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心中焦急,当着秦恭的面,强打精神吃了些东西,不料还没撑到他离开,便又忍不住吐了一地。
秦恭见了,愈发忧虑,站起身来。刘瞻瞧他神色,是定要向长安发报不可,情急之下扯住秦恭袖口,半边身子挂在榻外,“大将军若真为刘瞻打算,千万别写这封信!”
秦恭一怔,虽不解其意,可见他满脸恳求之色,只得答应下来。
待秦恭离开后,水生一面收拾地上,一面低声嘟囔:“连大将军都来了,阿皎这没良心的,殿下病得这么厉害,怎么都不知道来看看?”
他在刘瞻身边,便同刘瞻一样,习惯唤张皎为“阿皎”。说完,摇一摇头,正想出去,却被刘瞻叫住。
刘瞻心绪未定,闻言更是一惊,“什么?他回来了?”
水生不解,“都戌时了,怎么都该回来了。殿下要传他吗?”
刘瞻怔了片刻,虽然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却点点头,“你……你让他过来见我。”
过不多时,帐外传来动静。刘瞻裹了两床被子,却仍在床上打着哆嗦,闻声偏过头去,正瞧见张皎进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微微从床上撑起身来,唤道:“阿皎……”
张皎这几日也听说刘瞻身上的病全不见好,虽然心中有几分忧急,但仍没有什么事情可借以求见,不知道刘瞻再问起自己找他何事时,自己该怎么回答,只得每天早上照常去营中,等训练结束再回来。见水生终于来叫他,他不禁松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赶了过来。
他瞧见刘瞻,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上前几步问道:“殿下唤我何事?”
“你……”刘瞻心神激动,声音发了颤,才说一个字,便忽地大咳起来。他手攥着胸口的衣服,手背上几根细细的骨头高高绷起来,咳得脸上泛起红色。他心中焦急,可越急便越是说不出话来。
张皎见他咳得几乎背过去气,忙上前替他导气,可许久都不见好。他粗通医道,按了按刘瞻的脉,不禁拧起眉头。
刘瞻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咳个不停,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张皎本想起身,可被刘瞻这般按住肩膀,以为他坐不住,这才扶住自己,便两手托着他肋下,想帮他躺回床上。不料刘瞻一面咳,一面摇头,一面又按着他肩头不松开,张皎只得继续弯着腰,同刘瞻几乎贴在一起。
过了良久,刘瞻才渐渐缓过一口气。张皎见状,心里一松,便想直身站起,不料刘瞻竟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他一怔,这一下便没躲开。
“阿皎,”刘瞻轻声道:“你会走吗?”
张皎不解地问:“去哪里?”
刘瞻愣了愣,慢慢松开了他,脱力地靠回床头。他瞧见张皎神色,才知他甚至从未想过此事,心里霍地一松,只字不提自己这些日心中所想,只半真半假地嗔道:“我病了多日,你都未来。怎么,你把人救下后,是死是活便不关心了么?”
张皎听他似乎有责备之意,微觉不安,正色道:“属下知错。”
刘瞻又好气、又好笑,以为自己语气太严厉了,瞧着他的两眼,放低了声音又问:“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病得没有力气,说话声本就不大,这会儿又放低几分,如何能听清楚?幸好张皎耳力甚强,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答道:“我不知用什么事来找殿下。”
刘瞻怔了一阵,随后忽然笑了。他这一笑,登时便觉有几分天旋地转,好半天后眼前才又能看清东西。
他瞧着张皎脸上的担忧之色,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阵,忽然挣扎着向前坐起。
张皎见他吃力,便来扶他,却不料刘瞻竟顺势两手搂过他脖颈,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只这一瞬间过后,刘瞻便松开了两手,仰面靠回床头,面色如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干似的,只静静地瞧着张皎。
张皎先是觉得脖颈上忽地一沉,随后刘瞻那两片滚烫、干裂的嘴唇,极短促地在他右颊上贴了一瞬。他微弯着腰,两手还扶在刘瞻腰间,一时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过了片刻,他忽然松开了刘瞻,向后猛地退出两步,只觉被亲过那处火辣辣的,烧得整张脸都滚烫起来。他心中一片迷糊,抿起嘴看向刘瞻。
刘瞻对他笑笑,看着有几分恍惚,“你不喜欢,便只有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以后来找我,不用有什么事。”
张皎愕然瞧着他,说不出话来,心中忽然跳了两下:我方才为什么没有躲开?
