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太多,胸口发紧,忍不住又想咳嗽。张皎从旁看着,见他手中药汁乱晃,眼看就要洒出,忙将药碗接在手里。
刘瞻咳了一阵,摆摆手又道:“阿皎,你既然为将,当知道两国角力,不止在刀兵相向。这穷敌富边之计,便是其一,其他还有许多,日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张皎心中深深感激,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刘瞻瞧向自己的眼睛,心中却忽然又是一跳,想起前几日那件事来。他错开眼去,将药碗递给刘瞻,“殿下先喝药吧。”
刘瞻一笑,从他手中接过药,心中暗道:今天这学费交得也太多了些。
第二十六章
“唉,你就不能时不时地故意输我一阵么?”秦桐放下弓,笑着叹了口气。
张皎调了调弓弦,也将弓放下,知道秦桐这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是真想让自己故意输给他,于是便不答话。
秦桐早习惯他如此,耸了耸肩问:“输了你那么多次,也该有点表示,今天晚上去西街,我做东。”
从前张皎在明威府时,只与同队人相熟,峡口一败之后,不仅是吴大眼、赵小江,除张皎之外,同队的其他人尽皆战死,他便再没了相熟的人。后来他自明威调入武安府,在秦桐麾下,秦桐对他甚是热络,他也觉秦桐乃心思坦荡之人,两人从此便渐渐走得近了。
张皎从未有过朋友,不知如他和秦桐这般,称不称得上是好友。但秦桐约他做什么事时,他往往都会答应,同他在一起时也不再局促。他算算时间,应当不耽误夜里去找刘瞻,于是点点头,两人便即离了折冲府往西街去。
两人骑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如今已经开春,街上春冰初泮,马蹄踏在还未消融的冰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冰壳碎开,一步一个蹄印。屋檐下头挂着一排排三角形的冰柱,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打湿了整条街面。空气中仍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偶尔一阵风吹来,街上行人便将手揣起来,脚下步伐也跟着加快几分。
张皎端坐在马上,扯着缰绳,露出的两手只骨节处微微发红。他身上的冻疮和箭伤早已痊愈,这个时候的风对他来说倒并不算寒冷。
秦桐同他并辔而行,忽然偏了偏头,低声道:“你知道朝廷要有大动静了吧?”
张皎一怔,摇一摇头,但想到刘瞻曾数次和他说过,开春之后将有大战,隐隐猜到一二,问道:“是要发兵了么?”
秦桐点点头,笑道:“不愧是晋王府的人,消息倒是灵通。”他随后敛了些面色,“那你知道谁为将么?”
张皎有些疑惑,“自然是大将军吧。”
秦桐摇摇头,“听说还要派一上将,与我父亲同领大军,但是具体人选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两人各领一军,恐怕到时互相掣肘。”张皎宽慰他道:“来人应当还是受大将军节度的。”
秦桐闻言一愣。他从前只知张皎是只闷嘴的葫芦,却不知从他口中能说出这般话来。他耸耸肩膀,随后叹了口气,“唉,反正与你我无关!咱们两个,一个六品,一个七品,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弁。他们议定了什么方略,咱们照做便是。”
秦桐不愿受父亲荫蔽,从军后便即从低级军官做起,国初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战事,因此升爵不快,从军十一年,也只做到了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上次峡口败仗之后,朝廷追究下来,他因败军之责,更是又降了一级,思及此,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可他随即想到将来的战事,不由得精神暗暗一振。这次大战不同以往,他那十一年里白白虚度的光阴,说不定能在往后的一两年里全都找补回来。
张皎闻言没说什么。他想到从前听孟孝良与主上交谈时所说,雍国天下初定,百姓穷困,应当不敢发动大战。他到了凉州之后,有意留心,更觉田亩荒凉,民业凋敝,与孟孝良所说大体不差,却不知为何雍帝要征发大军北伐。
他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见路上行人虽不至于衣不蔽体,可也尽是粗布短褐,许多人还把打了补丁的衣服穿在外面,与他在长安时所见大不相同。他问秦桐:“打起仗来,抽丁加税,这些人怎么办呢?”
