉邪郎的样子。正好后天晚上就是见面的日子,一定会有好消息的,你只要再等两天就好了。”
“两天。”那人恍惚了一瞬,目光忽又坚定起来,“十年我都等了,何况两天……只是没这必要了。天南,我刚刚就想说了,今天的赔罪酒,由我替你去吧。”
白天南失声道:“你说什么?”
“烟波客倒也罢了,覆水剑的名声你我都清楚,此人杀人如麻,从不留隔夜仇。”那人拍了拍白天南的手,黯然道,“天南,我之所以今日这般劝你,就是因为武林之大,江湖之险,好比赌局,咱们运势不好,开头已输了这样一把大的……”
秋濯雪听得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越兄啊越兄,你这名声真是坏得离谱。
“今日的赔罪宴,人家纵然肯赏面子,可等到了讲理的时候呢?”那人苦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老三老四都犯了错,就让我就带着他们俩一道去赴宴吧。”
他此话说得并不如何铿锵有力,话中的意思却已非常清晰。
白天南咬紧牙关:“你……你……”
“神功秘籍,武林地位。”那人轻轻叹息,“天南,你手中的筹码是兄弟的性命换来的,舍得舍得,却不知道要舍多少才有得。”
“赌桌上已经开始第二局了,来了两位千金客,咱们没办法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