第二十五章
从那日之后,刘瞻的病便渐渐好转起来。
见他病情好转,全军上下都松一口气。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一战失利原本并非什么大事,可若是这一战后,雍帝长子为此病死军中,这一败的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人人提心吊胆,生怕他当真挺不过去,连累全军。
前些日子刘瞻越病越重,众人的心便也跟着越提越高,凡有功名之心者,无不时常打探他病体如何。更有甚者,一日三探病,对他病情之关心,便是水生都有几分望尘莫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刘瞻竟忽然吃得下饭去了,虽然没有立刻便恢复健康,但也眼看着一日比一日精神更好。最后一个找来的大夫,因着这妙手回春之术,从此被奉为西北军的座上宾,日后出入高门、周游权贵、飞黄腾达,便是后话。
这些天来,无论夏人如何挑战,秦恭只坚守不出。夏人讨不得便宜,天又大寒,只得退去,雍军亦拔寨回了凉州。大雪弥天,两军一时无事。
这一日张皎领了封赏,刚回到晋王府,便被刘瞻叫去。他不知刘瞻的心思,心中惊疑未定,犹豫片刻,见水生连声催促,还是推开了刘瞻的门。
刘瞻身体好转,但尚未完全病愈,手腕上的骨头仍高高支棱着,凸起一个尖角。他没在床上休息,而是裹了件狐裘坐在椅子上,手上没拿东西,正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
张皎进来之后,便即站在门口不动,唤道:“殿下。”
“哦,阿皎……”刘瞻闻言回过神来,“恭喜你升任校尉。”
张皎今日刚刚得知朝廷颁下的封赏,赐了他校尉一职,从明威府迁至秦桐所在的武安府就职。他还未和刘瞻说过,便得了他这一句祝贺,不禁微微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应道:“谢殿下。”
其实早三天前刘瞻便已知道此事,只是事先未向他透过口风。他听张皎只应了这么干巴巴的一句,笑道:“你今日在营中,同长官也是这般说的么?”
张皎答道:“是。”
刘瞻笑着叹了口气,“这一仗吃了败仗,秦桐降爵一等,柴庄为一军统帅,责任最重,更是直接降了两级,其余几个将军,也各个灰头土脸。只有你不仅没降职,还升了校尉……这时总该逊让些的。”
张皎闻言,微微张了张嘴。刘瞻瞧见他这一副迷茫神色,又道:“我若是你,这时便要些说什么,‘全赖上下一心,诸位同袍用命,才幸能立此微功,代受一军之赏’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再接这封赏,也算对旁人能交代得过去。”
他病未好全,话说得长了,偏头掩唇咳嗽两声,然后喝了口水又道:“若是放在其他时候,最好还要再推让一番,不过校尉也只从七品下而已,若是推让太甚,倒显得不坦诚了。往后你立功再大些、封爵再高些,要记得如此。”
他说着,却也觉难以想象出从张皎口中说出这般话来时,该是怎样一副光景,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这些,你心中不喜罢?”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他并非不辨善恶之人,知道刘瞻是为了他好,在教导他应当如何在军中行事。他一时虽学不会,却仍应道:“多谢殿下教导。”
刘瞻朝他招招手,“我说话没力气,你走近些。”
张皎心中感激,一时忘了其他,顺从地走上前去。
“校尉虽止从七品,却也食朝廷的俸禄,从今往后你便算是由兵入将了,你可知这其中有什么差别?”刘瞻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别傻站着,坐。”
张皎犹豫着,知道不该同刘瞻一同就坐。刘瞻笑笑,“没关系的,坐吧,这里又没有旁人。”
张皎见他两眼含笑,神情温和,虽然知道不该如此,可还是在桌子另一侧坐下,“请殿下指教。”
刘瞻道:“士卒只需通习武艺、令行禁止,耳闻金鼓之声,目辨五旗之色。而为将者,需通兵法、识军机、勤职业、解进退、明束伍、严节制、均赏罚……凡此种种,若非尽数通晓,不能为将。阿皎,这些你可知晓?”