秦桐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所说的人是谁,他左右瞧了瞧马下的行人、小贩,伸手挠了挠头,“朝廷总不会不给百姓留活路的。听说好像是修黄河河堤的工程先放了下来,工部、吏部也都挤出了些银子,要供此一战。这一战……”
他眉头微微皱起,看了眼张皎,又看向前方,露出些志在必得的神色,“这一战总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而且需得打得漂亮!若能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解决了北方边患,往后路便走得通了。”
张皎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等到了店外,秦桐先跳下马,店里小厮点头哈腰,两手接过缰绳,将马往马厩牵去。
张皎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跟在秦桐后面,正待进店,忽然瞧见一人从一旁闪出,在秦桐身上轻轻一撞,随后将什么东西拿在了手上。秦桐被人撞到,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并不在意,随后便转回了头,抬脚正要往店里迈去。
那人得手,将从秦桐身上偷来的东西揣进袖子里,随后便向外走,正好从张皎身边经过。张皎同他擦身时,手腕一抖,已将秦桐失物取回,拿在手上,才知是钱袋。他这一下无声无息,两人身体更未曾碰到一下,那人犹自不觉,仍向前走去。
张皎拍拍秦桐,将钱袋归还给他。秦桐接过一愣,在身上摸摸,问道:“啊?怎么回事?”
张皎答道:“刚才有人偷了你的钱袋,我将它取回来了。”
秦桐又是一愣,随后怒道:“什么人偷的?人呢?”说着向后张望。
“是那个人。”张皎抬手对他指指,“不过钱袋已经取回来了,应该没有丢什么东西。”
他们两个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那人听见,回头瞧瞧,见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知大事不好,拔腿便跑。秦桐瞧见,怒道:“别跑!”说着便去追他。
那小偷显然是个惯犯,身形灵活,在人群中间左穿右插,如鱼得水,秦桐虽然紧跟在他后面,没被他甩下,却也始终追他不上。
张皎见秦桐不想将那人放走,便也上前相助。他瞧见那小偷转弯之前,总是要向那一边瞟去一眼,心中已有准备,每次和他几乎都是同时转身,加上身形又快,几乎是片刻的功夫便已追上前去,伸手在那人背心处轻轻一推,那人便即脱力,向前扑倒在地上。
秦桐这时才气喘吁吁赶到,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好小子,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骂完之后,喘了两口气,转向张皎,见他脸不红、气不喘,摇一摇头,感叹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腿上这也太快了!我还从没见过€€€€哦,只除了……”
他说到一半,想起了那日来府中行刺他父亲的刺客,再瞧瞧张皎,只觉两人身法之快,俱都当世罕见,说起来,从背后看去,就连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他瞧着张皎,心中微微一沉,可随即便摇了摇头,暗暗道:我想哪去了,张皎怎么可能是那刺客?
张皎见他神情,心中一紧,两手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不料秦桐随后对他又道:“你先去店里等我,我给这人送去衙里便回,放心,用不了多久。”面上竟是全无异色。
张皎离他甚近,紧盯着他,知他这副神情绝非作为,心中紧张霎时变作了愧疚,张了张口,才对他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还是先回去了。”
秦桐将那人从地上扯起来,制在手中,丝毫不疑有他,“行,那明日再请你,我现在就去县衙。”
张皎应道:“嗯。”
他站在原地,瞧着秦桐风风火火的背影,瞧了许久,才牵着马,慢慢往刺史府走去。
他走在街上,瞧见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想起刘瞻爱吃,这几个月中总差人来买,便打算顺路买回一些。店家展开一个纸袋,一面装栗子,一面随口和他说起这是去年冬天的最后一批,过了这几日,就再没得卖了,想要再吃得等到今年入冬。
张皎听了,犹豫片刻,将剩下的所有都一起买了回来,足装了两个布口袋,一左一右挂在马鞍旁边,让战马慢慢驼回了刺史府。
刘瞻夜里有个应酬,这会儿刚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一套衣服,见张皎提进来这般大的两个布袋,微微吃了一惊。
张皎提着袋子上前,放在刘瞻脚下不远处,解释道:“店家说这是最后的栗子了,我就多买了一些。”
刘瞻抬头瞧着他,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笑来,“谢谢。”
他虽然刚刚吃过饭,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打开袋口,摸出一把栗子放在桌子上,一颗一颗地剥起来,见张皎站在一旁,邀请道:“你也来吃点么?”
