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第3章

殿内,十二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起舞,他们各自手持乐器,舞蹈时还能边唱边弹。韩佑站在皇帝身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她们翩如兰翠婉如游龙,歌声如磬琴声似泉,一时竟看得忘了说话。

舞姿随着音乐到达高潮的时候,中间的那名红衣女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只见她转着转着,身上披着的那件大红色外衣就不见了,只剩下里面一层薄薄的纱裙,隐隐约约能看到皮肤的颜色和身体的轮廓。

韩佑是个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清楚明白的性格,看了之后便忍不住琢磨起来,她的衣服是怎么转没的?地上是擦得锃亮的地砖,根本没地方藏那么大一件衣服,也没见其他人帮她,这倒是有些神奇。

他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已经脸色十分不好看了。

第4章 瓷器

“停下!”皇帝突然大喊一声。

少女们停下来,歌声和琴声也戛然而止,大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主舞的少女叫小满,因为她舞艺高超,夏司言平时待她很亲切,这时她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小声道:“陛下……”

“滚出去!”夏司言说。

小满不敢再说话,低头蹲了个万福,跟其他舞伎一起后退着出去了。

韩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发起了脾气,觑着皇帝的脸色,准备看情况是告退离开还是哄一哄。

“好看吗?”夏司言斜睨他。

韩佑不明所以,规规整整地回答:“陛下亲自排的曲目,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夏司言又问:“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韩佑顿了一下,“都好看。”

夏司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语气不善道:“人更好看吧?”

韩佑这才觉出味儿来,拿出二十分的诚恳回答道:“还是舞更好看。”

“人呢?”夏司言不依不饶。

“自然也是美的。”

“哪里美?”夏司言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韩佑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假如他说出少女的手美,皇帝就会立刻将少女的手给砍下来。他叹口气说:“衣服美。”

夏司言皱眉扬起下巴,韩佑马上补充道:“消失了的那件衣服美,臣一直不错眼看着,竟没有看出破绽来。”

这是夏司言自己设计的,他听了这话很受用,终于露出一个笑意,凑近了轻声说:“先生想知道?穿上红衣服,朕告诉你。”

韩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说:“陛下让臣保留着这个悬念,也是一件美事。”

夏司言脸色微微缓和,转身走向御榻,懒洋洋地说:“先生好没意思。”

韩佑很快找到由头结束这个话题,“陛下今日讲学还去文华殿吗?”

夏司言不答,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两摞折子,“京中各部官员请立皇后的奏折今早送了一些进来,你先看看吧。”

韩佑走过去,站在书案旁翻阅起来。

本朝奏折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公文折子,叫做题本,由通政司收到之后统一交进宫里;一种是个人名义上的疏奏,叫做奏本,可以直接呈进宫*到皇帝手上。

昭国礼制严格,对于这两种折子的上呈要求都有很具体的规定,细节到哪种折子必须用什么颜色的封面和什么规格的纸张。

因为题本都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通政司,一份交给六科廊抄录,所以通常官员们要说谁坏话的时候都会上呈奏本,这样经手的人相对少一点。

韩佑直接拿起了奏本那一摞,无一例外都是向皇帝进言不要立高陌竹为后的,有的还十分贴心地把除了高陌竹以外的合适人选挨个列了一遍。还有扯八卦的,拐弯抹角说人家高家大小姐八字不好。

李学文的本子还没有递上来,早上韩佑看了他的折子之后觉得言辞太激烈了一点,劝他改得再温和一些。因为所有的折子都会发到内阁票拟,高擎都会看到,他们现在还没到跟高擎撕破脸的时候。

奏本里头出现了几个令韩佑感到意外的人,他迅速把要紧的信息记在心里,准备晚些时候去找老师商量。

这时冯可带了两个小内侍进来,在御榻旁的矮几上摆了一桌点心。粉团、糕点、果脯,分别装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冯可给皇帝和韩侍郎倒上茶,又安安静静地带着小内侍们出去了。

韩佑见这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今天又是无心学业,准备跟他喝茶聊天的。他放下奏折,不赞同地说:“陛下就要亲政了,还是勤勉些为好。”

夏司言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榻上:“这一阵子朕有点心烦,过两天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这是找借口偷懒,但韩佑还是默认了。

夏司言指着矮几上的盘子,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韩佑从盘子里捏起一片点心说,“这是金陵白云片。”

夏司言勾了勾嘴角,“朕不是问你盘子里的点心,你看盘子。”

韩佑这才弯下腰看盘子,发现那上面闪着温润的光泽,于是把盘子里的点心倒出来,拿起盘子仔细看。只见那盘子极薄,逆着光看几乎是透明的。伸手轻轻一弹盘子的边缘,便听见非常清脆而悠远的声响。是真正的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韩佑小时候家里就是做瓷器生意的,认得这绝非凡品,他不可思议道:“斛州温窑?”