他所说这些,张皎如何能知?他听刘瞻一样样说来,深感自己此番受赏,德不配位,不免局促起来,垂首道:“属下……属下不知。”
他犹豫着,想说他还是辞了这官,继续去做寻常士卒,在战场上多杀伤些敌人便是,可听着刘瞻说话间略显沉重的喘息声,终于没法开口。
“你既然识字,可读过什么书么?”刘瞻忽然发问。
张皎愈觉赧然,“不曾。”
“无妨,”刘瞻点点头,“我正好从长安带了些书来,晚些时候整理一下,差人送去你那里。你既然为将,便不可不慎,寻常时候还要多用功才是,日后总有一日会用得上。兵者乃死生之地,万万不可马虎。”
张皎肃然道:“是!多谢殿下。”
刘瞻大病未愈,身上无力,同他说了这一阵的话,身子不知不觉向下滑去。他坐起几分,手抚胸口,偏头又咳了几声,接着道:“可这些书毕竟是前人所著,每一本都很有些年头了,未免晦涩难懂,你从前从未接触过,恐怕一时不能尽解。”
他铺垫一番,终于进入正题,“这样,往后每天夜里你回来时,来我这里一个时辰,我来替你拆解。”
张皎听来,一时只觉心中大震。从前主上让他识字,是为着传递情报方便,所以汉字、突厥文字他皆能通晓,但从未读过半本书。读书费时,况且于一个影卫而言也没有半点作用。
如今刘瞻给了他一个名字,给了他一个身份,又指给他一条他闻所未闻、想也不曾想过的路,不仅指给他看,还要亲手将他引到这条路上走稳了不可€€€€那是为着什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想要自己成为何等样人?
他虽然一贯情绪不多,可这会儿心头好像掀起了一道大浪似的,怔怔地瞧着刘瞻,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半天才道:“殿下……”后面却又无话。
“不过这先生不能白当,自然是要收些学费的。”刘瞻微微一笑,转了话锋,“你想一想,要拿出什么来抵?”
张皎心神一整,当真思考起来。可是要堂堂亲王亲授功课,便是秦桐、柴庄这般人物,怕是也拿不出东西相抵,何况是他?他思索一阵,正色道:“殿下若有驱策,属下不敢不效死,请殿下尽管吩咐便是。”
他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即便刘瞻要他去杀什么人,只要不是主上,便是那人再位高权重、护卫森严,他也定为他取其首级献回。可瞧着刘瞻面上的吟吟浅笑,却又觉他这一生当中,都绝不会颁给自己这样一道命令。
可他究竟想要自己为他做什么呢?
“你还记着我们两个与大军失散那两日么?”
见刘瞻忽然说起这件旧事,张皎点点头,不知刘瞻要自己做的事和那两日有什么关联,却又听他继续道:“那时我生了病,你对我甚是关切,见我行动不便,便背着我在雪地中跋涉。”
张皎听他说自己对他“甚是关切”,不由得想起前几日时刘瞻在帐中对他所做之事,只觉两耳忽地热起来,不敢应声。
刘瞻又自顾自道:“可自从回营之后,我病了这么多日,你都对我不闻不问、全不关心,直到今天,也不曾问过我一句。你那心肠是生铜熟铁铸成的,我这副却是肉做的,难道不伤心么?”