张皎虽然饿着,但从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对他摇了摇头。刘瞻也不勉强,低头又自己剥了起来。
他吃了几颗,就再吃不下了,但不动声色,又从袋子里摸出一把,慢慢地吃了下去,随后拍拍手,对张皎道:“正巧,我也有礼物要送你,你随我来。”
他说完,抬脚往马厩走去,张皎跟在他后面,心中有几分疑惑。早上出府前他刚从里面牵出一匹马,并未发现马厩中有什么和平日里不一样之处,不知刘瞻话中何意。但等他进了马厩,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那里面立着左右两排足足二十匹骏马,筋骨磊落,顾盼生威,打眼一看,便知无一不是天下难寻的龙种神驹。先前曹文叔所献宝马,相形之下,不免都有几分黯然失色。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些马?
刘瞻上前几步,在每匹马的马头上都轻轻拍了拍,“选选吧。”
张皎一怔,隐隐猜到刘瞻见他先前送给自己那匹青骢马战死,想要再还给他一匹。可是,他一匹匹看去,见这二十匹马无一不价值连城,千金难买,一时心中惴惴,不敢上前。
刘瞻笑道:“堂堂汉皮室,难道还怕马么?”
汉皮室是峡口一战之后,葛逻禄人军中对张皎的称呼。在夏人当中,皮室乃金刚之意,用于称赞勇武猛士的。那一战张皎以一人搏杀数十人,更又全身而退,威震两军,夏人不知其名,便呼其为“汉皮室”。这称号渐渐传回雍国,一营的战士,也有人这般打趣于他。
今日又从刘瞻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张皎不禁脸上一热,不敢应声,上前去随手指了一匹同样浑身青白相间的马,低声道:“谢殿下赠马。”
刘瞻微微一笑,“嗯,看来明天你想骑这一匹。”
张皎一怔,不解其意,随后便听刘瞻又道:“这二十匹都是给你的,我只是让你选选明天骑哪一匹。”
他说着,走到张皎所指的那匹骢马旁边,在马头上轻抚两下,“只是若说这些都是你的马,恐怕惹人非议,你对外便说是我借于你骑的便是。”
之前他瞧着张皎杀马之时,便打定主意要补偿给他。等他病愈之后,搬空了半座晋王府,一掷十数万金,于天下广搜骏马。买来之后,他怕事先漏了底,还特意将马养在别院,等买齐之后,才让人牵来府上。这会儿见了张皎面上愕然之色,他心中不禁微觉得意,邀功般地问:“喜不喜欢?”
然后不待张皎回答,紧接着又道:“喜不喜欢,也都是你的了。”
张皎回过神来,心中乱跳,忙道:“殿下,我……属下……”
他情急之下,又忘了称呼,刘瞻打断道:“大战在即,岂能没有良马?这马让我骑来,未免暴殄天物,你骑着这马,日后战场之上,还要多立功绩才是。”
张皎整整心神,应道:“是!”
刘瞻看着他,又是一笑,生怕张皎忘记给马取名,又嘱咐道:“这些马,别忘了给它们都取个名字。”
“这匹就叫小青好了。”他一只手搭在骢马头上,“其他的你自己取吧,毕竟都是你的马,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张皎瞧着那二十匹马,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应道:“是。”
第二十七章
三月,雍帝加耿禹为并州都督,统军十万北上,与秦恭合兵一处,并西北边军十万人,一同受秦恭调遣。
耿禹刚刚年逾不惑,但昔年平齐灭梁,皆立有大功,在军中威望甚深,若无秦恭压阵,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他领军北上之时,刘瞻还曾担忧,怕他不甘心一到凉州便即交出兵权,为秦恭之副,可不料接风当日,耿禹便即奉上虎符,竟无半分迟疑。
刘瞻从旁看着,松一口气之余,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想法:天佑大雍,他父皇迄今圣体康健,不然这些龙虎之将,其实哪一个又是甘居人下之人?若是换一人坐在他父皇位置上,无论是刘彰,还是谁,今日之事又该如何收场?
