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右侍郎詹宇哈哈大笑:“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上枕头,他甘州巡抚张自良是高元辅的门生,这是昭国朝堂人人皆知的事情。有了这封邸报,不怕扳不倒高擎。”
吴闻茨靠在床头,病气的脸上因为心情愉悦而有了些许红润,他手指轻轻敲着梨花木床沿,“只靠这一封邸报,怕是还扳不倒高擎。”
韩佑接着说:“对,这件事他很有可能并不知情,否则他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要撤换甘州巡抚。”
“什么?”詹宇诧异道,“高擎要撤换张自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两天的事,”韩佑看了一眼詹宇,“公文是前天送到吏部来的,而且更加奇怪的是,高擎并没有推荐接任的人选,而是让吏部选派。”
“嘶€€€€”詹宇皱眉,“这么说,高擎确实不知情?”
吴闻茨道:“也或许是他故意这么做的,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出撤换张自良,可以极大程度地洗清他的嫌疑。”
吴世杰说:“莫非是镇西将军告密的事情被发现了,高擎决定断尾自保,舍弃张自良这枚棋子?”
韩佑道:“高擎工于心计,手段老辣令人佩服。这次要让他断尾而不能自保,只有使他坐实这个罪名。”他顿了顿又说:“不论他是否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我们都需要一个他确实参与其中的证据。”
韩佑说的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因为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无论高擎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都必须拿出证据置高擎于死地。
“不仅是高擎,”韩佑接着说,“甘州谎报灾情这么多年,不可能瞒得过户部,户部又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众人听完这话便看向吴世杰,吴世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爹,您是了解我的,我如果参与了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瞒得了这么久。”
大家都点头,吴世杰在户部是受排挤的,这种事情高擎的人不可能带着他一起玩儿。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有二,”韩佑伸出两根指头,“一是收集高擎主导此事的证据,二是尽早查清京中有多少人牵涉其中,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
詹宇赞同道:“不错,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将高党一网打尽!”
几人很快商量出了章程,韩佑设想了几种高党可能的应对手段,并一一列出了破解方法。
这天下午韩佑进宫讲学,将事情告诉了夏司言。
夏司言也受了不小的震动,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气得摔了手里的象牙狼毫笔,“两日前的例会上,户部那个魏大胡子还义正言辞地要求朝廷拨款给甘州赈灾,高擎像模像样地跟他讨价还价,最后从太仓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还是挪用的工部疏通运河的款项。他们在朕面前演的好一出双簧!简直把朕当傻子!”
韩佑又把他们在吴府商量的事情跟夏司言说了,夏司言向来对这些权谋之术不敢兴趣,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去办就好了,朕现在也只有你可以信任了。”
皇帝这样说,韩佑应该高兴的,但最近他不知是怎么了,老是在想一些权谋之外的事情。比如今天他们计划趁机歼灭高党换上自己人,这本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理应如此。可是到了长乐宫,他心里又一直在盘旋一个声音,是不是应该给陛下留一些得用的人呢?全部换上老师的人,老师又会不会走高擎的老路呢?
没见到夏司言的时候,心里的棋局一目了然,该怎么走可以轻易看到三步以后。可是一见到夏司言,心里的这盘棋就乱了,好像一个人同时下了两边,左手对右手,步步都舍不得下狠招。
“你在想什么?”夏司言见他发呆,捡起笔用笔杆戳了戳他的脸,“事情很棘手吗?”
“嗯,”韩佑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有些棘手。”
他白皙的脸上被笔杆戳了一个红红的印子,夏司言盯着那个印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伸长脖子,用嘴唇凑近他。
韩佑心里瞬间停拍,脑子一片空白。但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却并没有落在脸上,夏司言只是吹了吹那里,然后用手揉了揉,说:“红了。”
韩佑松了一口气,他既担心夏司言跟他太过于亲密,又舍不得退得更远。他在心里祈祷,皇帝最好永远也不要跨出那一步,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现在这样刚刚好。
再等几年吧,再等几年,等他的小皇帝再长大一点,这后宫中不可能没有女人的,到那个时候夏司言就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收回心思,韩佑假装没有察觉他话里的轻佻,侧着退开半步说:“陛下,时候不早了,臣接着为陛下讲韩非子吧。”
第8章 荔枝
韩佑并不完全赞同法家学派的观点,但韩非子是先帝给夏司言指定的课本,所以他只好结合着书,跟夏司言讲一讲本朝历史。而夏司言也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愿意多听一点。
但今天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连着说错了好几个地方被夏司言纠正。
皇帝一只手撑在书案上,托着腮看他,眼睛里的热切使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总是想起夏司言画的那幅画,画中人是自己的脸,而眼神又是夏司言此时此刻的眼神,这种莫名又荒唐的想法让韩佑的思路很混乱。他想快点讲完今天的内容,然后快点出宫去,逃离这里,可越是着急越是出错。
再一次把历史中的人名说错的时候,韩佑很沮丧地停了下来,“陛下,臣……有愧,不若今日就到这里吧?”
