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张皎胸前拍拍,半是嗔怪、半是喜欢道:“怎么现在才来从军!之前干什么去了?”
张皎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后才想起刘瞻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回禀将军,小人原先是晋王府的鹰侍,在那之前……”
但柴庄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倒不是真的关心他从前之事,闻言哈哈一笑,打断他道:“以前做什么都不打紧,以后在军中可要好好干,不要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给你的这堂堂八尺之躯!”
张皎应道:“是。”
柴庄又转身对众人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这就如实写下,呈给大将军、陛下,为此人表功。”
这一战后,他还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自己,可见自己军中有如此英雄少年崭露头角,喜悦之情、爱惜之意,反而一扫心头阴霾,占了上风,定要吹一阵风,送他出一头地不可。
众将也点头附和道:“原该如此。”
“好了,你先回营,把身体养好。”柴庄在张皎肩头轻拍两下,“回去等着好消息便是。”他说着,笑着叹一口气,“唉!我们这些人可要等着自己的坏消息了。”
第二十三章
昏昏沉沉间,好像有什么人扶起他的头,随后一小股药汁倒进嘴里,苦味直冲上来,刘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眨了两下眼睛,瞧见水生的脸,下意识地问:“阿皎呢?”
“殿下才刚醒,就在找救命恩人了……他去营里还没回来呢。”水生一面喂药给他,一面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军医说这药必须煎好了就服,我就想着趁殿下睡着偷偷给喂下去,殿下烧得这么厉害,怎么还睡得这么轻,这刚一个时辰……”
他自小就在刘瞻身边服侍,因此说话时没有什么顾忌,说着说着,想到刘瞻这两日的经历,仍觉心下惴惴,不禁感叹:“唉,也多亏了殿下当时好心救了他一命,要不这次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他见刘瞻睡得不实,知道他醒来后便暂时不会再睡,便扶着他坐起,给他腰后垫了个枕头。刘瞻烧得昏昏沉沉,任他摆弄着,听了他这话,初时不觉如何,可片刻后心里一凉,霍地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之前他与张皎间的约定€€€€张皎留在他身边,乃是为报他先前救命之恩。如今他又反过来救了自己一命,恩情已了,他二人之间还有什么牵绊?
他口中发苦,喂到嘴里的药便喝不下去。水生又从碗里舀了一勺药,刚凑近他嘴边,却瞧见他神色忽地一变,紧抿起嘴,偏过头去,垂着两眼只盯着地面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见刘瞻这副不配合之态,以为是他嫌弃药太苦了,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再坚持一下吧,只剩下半碗了。”
刘瞻却没听见。一个清醒的声音在他心中道:张皎刚刚挣下军功,还未及封赏,如今战衅已开,日后何愁没有更多、更大的功名?在军中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岂不是远胜过当什么人的影子、一辈子籍籍无名?孰好孰坏,他心中定能掂量得清。
他冷静地想着,可心里另一道声音却不停地问:若他偏不在意这些,一心只想回他那旧主身边呢?即便不回他身边,茫茫天下,哪里不是出路?从今往后,你还能拿什么将他留在身边?
水生还在劝着:“殿下,要不然再喝三口,剩下的先温着,晚点再喝……”
他举着勺子又往刘瞻嘴边凑了凑,不料刘瞻竟忽然低头,不但没喝,反而一口药吐进了勺子里。勺子里本就是满的,哪里接得住,药汁全洒在他胸前,可他神思不属,竟是浑然未觉。
水生吓一跳,忙放下药碗,给刘瞻擦擦衣服,“殿下,你怎么了?”
刘瞻摇摇头,仰头靠在后面,手抚胸口,心中忽道:那日生死之际,他也未曾离开,我做什么要这般杞人忧天?可随即便又道:那时他尚未报恩,如今救命之恩已报,岂可同日而语?
正寻思间,张皎的声音从帐外响起,“殿下?”
刘瞻心神一整,稳下声音,“进来。”
张皎换了一身衣服,擦去了身上血污,除去露出的皮肤上面的几道创口外,看着还算干净,听刘瞻应允,走进帐里。
刘瞻瞧着他,“下次不用通报,直接进来就可以了。军医给你瞧过伤了没有?”
