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用力,舌头上的疼痛剧烈起来,铁锈味儿漫开,伤口处隐隐约约又出了血,却滋润着干咳的喉咙。他忽然感到一阵不舍,颓然放松了力道,很想要喝一口水。
这时候,刘瞻的声音响起来,“嘴唇都皱了,水生,给他喂点水。”
水生跟在刘瞻后面回来,见捡回来这人还好端端地躺着,说不清是喜是忧,却暗地里松一口气,闻言忙应了,转身倒了杯水,一手抬起影七的头,另一只手倾斜过茶杯,凑到他嘴边。
影七两眼盯着杯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吞咽着,一眨眼的功夫,就喝干了里面的水。喝完,他喉咙又滚动两下,垂下眼去,不知道该不该出口道谢。
刘瞻今天换了一身衣服,肩上扔披着大氅,轻轻一撩,在床边坐下,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影七微微一惊,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刘瞻见他不语,似乎全不惊讶,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影七心中惊讶愈重。他曾经见过审讯犯人,除非是动用酷刑时,不然像这样单刀直入,哪里能得到任何结果?可就是这样的单刀直入,而非拐弯抹角、曲意探听,反而让他稍稍放下些心来,对着刘瞻摇了摇头。
刘瞻见他总算有了点反应,微微一笑。他并不想要问题的答案,也不指望这个死士能松口,紧接着又抛出第三个问题,“你养好伤之后,有地方可去么?”
影七一怔。刘瞻的话正点破了他的处境,他蓦地又想起自己已经被主上抛弃,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熟悉的痛苦涌上来,他喉咙发紧,好像一瞬间被人提起了身子,上不至天、下不至地,举目茫茫,一无所见。他怔怔地瞧着刘瞻,忽然动摇了念头,牙齿又碰到舌头。
何不剪断了这根绳索,骤然间跌个粉身碎骨,从此一无所觉?
刘瞻也瞧着他,好像瞧着一只流浪的家犬,他知道自己猜得对了。
“你的命是我救下的,”他忽然道:“也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影七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想着,觉着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正思索间,刘瞻又道:“不如这样€€€€你先留在我身边,等还完了情,那时候天宽地宽,你想去哪、想做什么,都由得你,如何?”
影七哑声道:“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刘瞻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微微一怔,随后整整心神,“往后你便知道了。”他补充道:“放心,不会对你曾经的主人不利。”
他特意加上了“曾经的”几个字,心里隐隐有种胜了谁一场的得意,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让他觉着似乎身上没有那么冷了,遂解了大氅放在一旁。
影七瞧着他,一种说不清楚的,像是干渴时想要喝一口水般的渴望驱使着他点了点头。
刘瞻也正瞧着他,闻言露出一个笑,“你叫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吗?”
影七本想回答,可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名字,摇一摇头,又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
刘瞻会意,“你从前叫什么?有姓名么?”
影七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成为影卫之前的姓名,可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刘瞻的追问让他有几分赧然,他不甚自在地低声道:“你叫我‘十四’吧。”
第十章
影七在晋王府上一住多日,伤势渐渐好转,刘瞻每日都来找他说上几句话,可从没有试探过一句他从前的事来。影七渐渐放了心,可面对着刘瞻时,总有几分心中惴惴,不知道将来他会让自己做什么来报答。
这一日,刘瞻又来屋中小坐,影七坐起来,心里有几分局促,想要像从前一样隐藏在暗处,不教人看见。可刘瞻似乎想要和他说话,他只得坐在原地,这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他几乎很少同人说话,即便要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瞻看他自己坐起,似乎有些惊讶,“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快就能起身了?”