夏司言却开心起来,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先生今天是怎么了?”
韩佑想找个借口说自己不太舒服,还未开口,就听见冯可在门口禀报,说陛下要的东西好了。
夏司言站起身来,让冯可把东西送进来。
冯可领着一个小太监走进殿内,小太监手上的托盘里盛着一个大大的碗,碗上面是堆成了小山形状的荔枝。碗中想必是装着冰块儿,隐约能看到袅袅雾气从红色的荔枝中间升起。
夏司言喜欢吃荔枝,这又是一年吃荔枝的季节了。高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命南方送荔枝进京,开头几年是摘下来用冰桶装好,然后走兵部的八百里加急送进宫,送来的荔枝往往坏了一半,余下的也都不够新鲜。后来高擎又想了一个办法,让人把整颗荔枝树连着泥土一起从地里挖出来,运到京城的时候荔枝还好好地挂在树上。
这个办法使皇帝能吃到最新鲜的果子,但是运输成本也翻了几倍,吴闻茨曾经上书谴责过高擎这种奢靡铺张的行为。韩佑记得很清楚,当时夏司言是维护高擎的。
高擎确实对怎么哄皇帝开心很有一手,韩佑走神地想,夏司言对高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如果高擎愿意后退一步,只手遮天的野心不那么明显,恐怕无人能撼动高擎的地位,就像夏司言的父皇倚重高擎一样。
如果换做是我,我恐怕不会这样哄着皇帝。可是,韩佑又想,我也不必这样哄他,他要的是别的。
夏司言显得很高兴,让小内侍把荔枝放在御榻中间的矮桌上,拉着韩佑坐下。冯可想要在旁边服侍,被夏司言赶了出去。
皇帝和韩佑在的时候,不喜欢有别人。冯可于是带着小太监退出去,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韩佑想着心事,剥了一颗荔枝,把白亮而透明的果肉放在皇帝手上,斟酌着开口:“如果甘州粮荒造假案查出来确实跟高擎有关,陛下准备怎么处置高擎呢?”
夏司言将荔枝整颗含进嘴里,细细咬烂,感受甘甜和凉爽在口腔里铺开,露出很愉悦的表情。然后他把一粒滚圆的核吐在一旁的小碟子里,才缓缓开口:“看他参与了多少吧,让他们把钱退出来,再杀几个甘州的地方官,然后把高擎的位置挪一挪。”
韩佑心里一动,手指又拈起一颗荔枝替皇帝剥开,问:“陛下准备怎么挪高擎的位置呢?”
夏司言想都没想,不大走心地说:“如果这件事是他主使的,那就按照昭国律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这件事不是他主使的,只是他下面的人搞的鬼,也得治他一个治下不力,把他内阁首辅的位置夺了。”
高擎还领着礼部尚书的差事,如果只是夺了首辅之位,他还也还是内阁大臣,将来极有可能东山再起。韩佑盘算着,事情要怎么查,要查到什么程度,才能把高擎彻底打倒而又不至于牵连太广,同时又让皇帝觉得可以接受。
夏司言接过韩佑剥好的荔枝,仔细把核掏出来,又喂到韩佑嘴边。韩佑心里想着事情,放松了防备,下意识张开嘴巴接了。
果肉柔软细腻,跟夏司言手指的触感一样。但夏司言的手指是热的,在唇上留下一点了温度,让韩佑心惊肉跳。
夏司言嘴唇红红的,有一层湿润的水光,他看着韩佑,蛊惑地开口:“朕把高擎的首辅之位免了,让你来当,好不好?”
韩佑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多汁的果肉呛得咳嗽,“不……陛下不可……”
夏司言笑起来,“哦,对,你还不是尚书,先提你当尚书,然后再入阁。”
韩佑平复下来,严肃地说:“陛下不可儿戏。”
“你不想要吗?你们读书考试当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韩佑无法违心地说自己不想要,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要。因为昭国的重臣说到底都是皇帝指定的,若他说自己不想受到皇帝的特殊偏爱,就多少有些矫情了。
可是得皇帝的恩宠不代表得人心,他不想当佞幸,或者说,他不想被人说成是佞幸。他想要的东西,必须靠自己去拿,必须水到渠成、名正言顺。
跟皇帝解释这些免不了又会惹皇帝生气,于是韩佑规规矩矩地回答:“臣资历尚浅,不敢妄图高位。”
夏司言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虚伪。”
韩佑没有否认,继续拈起荔枝剥开,递给夏司言。夏司言接过去又喂回到他唇边,这一次他没有开口接了。
夏司言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把冰凉的果肉贴在他唇上,命令道:“吃了。”
韩佑微微仰头避开,“陛下,这不合礼数。”
不知这句话怎么惹怒了夏司言,他脸色明显难看起来,又向前伸手,强硬地要把果肉挤进韩佑的唇里。韩佑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砸得砰砰地响,他实在躲不过去便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臣先告退了。”
说完就准备要走,他的躲避刺痛了夏司言,他越是想躲,夏司言就越是忿恨。眼见他要走,夏司言厉声道:“你敢!”
