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128章

驱车人从车上一跃而下,他长得高高瘦瘦,活像一条竹竿,青白的脸似是惨淡惯了,光是站在眼前,就叫人感觉阴风阵阵,连太阳都没办法驱散这种暖意。

这样的一张脸本来就很适合恐吓,这会儿却突兀地想挤出一点笑容来。

这显然很失败。

这瘦竹竿的额头上甚至已有些汗珠,显然这笑容对他的脸也是一种为难:“三位贵客,还请上车,我家门主有请。”

秋濯雪记得那名病恹恹的智囊脑袋颇为清醒,怎么会派此人过来接他们三人上车,不禁好笑。

萧锦瑟听到门主时脸色已经微微一变,他目光一凝,不动声色道:“门主……什么门主?我们在此地可没有朋友。”

瘦竹竿又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萧公子说笑了,此地哪还有第二个门主,当然是风波门门主,你们在此地怎会没有朋友,我家门主就是你们的朋友啊。”

他显然不适合做这一类的活。

萧锦瑟冷笑一声,语调里带着讥讽:“朋友!哈!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交如此要命的朋友,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杀人灭口,好大的威风!”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听得周围路人猛然发出吸气声,散得更快了,生怕被卷入到什么杀人灭口的风波里去,扰乱自己平静顺遂的小日子。

瘦竹竿只是露出了个假笑,干巴巴道:“只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家门主正是要为此事向三位赔礼道歉。”

萧锦瑟猛然提高了嗓门:“误会?!”

瘦竹竿面不改色道:“正是一场误会,因此我家门主一大清早就吩咐我们找到三位贵客,他要亲自向三位赔礼道歉。”

也许是对方过于理直气壮,叫萧锦瑟听得目瞪口呆,他冷笑一声:“那我们要是不去呢!你们又打算怎么做?”

瘦竹竿试图做出亲切和善的表情:“三位要是不愿意去,也无妨,我们绝不勉强,三位在此地的吃喝全由我们风波门包了。倘若三位愿意,不论下榻何处,今天晚上门主都会亲自上门,向三位致歉。”

这下萧锦瑟被噎住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好强压下怒火,转过头来看了看越迷津跟秋濯雪二人,问道:“二位怎么看?”

秋濯雪笑道:“我倒是觉得……不妨去看看。”

他才说着话,人已经不知何时轻飘飘地落在了马车上,坐了进去。

瘦竹竿被他这一手显然松了口气。

越迷津并没有说话,他总是很少说话,也很少发表意见,似乎大多数时候下,秋濯雪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这种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萧锦瑟也琢磨不透,因此他飞快地放弃了从越迷津那里得到反应的念头,而是嘟囔了两声,跟在越迷津后头认命地上了车。

等萧锦瑟将头钻进车厢的时候,疑心车厢里会不会装着百八十样暗器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下意识停住身体,警惕地张望了下,才看见这辆马车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的瓷碗里斜着一只山茶花,花的边上还放着三壶佳酿。

看起来简洁而风雅。

而秋濯雪正惬意而舒适地坐在位置上,脸上露出笑容,越迷津则坐在边上养神。

萧锦瑟终于走进了马车,等他坐稳,马车就在平坦的大路上再度走动起来,这次瘦竹竿就没有那么急了,随从的呼喝声也不再响亮,他们只是沉默地守在马车两侧。

马车里的三人都很安静,萧锦瑟则始终瞪着那支山茶花。

山茶花开得很美,就像在枝头怒放时被剪下。

这个季节能找到开得这么美的山茶花并不是容易的事。

“这花儿……”萧锦瑟忍不住看向了秋濯雪,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山茶花儿……并不是季节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是啊,此地少见这么好的山茶,可惜被剪下来了。”

他话音刚落,瘦竹竿的手好像立刻失了力道,鞭子甩在了车座上,弹起一阵空响,作为掩饰,瘦竹竿拼命地咳嗽了起来。

萧锦瑟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异常,他往外看了看,又转过头来看秋濯雪,见他脸上笑意越发深,恍然大悟:“你在逗……”