影七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应道:“嗯。”
刘瞻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他偏过头,一面咳着,一面匆匆去拿桌上的茶杯。这时屋中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他一声叠一声的咳嗽,影七默默地听着,心里暗暗想:他的病好像一直没有见好。
刘瞻喝过了水,似乎缓了过来,想起方才的谈话,“我瞧瞧你背后的伤。”
影七神情犹豫,坐着没动。
“怕什么,”刘瞻搁下杯子,“救你回来那天早就全都看过了。”
影七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条命令,更不知道他需不需要遵从,踌躇片刻,还是顺从地解开衣服。在他的印象中,几乎很少有拒绝什么的经历,在影卫阁里和主上身边,拒绝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刘瞻起身绕到他身后瞧了瞧,点一点头,“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了很多。”
影七不习惯身后有人,身子下意识地绷起来,见他查看完毕,暗地里松了口气,便要把衣服穿上,转过身来,侧身对着刘瞻。
“等等,”刘瞻按住他肩膀。“十四”这个名字多少带着点他原主人的烙印,因此刘瞻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这个称呼,“你今天还没上药?我帮你。”
影七身子绷得更紧,“我自己可以。”
“你又看不见,”刘瞻从一旁取来药瓶,似乎全然不管他说什么,“先趴下。”
影七仍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刘瞻站在一旁,手拿着药瓶,也一动不动地瞧着他。过了片刻,终于还是影七慢慢地转过身去,俯身趴在床上,朝刘瞻露出脊背。
他伤势已经好转,将手背到身后,自己就可以上药,即便不能也该是水生帮忙才对。影七伏在床头,后背上忽然一凉,他心中有几分惊疑,不知道刘瞻此举何意。
可身后的刘瞻始终不出声,影七渐渐出起了神,想起影二为自己上药的时候。影二的手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暖的,动作干净利落,每每都是给他上过了药,他才迟钝地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可现在落在他背上的这只手,动作又轻又慢,几乎像是抚摸一般,药粉一点、一点抹在伤口上,疼痛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碰着他脊背的手指冰凉凉的,影七忽然岔开些心神,暗暗寻思:不知道这个人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刘瞻擦了擦手,“好了,衣服穿上吧。”
影七松一口气,连忙穿上衣服。刘瞻瞧见他这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也觉着有几分坐不住。又勉强待了一阵,大约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我听说你身手不错,等养好了伤,让我瞧瞧。”
影七一怔,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寻思:等养好了伤,或许他就会告诉我那件要我帮他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了。想到将来还上欠下的恩情,他不由得有几分如释重负,可随后便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不知到了那时,他又会是谁、又该去何处。
“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刘瞻搜肠刮肚,也再找不出话头,终于站起身,可走到门外时停住了脚步,又回过头来,“你身体若是允许,可以在我府中转转。”
说完,不待影七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影七愣愣地瞧着他的背影,听刘瞻话中之意,似乎他在晋王府中,行动不受什么禁制,可以随意出入。他感到这般信任有些出乎寻常,一时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借此试探于他,看他是否别有用心。
他为避嫌,应当在屋中足不出户才是。可于他而言,若是对自己所处环境始终一无所知,当真寝食不安。他得了刘瞻的允许,几乎一点犹豫都没有,单手按在床榻上,借了些力气,一咬牙站起身来。
他步伐缓慢地在自己住处附近转了一圈,路上遇见了晋王府上的下人和侍卫,竟果真无人拦他,好像他和府中其他人一样。他将地形记在脑子里,回屋中休息一阵,吃过晚饭,又试探性地向更远处走了些。
向远处走,仍然无人阻拦。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尚可忍受,只是他腿上无力,只能一点点地挪动,等到入夜时也没有走出太远。
晋王府占地甚大,可是护卫似乎不是很多,巡逻的次数也少些,远不如大将军府守备严密。若是想要刺杀此人,他忍不住想,恐怕不费太多力气便能得手€€€€但愿他没有什么仇家。
他走到院旁的回廊下,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道琴声。这声响只有一下,似乎是谁随手拨动了一根琴弦,影七循声望去,借着天上一弯银钩般的月亮,瞧见了坐在琴台前的刘瞻。
他停住脚步,廊柱的阴影恰好将他挡住,熟悉的黑暗让他放松了些,便没有转身避开。他瞧见刘瞻将手放在弦上,漫不经心地又拨动一下,琴弦的响声便像水纹一般摇摇荡荡地向他泊来。
影七扶住栏杆,悄悄将后背挺直了些。
刘瞻在弦上又抚动两下,琴声渐渐连成了曲。影七从未学过音律,也听不懂他的曲子,只能听见一道琴声荡起来,又缓缓落下,随后又是一道琴声扬起,将往复旋,起落无定。一阵秋风从树梢间拂过,庭院四面忽地响起沙沙声响,无数的秋蝉同他一样隐去身形,在树间轻声唱和。
过了一阵,琴声忽然急促了些,一声未落,一声又起,好像一只飞鸟在空中徘徊不去。影七循着琴声,抬头向上看去,但见碧空如洗,星月磊落,无数银粉般的光簌簌飘落下来,落在深黑色的屋脊上,好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他抬着头痴痴望着,又是一道秋风吹来一阵萧瑟之意。琴声随风而发,飘摇顿挫,好像一声声叹息。在这叹息声中,他的思绪越过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越过飞宇流檐,越过漫漫关山,越过滔滔大河,回到了那片草原。
草原是生长他的地方,可不是他的家。他和晋王府中的人一样,其实都是汉人,但中原也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只在主上身侧,是他的一声冷叱、一声轻哂,是他忽然投来的严厉的一瞥。他的家不在别处,只在主上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可从今以后,他的家再也不要他了。他如一只失群之鸟,凄凄遑遑,暂栖于此地,这里是牢笼,是陷阱,还是……
还是他的家呢?