韩佑停住,双手交叠地站着,垂眼看着光亮的地板。夏司言把手里的果肉扔了,又拿了一颗没有剥开的荔枝,站起来举到韩佑唇边,说:“吃了。”
韩佑看了一眼小小的果子,那上面红红的、鱼鳞似的表皮粗糙带刺。他不知自己哪里又惹皇帝不开心了,叹口气说:“陛下,不要闹了。”
夏司言眼神冷了下来,命令道:“吃!朕给你什么你都得要!”
韩佑盯着夏司言发红的眼睛,觉得自己的眼眶也很酸很痛,最终让步道:“是,陛下。”
他张开嘴唇,咬在粗糙而干涩的外壳上,夏司言好像没有料到他真的会吃,忙缩回手,韩佑却已经将整个荔枝都吃进了嘴里。
“你是傻的吗?”夏司言伸手去掰他的嘴巴,“赶快吐出来!”
韩佑别开脸,把带壳的荔枝在口中咬碎,果肉的香甜和外壳的苦涩混在一起,令他难受地皱起眉。不知是粗糙的表皮割破了口腔内壁细嫩的皮肤,还是他自己不小心咬破了舌头,铁锈味也在嘴里蔓延开来。
“吐出来!”夏司言掰着他的下巴,像一头发怒的小兽,吼道:“你给我吐出来!”
韩佑只是躲,并不听皇帝的话。
夏司言发了狠,把韩佑按倒在御榻上。
夏司言已经长得比韩佑高一些了,韩佑并不是他的对手。被按倒的时候,韩佑的背脊重重地撞在御榻的矮桌上,盛荔枝的大碗被撞翻,冰块和荔枝滚落得满榻都是。
韩佑松了牙关,夏司言手指伸到他嘴里,把他咬烂的荔枝掏出来。有血迹沾在手指上,夏司言恼怒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韩佑觉得嘴里很痛,好像有很多细小的口子,唇角也破了,他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很快又镇定下来,语气平静地说:“陛下,容臣先起来。”
夏司言气疯了,他最恨韩佑这个样子。刚才他已经看到了,他看到了韩佑眼睛里跟他一样挣扎的欲望,他看到韩佑有一瞬间的妥协。可是,那样的韩佑很快就不见了,很快又变回这个一本正经得几乎冷漠的吏部侍郎、文华殿侍讲。
他想把韩佑的外壳剥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跟荔枝一样柔软和甘甜。
这个念头死死地拽住他,把他一直往下拽,他什么都不想了,也不顾滚落的冰块融化、打湿了套着金色丝绸的软垫。
他一只腿抵在韩佑两腿中间,两只手把韩佑的双手牢牢地箍住,不顾后果地吻了上去。
第9章 深渊
韩佑的嘴里很凉,有荔枝的香味,还有一点苦涩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夏司言全部的身心都被这一点味道勾引了,只想狠狠地欺负他,夺取更多。
韩佑震惊了一瞬,随后便剧烈挣扎起来。他比夏司言大十几岁,却完全挣脱不开夏司言的挟制。
夏司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强吻,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渐渐掌握了技巧,吻得温柔又深情。韩佑不再抵抗,也毫不回应,紧闭着眼睛,睫毛在微微颤抖。夏司言看到他睫毛上挂着水珠,终于放开他,吻了吻他颤抖的睫毛,尝到了一点咸味。
夏司言的残暴跟他的坏脾气一样收放自如。现在把人欺负狠了,又担心韩佑生气,于是熟练地换上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趴在韩佑胸口,安静地抱着韩佑的脖子。
谁也没有说话,韩佑脑子里很乱,他遇到了他从政以来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他绝对不想捅破的窗户纸被捅了个大洞,假装无事发生这一招已经不灵了,现在该怎么办?这段时间以来他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试图跟夏司言保持这种不进不退的关系。一来,谁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皇帝,二来,他也确实舍不得。
他每次想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结果一拖拖到现在,拖到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扪心自问,他不想跟夏司言亲近吗?想。他不喜欢夏司言碰他、吻他吗?喜欢。可是……
韩佑睁开眼睛,望着彩绘的屋顶出神。他反思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的?
一开始只是意识到皇帝不正常,他小心避让周旋,以为自己能控制得很好。后来又给自己找借口说迁就忍让一下也无妨,再后来呢?他什么时候也变得不正常了?
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只记得最近一次心软,是夏司言抱着他,求他只要一次。
韩佑又给自己找借口,那么就一次吧。他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抬手拥住夏司言。
夏司言正惴惴不安地等着韩佑的反应,没想到韩佑会突然抱住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鼓舞,他撑起身子,双手按在榻上,是一个把韩佑囚禁在怀里的姿势。他无限柔情地看着韩佑的眼睛,再一次吻了下去。
这一次韩佑顺从地回应了。他感觉到夏司言越来越投入的热切,自己也跟着一起下坠。
殿内很静,门外有蝉鸣、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报时的钟声闷闷回响,韩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他彻底放弃抵抗,任由皇帝把他带向五彩斑斓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