张皎闻言一怔,随后有几分歉然道:“属下知错。”他见刘瞻直陈自己之过,不知他是何意,也不知他是想要自己做些什么。
刘瞻摇摇头,见他兀自不解,又道:“阿皎,我想要你待我仍和那两日一样。”
张皎瞧着他,心中仍不明白。如今刘瞻已经脱险,回到凉州,既不缺吃少喝,又有狐裘大氅,即便病了,也有医有药、有人服侍,哪里需要和那两日时一样?
刘瞻轻轻叹了口气,见了他这幅神情,只得把话说得露骨,“我倒也不漫天要价。譬如你肯问我一句,‘殿下你好些了吗’,那便够抵一日的学费了。”
张皎微微张了张嘴,怔了一阵,忽然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刘瞻又好气,又好笑,“呵,你倒是心急,今日就想上课了不成?现学现卖,糊弄于我。”
张皎有几分赧然。他又并非全然不通世事,已明白刘瞻是想要自己多关心于他。虽然他心中仍有不解,不知自己这般微末之人的几句关心,如何就能抵得上他对自己那般恩遇,但瞧见刘瞻一面同他说话,一面不住往椅子下面滑去的模样,本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这一问倒确实是出自真心。
他认真道:“属下不是想要上课。”
这下轮到刘瞻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他两眼瞧着张皎,好半天后才“嗯”了一声,“不过既然你今天已经交过了学费,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我正好有些兵法之外的东西可以教你,你想听么?”
张皎点点头,犹豫片刻,劝道:“殿下若是坐不住,属下扶殿下回床上歇歇吧。”
“那就有劳你了。”刘瞻瞧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只是话说在前头,明天的学费不能预支,这句可不算数。”
张皎扶他站起,应道:“属下明白。”刘瞻对他这般好,他心非木石,岂会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刘瞻会想要这些而已。
刘瞻被他扶到床边坐下,靠在床头,忽然想要拉一拉他的手,可抬眼见了他那一副乖顺拘谨的模样,还是忍耐下来。他清清喉咙,假装自己当真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先生,问张皎:“如今我大雍与夏交恶,父皇一怒之下,要禁绝边贸,被右相力劝乃止。你可知那是为何?”
张皎在一旁椅子里正襟危坐,闻言摇头道:“属下不知。”
“这里就咱们两个,不必‘属下’长、‘属下’短的。”刘瞻摆摆手,不甚在意地接着道:“那是因为,凉州地僻民困,人口又少,唯独这边贸可称利薮。”
“我中原地大物博,与夏人贸易,总是他有求于我的时候多,我有求于他的时候少。如此我便可以做足了一番姿态,就中取利。夏人想要什么东西,可以,那得也拿出什么东西来换,至于拿的什么,需得我说了才算。”
他身子微微向前,“阿皎,你说我最想要他给我什么?”
张皎怔了怔,过了一阵答道:“战马。”
“不错!”刘瞻一笑,掩唇咳了两声,重新靠回床头,“所以自古便有茶马互市。边贸于我大雍为利甚深,决不能中断。他葛逻禄若是有骨气自己掐断了边贸,那便罢了,岂能开战在即,我自己先自断一臂?因此父皇息怒之后,便就此绝口不提此事了。”
“殿下,该喝药了。”水生忽然在门外道。
“哦,先放那吧。”刘瞻被他打断,点点头应付了,接着又道:“且不说战马为我国中所缺,只单从开价上看,我便已占了不小的便宜。”
水生进门,怕他忘记喝药,没把药往桌子上放,反而直直走上来,放到刘瞻手中,左右看看两人,随后挠挠头,转身出去了。
刘瞻只得将药端在手上,却不喝,一面拿勺子搅着,一面又道:“若在国中,一匹上马,要多少万两银子才能买到?可同夏人交易,想换得一匹上马,只需要茶叶六七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