他及时咬住了舌头,闷闷地笑起来。

秋濯雪只是饶有兴趣地拨弄着那朵浸透在冰水里的山茶花,这是一朵朱砂紫袍,惧风喜阳,略有些娇贵,颜色深红近墨紫,看起来颇为雍容大气,艳丽无双。

它本该长在枝头,自然开谢,此刻尸体却横陈于此,供人欣赏把玩。

当然,采摘修剪花草谈不上罪大恶极,有一段时间还流行过簪花,总不能说人人都在自己的头上装点尸体。

秋濯雪将山茶花放在鼻下嗅了嗅,轻轻叹息,他只是更喜欢在枝头看见这朵花,风波门有意投其所好,方向对了,方法却错了。

江湖上的门派似乎总是带着一点血腥气,杀人如此,送礼也是如此。

秋濯雪将花放回了冰水之中。

就连萧锦瑟都看得出来秋濯雪脸上的遗憾之色,越迷津当然不会例外,他静静地看着秋濯雪,甚至已经开始思索小屋附近能不能开辟出一块花圃来,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那两间小屋子此刻已经归青鸿子了,缓声道:“你很喜欢。”

这甚至都不是一个疑问。

秋濯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萧锦瑟怔怔地看着他,一脸惊疑不定,好半晌才如梦似幻地开口道:“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山茶花……”

“嗯?”秋濯雪不解地抬起头。

萧锦瑟叹了口气,还欲盖弥彰地含糊了一下言辞:“我听说过……山雨小庄的主人在北疆种满山茶花海的事……我本来还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原来……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山茶花……”

这天底下的故事流传到最后总会衍生出几十个截然不同的版本,除了关键物品跟情节基本上都会出现大幅度的修改。

上古人民在简陋的文字困境之下,传下来的神话尚且被各种添油加醋,更不必说如今江湖人拥有相当丰富的词汇跟想法,足以将任何故事修改得亲身经历的人都看不出来原样。

萧锦瑟行走江湖,来去匆匆,许多话只是听一耳朵就过,他知道风满楼求爱不成,也知道风满楼的种花琐事,可从没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过。

直到这个瞬间,忽然间萧锦瑟心领神会,终于明白了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秋濯雪:“……”

萧锦瑟似乎不是很敢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秋濯雪没办法解释,他的意见不会比风满楼亲口说出的话更具有信服力,也不可能声嘶力竭地告诉每个人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误会,大多数人只会把解释当成一个蹩脚的圆场,因此他只是摇摇头道:“不要紧。”

说这话的时候,秋濯雪还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并没有任何反应,对他来讲,任何人喜欢秋濯雪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不喜欢反倒奇怪,他固然会为秋濯雪与他人的亲密妒火中烧,可风满楼又不在眼前,他并无太大的触动。

萧锦瑟却已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被至交好友喜欢,还是一个男人喜欢,当然不是一件不要紧,没关系的事,对于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的秋濯雪来讲,当然更是一种折磨。

江湖上许多男人都好色,却喜欢打出自己风流的美名;也有许多女人以拜倒在自己裙下的男人,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秋濯雪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包容、缜密、又似能洞彻人心的好人,说话总是留着三分余地,不会让任何人难堪,不高兴。

即便有这么好的身手,这样大的名气,也全然不显半点傲慢。

萧锦瑟也觉得,这世上不喜欢秋濯雪的人只怕很少,恐怕他的敌人都不会太讨厌他的,因为他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光明磊落,值得依靠跟信任的人。

一个人太有魅力,本不是他的过错。

秋濯雪看着萧锦瑟流露出钦佩、同情、感慨种种复杂的神色,突然有一种想要跳车的冲动。

当然,还要带上越迷津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望江楼是一家酒楼, 一家能看到江水滔滔的酒楼。