夏司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侧靠在御榻的梨花木扶手上,满意地欣赏他惊讶的表情。

韩佑确实非常吃惊,斛州温窑出产的瓷器以奢侈华美闻名于世,是用玉石、黄金、玛瑙、翡翠混合斛州一种特有的黏土烧制而成,其精美绝伦世所罕见。

这种瓷器曾经是昭国宫廷御用,夏司言的曾祖父昭景帝十分痴迷于此。但是由于烧制这种瓷器的成本太高,导致国库空虚政局不稳、民乱四起,昭景帝晚年十分自责,于是下令封禁温窑。连带着烧制这种瓷器的工匠也被全部处死,工艺就这么失传了一百多年。

当时在世的温窑瓷器也全部被昭景帝带进了地宫,所以韩佑也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种瓷器的描述。而他手上的这个盘子,正和他父亲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一惊实在是让韩佑头皮发麻,手里的白云片都似乎带了帝陵的气息,“这个是哪里来的?”

夏司言笑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刚烧出来的。”

韩佑更加震惊了,“可温窑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夏司言手指描摹盘子的边缘,“这是朕翻了好多书,亲自配了材料,让他们一窑一窑试出来的。”

韩佑脸色变了,刚才他只是震惊,现在却感到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陛下,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司言毫无所觉地望向他,“怎么?”

韩佑皱眉急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若是高党拿重开温窑的事情做文章,陛下会失了人心!”

“这些都是朕拿内务库的银子做的,没动国库一分一厘,跟人心又有什么关系?”

韩佑心里着急,面上就带出来一些焦躁,“陛下只要做了,就会授人以柄,就会被人说是重蹈景帝覆辙!”

夏司言看着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先生,对你来说,人言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

韩佑垂眸道:“陛下,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人言即是人心,怎么可能不重要?”

“这些瓷器真可怜,”夏司言把他刚放下的盘子拿起来,逆着光看,怜惜地说:“他们只是一些不会说话没有感觉的东西混在一起,在窑里烧制出来,却要被人说是祸国之物。”

说完他抬手就要砸,韩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罪不在物,在人心。”把盘子从夏司言手里取下来放好,握着的手腕一直没有放开。

夏司言低头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地方,声音很低地说:“先生,朕可以不在乎人心。”

“陛下……”韩佑想劝诫他,却觉得那些大道理讲出来很没意思,他也想不在乎人心。可是他们都是游走在悬崖边上的人,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他想要往上爬,爬到顶峰,爬到俯瞰众生的位置去,这条路容不得半点闪失。

夏司言抽开被握住的手,又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把他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含糊地说:“先生,可不可以有一次,在人言之外,卸掉你的外壳,把你的心给我,朕只要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到后面几乎是气声。他的手顺着韩佑的手背摸进宽大的袖口,探进去,抚摸到手臂上柔软而细腻的皮肤,韩佑没有躲开,也没有把手抽走。

夏司言摸了一会儿,像是忍耐了很久似的,突然一把将韩佑扯到身边来。韩佑一个踉跄差点摔到皇帝身上,手撑在御榻上才稳住身体。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夏司言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腰腹。

“陛下……”韩佑叹口气,抬起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把手落到夏司言头上,插进他黑而浓密的发丝,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抚摸,叹息,“陛下……”

夏司言拱着背,像是很痛苦地想要整个地蜷缩进他的怀里。

自从韩佑察觉夏司言对他的欲望,他就一直很小心地躲避,夏司言对他威胁、诱惑,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夏司言的软弱和痛苦,是让他无法招架的武器。

韩佑感到夏司言越抱越紧,好像要勒进他的肉里,他疼得皱起眉头,手指也插在发丝不动了,轻轻地喘气,忍耐着夏司言的任性和坏脾气。

夏司言听到他吃痛的声音,终于放开了他,扬起脸,眼睛红红地说:“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韩佑放开手,两个人靠得很近,夏司言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腰间。夏季官服单薄,韩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夏司言的温度。他向后退了两步,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便转身离开了。

大殿里有风吹过,六月的暑气好像进不到这长乐宫来,风仍是阴冷的。夏司言起身,赤脚站在地砖上,感觉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胸口,冻得他胸口发痛。

冯可在门口禀报,夏司言呼出一口气,心里乱如麻,空空地说:“进来吧。”

冯可手上捧着一个大大的红木匣子,匣子里装的正是皇帝准备送给韩佑的温窑瓷器,冯可看到韩侍郎走了,忙把匣子捧进来,问:“主子,这个……要送到韩侍郎府上吗?”