张皎点点头,“军医给留下了药。”
水生见刘瞻不愿喝药,也没有办法,对张皎打声招呼,收拾了药碗便往帐外走。张皎瞧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碗药,有几分疑惑,刘瞻瞧见,解释道:“胃里有些不适,这些晚点再喝。你……你来有什么事吗?”
张皎一怔。他听说刘瞻一回帐里便昏了过去,想着应该来看看他怎么样了,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听刘瞻这么一问,才察觉自己逾矩,心中一整,随后又不由得有几分赧然,不知该怎样说,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来看看殿下。”
刘瞻把被子攥进手里,“嗯”了一声,心中道:他要走了吗?他要走了吗?
张皎又怔了怔。若是放在平时,刘瞻这时总是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刘瞻不说话,他也不知该讲什么,局促片刻,只得道:“殿下,我先退下了。”
说罢,他等了等,见刘瞻不语,便转身往帐外走去。
刘瞻瞧着他当真转身便走,一步、一步,脚步不停,一闪身便出到帐外,心里一绞,把先前喝下的药全吐了个干净。
水生回来时,不禁吓了一跳,一面给他收拾干净,一面急道:“殿下怎么全给吐了?这个……我再让人煎一副去。这个军医开的药怎么喝不进去,要不然殿下换一个大夫再来给瞧瞧吧。”
刘瞻心乱如麻,哪里听得见水生在说什么。他一会儿豁达地想:人生在世,便如天上的白云,聚散有时,何必为此伤感。一会儿却又愤愤不平:我堂堂大雍皇子,他不留在我身边,难道天底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不成?一会儿又黯然神伤:他还有什么想要的是我给不出的么,为何他执意离开?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无数念头稀里糊涂地从他心头滚过,想到最后,他咬一咬牙,在心中斩钉截铁地道:我俩已两不亏欠,他要走便走,普天之下难道没有旁人不成?堂堂男儿,岂能这般儿女情长?我若再想他,不是刘氏子孙!
他说服了自己,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便即昏睡过去。
可第二天一早,他还未睁开眼睛,一个念头便如水底下的一滴油般浮上心头:普天下还有旁人,可再没有第二个阿皎了。
一夜过去,他烧不仅没退,反而又热了几分。水生在他额头探探,担忧道:“殿下,当真得再换个大夫了,一会儿我便差人去请。”
刘瞻只觉胸口上压了一块石头,躺躺不住,坐又坐不住,最后只得侧身靠在床头。过了好一阵,才问水生道:“他……阿皎走了吗?”
水生答:“走了。”
刘瞻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心腹间一阵翻搅,张口欲吐,可前一天晚上便吐空了胃,这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水生忙为他拍拍后背,又喂他喝了点热水,懊恼道:“殿下昨晚再喝一次药试试好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退烧了。”
说话间,帐外隐隐传来骚动声,刘瞻听不清楚,只得问水生:“外面什么声音?”
水生侧耳听了一阵,也听不清,便道:“我出去瞧瞧,殿下稍待。”还没走到帐外,正遇见秦桐,忙招呼道:“见过秦都尉。”
秦桐点点头,一面往里面走去,一面随口问道:“殿下好些了吗?”他说着,走到刘瞻榻前,见了刘瞻,微微吃了一惊,“殿下怎么病得好像更重了?”
水生叹了口气,“昨天那个军医开的药,殿下一口也喝不进去,全给吐了,哪里能好?唉……”
秦桐反应和他一样,“那换一个军医瞧瞧吧。”
水生点头,“我这就去找。”说着便赶忙出去另寻大夫。
刘瞻听着帐外的骚动仍未止住,又问秦桐:“外面怎么了?”