伫立在高楼之上,往往能看到许多迥然不同的风景,所谓“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岂非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大多数人总是畏高的,高象征着危险,也象征着不安定, 因此大多人心甘情愿在低头耕作,而不是登高去看向更远的风景。

喜高者,总是高瞻远瞩, 往往都有些俯瞰天下的野心, 只因他们都认为自己看得更多, 看得更远。

人做出的每个选择,都能看出他们的性格。

不过高处不胜寒, 越是高的地方就越冷,三人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时,窗户里的风慢慢变大了。

风波门的安排与听到的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除了现身的不仅有那位病恹恹的军师,还有白天南本人。

在登上楼顶的时候, 秋濯雪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重病却脑子清醒的军师会派瘦竹竿来了。

毕竟瘦竹竿的笑容虽然难看, 但是他的眼睛绝对不会乱看。

而花老三在见着他们三人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甚至笑容满面地立刻站了起来。

在知道对方好男风之后, 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怀疑这热情里是否有几分别有用心, 因此他往侧边走了走, 挡住了越迷津。

不过很快秋濯雪就意识到没有必要了, 因为花老三的眼睛始终盯着他打转, 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又有点好笑。

江湖上有关秋濯雪的桃花债的确有大半都并不靠谱, 可是谣言的基石却基本上都是正确的,那就是秋濯雪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实在没想到除了越迷津之外,还会有男人真正被自己的魅力所倾倒€€€€特别是这方面的倾倒。

整座望江楼都被风波门包了下来,这会儿酒楼里相当安静,绝没有任何人吵闹跟打扰,热闹的气氛固然会破坏严肃的会谈,可严肃的气氛同样会带来一种压迫感。

在花老三两眼放光的时候,白天南的冷汗也从额角滑了下来,于是他抢在花老三之前开了口:“请三位入座。”

秋濯雪很快就坐了下来,而萧锦瑟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他满腹怒火,烧得正沸,本要开口斥责白天南,却被拦住了。

他实在想不通秋濯雪对着要杀他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白天南当然也想不通。

可秋濯雪现在就坐在几人的面前,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微笑着,甚至带着一种慵懒之意,放松得好像他来到的不是风波门包下的望江楼,而是自己的卧房。

对死亡毫无畏惧的人,要么是痴儿疯癫,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将风波门这个威胁放在眼里。

白天南当然不会觉得秋濯雪是前者。

“久仰三位大名。”

白天南本已准备好面对滔天的怒火,秋濯雪的好脾气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他这样的人宣泄完自己的怒火,往往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因此白天南甚至在短短的时间里商议出了八种不同的方案来应对秋濯雪,此刻却又不怎么肯定那些办法能见效了,只好爽朗地大笑起来,自己提起了话头,朗声道:“我已听下属说起昨夜之事,近来临江一带常有人贩拐带妇女幼童,不少好人家的姑娘都遭了殃,我们风波门与临江几处帮派正在追查此事。”

“这些人穷凶极恶,行事张狂,因此我们不敢托大。”白天南抱拳道,“正好二位带着一名异邦人入住客栈,我等还以为二位就是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没想到情报出了差错,我等才想起二位救下一名异邦刀客,非是我们追查之人,实是一场误会,因此今日……”

萧锦瑟露出了愤怒之色来,打断他的话,大喊道:“屁话!都是屁话!你们风波门杀人劫货被我撞见!是为谋财害命而来,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能有什么误会!”

听了萧锦瑟这番话,白天南略微皱起眉来,他转过脸去对那病恹恹的军师道:“怎么,竟有此事?”

那人轻轻咳嗽两声:“不知道阁下是在何处撞见?那几人样貌特征又如何?方便我们风波门一查究竟,总不能阁下一句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萧锦瑟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神色茫然,像是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一幕一样。

他迟疑地报出地点与那几人的面容,又将那几名弟子杀人劫货的事说了出来,白天南恍然大悟,唤了身后一个弟子,然后招呼三人喝酒吃菜,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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