他摇摇头,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便即放下。
雍帝战意已决,秦恭自不敢迁延战机,当月便即发兵。雍军从凉州出发,沿长城北进明威府,越过长城,北逾沙漠,欲寻夏人主力交战而不得,只得暂且驻军于白亭。
凉州以北,不比中原,这时虽已至春分时节,可草原上仍有冬意未消。地上的野草倒伏着身子,陷在结了冰的污泥里,大半皆已枯死。这时节北方草枯马瘦,正是虚弱之时,雍帝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发兵,便是为此。
可葛逻禄人同样也知此时交战讨不到什么好处,因此有意同雍军避战。雍军劳师远征,又越过沙漠,补给甚难,只能速决,决不能在白亭久驻。狄罕去年已占得了便宜,这时也不着急,只待雍军粮尽自退。
外面烈日高照,雍军帐中却是日渐风浓云紧。
“决不能再这般拖下去了!”耿禹首先开口。他此言一出,帐中众将纷纷暗自点头,看来佥同此论。
耿禹生得瘦长脸,身形单薄,即便身着盔甲,也不显豪壮,只有两条眉毛甚是浓重,为他添上了几分精神,让人过目难忘。他阴沉着脸,两道浓眉深深蹙起,“狄罕学着咱们,也筑城自守,避战不出。若是强行攻城,恐怕损失甚大,况且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无论如何,咱们这二十万大军,总不能空着手回去。陛下力排众议,倾举国之力,为此一役,若是劳而无功,对陛下、对朝廷、对这些将士该如何交代?”
秦恭也正为此事忧虑。葛逻禄虽然筑城,可毕竟与中原人不同,只有他本部人马屯驻城内,他收拢的其余草原各部,大多仍在城外,逐水草而居。这些天里秦恭派斥候多方打探,探得了几部人马方位。可一来,雍军步骑相杂,未必追击得上;二来夏人各部分散,若为此发动大军,未免也是杀鸡用牛刀了,只怕到时锐气渐竭,要陷于不利之地。
他手握重兵,又身负皇恩,不敢疏忽,未寻到有利战机,便就此按兵不动。众将本就心中焦急,今日恰被耿禹点破,也纷纷附和起来。
“正是!这般顿兵相持,总不是办法,将军不可坐以待毙啊!”
秦恭却只抚须沉吟,不发一言。
刘瞻道:“今我大雍征发大军北上,这二十万虎貔,足可以荡平金城、震动虏廷,决不可无功而返。夏人全无战心,战法亦落后于我,又无智谋之士,两军一旦交战,定能大破其军。今我以雷霆之势直指漠南,战与不战,自当由我大雍来定,岂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此论人人皆知,并无新意,也无益于脱出眼前困局。可他话中之意,乃是定要同夏人寻机决战不可,不获大胜便不旋归。他虽名为凉州都督,军事上又受秦恭统辖,但毕竟代表朝廷,众人听他态度如此,无不心中一振,纷纷瞧向秦恭,看他如何表态。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秦恭点点头,“我二十万大军深入敌境,补给甚难,需得慎之又慎。”
“大将军是想思得一个万全之计,方才出兵,可恕末将直言,哪里会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耿禹摇了摇头,却也深知秦恭用兵时,其实并非同他为人一般谨慎,先前也曾弄险,只是他这时统领全军,关系甚大,唯恐有失,这才格外小心谨慎。
耿禹环顾四周,又瞧瞧秦恭,终于抛出一计,“夏人既然避而不战,何不攻其所必救?依我看来,不如撇开了那些散兵游勇,直捣黄龙€€€€率军直取夏都金城!即便攻城不胜,也能破其援军。总之只要两军野战,胜算便在我大雍。诸位以为如何?”
耿禹用兵,向有奇计,一军咸服其智勇,这一计众人听来,无不暗暗点头。耿禹说罢,瞧瞧众人面色,心中已有了底,转向秦恭,见他兀自眉头深锁,又道:“大将军沉吟不决,是担心到时候夏人里外夹攻么?”
秦恭默然片刻,终于道:“不错!此一军孤军深入,万一被前后夹击,失陷于此,便是落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恐怕进退失据。”
“不如如此,”他瞧向耿禹,看神情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你我兵分两路,一路直捣黄龙,另一路后发接应。见夏人援军集结,便即南北夹攻,先破其援,断其羽翼,再图狄罕中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