“是夏人在营外挑战。”秦桐坐在床边,这时只有他们两个,他便没用敬称,如实道:“你那金盔不是让他们抢去了么?他们找了根杆子把金盔顶在上面,还有几面帅旗,正在外面邀战呢。”
他熟悉刘瞻心性,因此毫不避讳地对他尽数说出,“父亲担忧你气不过,就让我来劝慰你,说他们势头正盛,还是先暂时避一避锋芒为好。不过我觉着也不必劝你,这般激将法,早用得烂了。”
刘瞻点点头,轻咳几声,“一顶金盔而已,他们得了便得了,不妨事。”他想起那日借走他金盔的吴大眼,和替他挡箭而死的赵小江,心头像是笼了一层阴霾,愈发沉重几分。
可随后,他从那两人,自然而然又想到张皎身上,只觉身体里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绞痛,按着胸口,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秦桐却没注意到,叹了口气又道:“可我以为,总这般避而不战也不是办法。先前谋泄军败,功亏一篑,我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瞧见夏人这般气焰,便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请战几次,父亲都不允许。可似这般一味坚守不出,如何能雪耻?”
刘瞻强压心神,安抚他道:“你自己也知他们锋芒正盛,雪耻何必要争这一时?”他说到一半,不受控制地又咳几声,“拖得一阵……等他们师疲军老,兴许大将军就放你出战了。”
“其实也不尽然,”秦桐思索着道:“我军虽然败了一阵,可士气也没就此便垮了,常言道‘哀兵必胜’,我看趁着夏人洋洋得意,忽然杀出,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你瞧着他们洋洋自得,好像疏于防备,其实恐怕是外松内紧,诱我出兵罢了。”
刘瞻同他聊起这些事时,刚才那阵突兀的痛苦倒好像被冲淡了几分,因此虽然头昏脑涨,身上烧得无一处不痛,却反而从床上撑起了些,摇一摇头,对秦桐又道:“我军劳师远征,于夏人而言,上策应该是避而不战,以待我军自退。可他们现在却主动来我营外挑战,必定是留有后着,贸然出战,便是堕其彀中了。”
秦桐笑道:“家父也是这般想法,你们俩倒更像一家人些。”他说完,随即便意识到这个亲戚一攀,倒不小心给他爹攀成了皇亲国戚,未免有些僭越,轻咳一声道:“说是后着,其实最多不过是埋了支伏兵而已,总有破解之法的。”
“军中才刚出了奸细,还是小心为上。”
秦桐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见刘瞻病得厉害,不想再拿军旅之事扰他烦心,便起身道:“本来该送你回凉州城养病,可你现在的身体,怕是经不住路上颠簸,只能暂且在营中将养一阵了。”
“营中不比城里,你这边若是有什么事,便差水生找我,我去替你办来。我就不久留了,你好好休息。”
其实刘瞻本想留他,可是知道他还有别的事,只得点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等秦桐走后,帐中便只剩他一人。因着发烧,他这会儿呼吸声甚是沉重,一声一声,带着些尖锐的痰音,在静悄悄的帐里听得格外明显。
外面夏人邀战呼喝之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和他的喘息好像正一唱一和。他听了一阵,忽然心中烦躁,自己费力地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第二十四章
此后一连数日,水生换了好几个大夫,可是不管是谁开出的药,刘瞻全都一口喝不进去。不仅喝不下药,还吃什么吐什么,连点米汤都喂不下去,全靠些参汤水顶着。
水生眼瞧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刘瞻本来就生得瘦削,这下直接干脆瘦脱了相,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领口直往肩膀下面滑,白天好不容易刚退了烧,夜半时铁定又要烧起来,反反复复,总是不好。
刘瞻虽然生着高热,可人大体还算清醒。见自己一病多日,在军中影响甚大,不禁深感自惭。
军中不少风言风语传进他耳中,有人猜他是因着出师不利,首战未捷,便积郁在心,一病不起;有人猜当初是他自请分兵夹击,战败之后,担心朝廷追责怪罪,这才忧惧成疾;还有人说他是逃命之时毁伤了根本,风寒入骨,虽然救回,却无济于事,用不多久就要一命呜呼了。
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清楚自己这病的病因所在,可越清楚,便越是羞惭。他自己也深恨他这一副小儿女情态,每每打点精神,力图振作,可东西吃进胃里,总是张口便呕,连一时半刻都存不住。
他这般久病不愈,甚至惊动了秦恭。
这一日秦恭亲自来他帐里探望,刘瞻正好醒着,忙从床上撑起身来迎接。秦恭见刘瞻瘦得脱形,比秦桐对他描述的还要更严重几分,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摸不准刘瞻的心思,只得尽量宽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这一战虽然战败,士卒损伤却并不大,并未伤了元气,殿下不必为此太过忧心。”
水生忙搬来椅子,秦恭坐下来,又继续道:“况且这次败军之责,乃是下官治军不严所致,与其他无关。分兵夹击,以为掎角之援,合于兵法,乃是用兵正道,陛下圣明烛照,岂会不察?还望殿下暂且宽心,善保玉体才是。”
刘瞻知秦恭总统一军,事务繁忙,见他今日竟特来自己榻前宽慰,又羞又愧,忙道:“多谢大将军提点,瞻记下了。瞻只是偶感小恙,不意竟劳大将军玉趾。”
他病了多日,喉咙已哑了,开口颇为费力,却紧跟着又道:“大将军来得正巧,瞻有一事,正要向大将军请教。”
“不敢当。殿下请讲。”
“先前那个向夏人传讯的内奸已经伏法,听闻其一火之中,其余九人,似是并未受罚?”