琴声忽然高亢起来,一声垫着一声,好像一道激流倾泻而出。琴声飞到天上,化作风流云雨,漫挥下来。夜风渐紧,在树梢间吹着哨子,摇动着木叶纷纷而落,几只黑色的鸟从深密的树叶间飞起,扯起喉咙婉转哀啼,拍打着翅膀向着月亮飞去。
一种比哀怨更幽深,比孤独更空茫,比痛苦更激愤的情绪震荡着他,影七木然地抬着头,琴弦拨动过一声,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一下。
天哪!天地悠悠,阴阳浩浩,他这片离枝之叶,到底要被吹往何处?
忽然,“铮”的一声,琴声顿止,影七匆匆低下头,向着弹琴之人看去。
刘瞻轻轻一叹,偏过头,也瞧向了他。
影七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从廊柱的阴影间走出,走到月光照耀的庭院之中。一阵夜风拂过,他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抹,才知自己竟然落下了泪来。
他有十年不曾哭过了。
刘瞻站起身,向着他走来。月光落在他肩膀、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影七瞧着他一点点走近自己,不知为什么,竟然向后退出一步。
琴声好像止住了,又好像仍在他胸中回荡。他看着刘瞻,竟蓦地感到他与自己好像两只相同的盘子,在相同的地方各有一个相同的缺口。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向刘瞻说出。
琴声散去之后,刘瞻是皇子,他只是一个被人舍弃的影卫。他们两个怎么会相同呢?
刘瞻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微微一笑,“身上伤还没好,怎么不早点休息?”
影七垂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从不会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过了一阵,他才忽然对刘瞻答非所问地低声道:“谢谢。”
刘瞻一怔,没问他是谢自己什么。他借着月色,看着影七脸上两道淡淡的水光。那是一面镜子,替他流下了他流不出的眼泪。
他微笑道:“我也要谢谢你。”
影七心下困惑,他习惯性地垂着眼,不与刘瞻目光对视。他瞧见刘瞻的一只手在身侧轻轻捏了捏,随后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来为你取一个名吧,你可有本姓?”
影七抿住嘴,默然片刻,答道:“姓张。”
他听见一阵衣料的轻微响动,是刘瞻点了点头。随后庭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秋虫在树影间穿过时留下的细响。
“明月逐人,不弃南北,光华皎皎,千年长在。”过了一会儿,刘瞻道:“张皎,这个名字如何?”
影七心里蓦然跳动一下,慌乱间又向后退出一步。于影卫而言,接受赐名就是彻底效忠之意,他将头埋得更深,“你唤我‘十四’便好。”
刘瞻一愣。他虽算不上得宠,可毕竟身为皇长子,多少平日里在人前冠冕黼黻的一方父母,来到京城,摇头摆尾,欲求他一面尚不可得,至于给人赐名,更可说是少有的恩典,可眼前这人竟拒辞不受。
他怔了一怔,随后不仅不恼,反而失笑。这样也好,若他当真对自己摇头摆尾,自己反而瞧他不起了。
“没关系,”他侧过身去,仰头看向天边的那一弯银月,那弯银月也静默无声地窥望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
第十一章
又过一阵,秋意渐深,刘瞻准备停当,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凉州。临行之前,特意赶在休沐时去晋王傅袁沐府上辞行,恭听教诲。
“见过王傅。”刘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刘瞻身为亲王,爵居一品,袁沐乃是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为宰相,却仅有三品。因此待刘瞻见礼罢,他也回了一礼,“殿下选得好封国。”
刘瞻一怔,不知何意,“请王傅教我。”
袁沐道:“殿下可知,近日来草原兵马调动频繁,蠢蠢欲动,恐怕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两国边境,定有大事。”
“瞻略有耳闻。”刘瞻点一点头,“不知王傅以为,于我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与坏事,全在殿下志向如何。”袁沐捻须,“殿下若只志在富贵,那便是坏事。可既然凉州封地是殿下自己求来的,臣料殿下志不在此,于殿下而言,当是件好事€€€€除非殿下还有更大的志向……”
刘瞻忙道:“刘瞻省得!瞻此去乃是为安定边疆、拱卫帝室,若有区区私衷,也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功业,岂敢复有他想”
袁沐两只略显老态的眼睛微微虚起,几条皱纹从里面爬出来,“既如此,臣便没有要嘱托的了。”
刘瞻见他无话,正要告退,忽然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袁相,陛下有请!请大人速速入宫。”宫人一偏头,瞧见一旁的刘瞻,忙又道:“晋王殿下在此,还请同入宫去,陛下于紫宸殿传召。”
刘瞻与袁沐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匆匆起身。
两人乘车入宫,总管赵多早侍立在侧。赵多品爵虽不及二人,却咫尺天颜,袁沐见了他,微微颔首致意,低声问道:“赵总管,不知陛下急召我等,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