夏司言看了一下那匣子,挥手说:“不了,赏给你了。”

“主子!”冯可吃了一惊,忙跪下:“这个太贵重了。”

夏司言抬脚往殿外走,边走边说:“谢恩就行了,少废话!”

后头传来冯可战战兢兢的谢恩,夏司言赤脚走进了六月的烈日里。

第5章 小狗

韩佑出了宫便直接去了老师家里。

吴闻茨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大半个月,太医来看过,说是天热中了暑气,人上了年纪一点小毛病总是不容易好。

韩佑把老师扶起来,替他垫上套了锦缎丝绵的软垫,斟酌着开口:“世杰的事,学生……”

吴闻茨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这是世杰做的错事,你及时让他悬崖勒马是对的。”

吴闻茨用干枯得如同树枝的手拍了拍韩佑,“我那个儿子,从小被他母亲给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释,我知道你有分寸。”

皇帝和高擎的权力之争已经白热化,韩佑知道老师是想回避,所以这些天都称病不出。但是称病不出不代表不参与这场斗争,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高擎一失势,吴闻茨就是最有资格坐上元辅之位的人。

而吴闻茨要人心所向,就不可能因为吴世杰的事情而怪罪韩佑,相反,他还要在朝中对韩佑大加赞赏,在家中对吴世杰严厉管教,让人知道他毫不偏私的品性。

韩佑之前预想过老师的反应,现在预想得到映证,他便对此事放了心。

两人在房中商量了一会儿朝中局势,韩佑把自己的想法给老师说了,吴闻茨赞同了其中的大部分,还有小部分提了一些建议,大体上是很放心韩佑的。

从老师的房间出来,韩佑顺着回廊往前院走,路上碰到吴家几个丫鬟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往这里来,忙避到一边。

那个女子走到韩佑面前时,千娇百媚地蹲了个万福,道:“小女子见过韩大人。”

吴世杰的正房夫人去年病逝了,韩佑见那名女子极其年轻,面容姣好、妆容妩媚,想必就是吴世杰那位想霸占滕家豆腐店的小妾了。他不便与吴府女眷多作交谈,只点点头表示回答,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那女子头上戴了一个桃花形状的发簪。那桃花是翠绿色的,质地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十分夺目。

是莹月石,看来这小妾确实受宠,吴世杰为了哄她开心是下了血本了。

韩佑知道这种宝石还是因为先皇后。先皇后在世时崇尚礼佛,高擎为了讨得先皇后的信任,从凉州搜罗了一串由莹月石制成的佛珠送给皇后。要知道这莹月石,只一颗就要上百两银子,这样一串佛珠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皇后的确十分喜欢那串佛珠。高擎也是在那个时候越来越受到先帝信任,直至最后成为辅政大臣,那串佛珠可谓功不可没。

韩佑大致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心想老师一生为官清正,从不与贪腐之辈为伍。儿子却跟他完全相反,贪财好色,还如此不知遮掩,让家中小妾佩戴这样昂贵的饰物。

从吴府出来已经日头偏西,老师家住的百顺街离纱帽街不远,韩佑也懒得坐车了,径自步行回去。

刚才在跟老师谈论政事的时候,他就总是不自觉地走神,脑子里时不时冒出夏司言眼睛红红的样子,老师还提醒了他几次,问他今天怎么了,他只好找借口搪塞过去。

现在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免不了又思绪飘到了宫里,他在想夏司言发脾气的样子、撒娇的样子、哭泣的样子、得意的样子,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夏司言,每一个都很生动。他做了夏司言十年侍讲,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真正亲密起来还是在先皇后去世那年。

那一年皇帝十五岁,身边还有个四岁的弟弟夏司逸。原本韩佑是不必在宫中陪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整天哭个不停的夏司逸被韩佑牵着却可以安静下来。于是夏司言每日把弟弟带在身边,让韩佑陪着。也是在那个时候,韩佑和夏司言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超越君臣的微妙联系,夏司言也越发地对他依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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