秦恭点点头,“那人并未供出军中还有其他党羽,那九人均不知情,因此只训诫一番,便放归了本营。”
“瞻近来无事,恰好读到《商君书》,虽觉其用刑深刻,却觉仍有可取之处。”刘瞻喘过一口气,又道:“秦人防民,如防仇雠,自然是取败之道。其什伍连坐之法,如今废置已久,但瞻以为稍加变动,未尝不可用以约束士卒。”
他这话只起了个头,秦恭便已知其意,“殿下是说,要让一火之中士卒互保?”
刘瞻一怔,随即道:“正是。不知大将军以为可行么?”
秦恭所言“互保”,其实是让士卒彼此连坐、互相监督之意,前朝也有制度。一火十人当中,谁若触犯军法,其余九人也要连坐,如此人人戒惧,生怕遭人连累,便自会互相留心监视,一有不对,便向长官告发以脱责。此虽是酷法,却也算得上是束伍良策。
这些时日刘瞻虽然病得潦倒,却也难免暗暗寻思:一火虽只有十人,可行军之时,火长未必能时时照看,那人恐怕便是趁火长注意不到时,寻机向夏人报信的。但他擅离队伍,其余九人,岂能人人不知?定有人瞧见,只是事不关己,便未上心而已。
若行连坐之法,除非这一火十人,个个都是夏人奸细,不然定有人能告发此事,也就不会有此一败了。
秦恭闻言沉吟片刻。刘瞻所说,他其实也已想到,只是此法若行,长远来看虽是好事,推行之初却甚坏军心。如今与夏人大战在即,他本就身为一军统帅,若又上疏推行此法,将来一旦事有蹉跎,两相追究下来,他只这一颗脑袋,如何担当得起?
刘瞻年纪虽轻,却也算久经宦海,见他沉吟,已知其心思,微微一笑,又道:“大将军若有所顾虑,可由刘瞻一人向父皇上疏言事。”
他言中之意,乃是要与秦恭共分其咎€€€€若是推行此法,将来出了岔子,败军之责,由秦恭担待,始作俑者,则是他刘瞻。
将来若是成功,便是就此为雍军堵上了一个窟窿;若是不成,那就是捅出来了一个窟窿。他身为亲王,与雍帝有父子之情,除非是捅破了天,不然总不会有杀头的罪过,手脚自然能比旁人放得开些。
秦恭虽然老成,却并非畏葸之人,闻言便正色道:“殿下既有如此担当,下官自也不能临阵而退,当与殿下一同担待下来才是。”
“既如此,”刘瞻又挣扎着撑坐起来些,“瞻过两日便上疏,今冬恐怕只能坚守不出了。”
秦恭虽不像柴庄那般将刘瞻当做纨绔看待,可心中却也以为他此来凉州,定是要求功避过,不意他竟能如此,意外之余,一时倒也有几分欣慰,关心道:“殿下还是先养好身体为上。凉州地僻,恐无良医,下官还是急报长安,请陛下遣御医前来罢。”
刘瞻闻言,只觉原本烧得发烫的身体霍地一凉,两眼中一霎时现出父亲闻报时脸上会露出的神情€€€€父亲会如何看他?
他稳稳心神,强笑道:“小可之疾,不日便愈,不必惊动长安。”
秦恭瞧着他这一脸病容,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让良医来诊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