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第25章

雍军那边,张皎“汉皮室”之名远播两军,秦恭特意要他担当前锋之任,以便两军兵锋初接时,先挫一挫夏人锐气。他领了命,策马冲在最前,几乎第一眼便瞧见了狄震。

狄震刚好也瞧见了他。四目相接,两人神情俱是微微一变。狄震自是心头大恨,咬牙切齿,张皎却也不禁微微勒住缰绳,放慢了几分。

片刻之后,两人一同敛了神色。狄震收起怒容,反而冷冷一笑,摘弓对他做了一个射箭的姿势。前面几番苦战,他早已射空了箭囊,因此只虚虚对张皎一指,要他仔细自己的小命。张皎面色不改,收回视线,横刀劈过处,只听得一声惨叫,随后一个夏兵应声被劈下马去。

这人落地之后,眨眼间便没了声息。但见他胸腹间横着一道口子,几乎将他分成两半,只有背上一小条筋肉兀自连着,白晃晃的肋骨从伤口当中支出,肋骨里面,好像炸开一个血球,一霎时鲜血四溢,奔涌而出,可随后便被黄沙吸入进去,变成一团暗红的颜色。

他杀了第一人,身后雍军一阵欢呼,鼓噪而进。狄震见张皎这次见了自己,再看不见半点失魂落魄之色,和仅仅半月之前已大不相同,不禁一怔,不知他这颗心是什么做的,怎么会回转得这么快。片刻后,他心头忽地大亮:我叫影二去杀他,不仅没取下他性命,反倒还帮了雍人一把!

他远远瞧着,见张皎左冲右突,杀人无数,且又悍不畏死,仅凭一己之力,便在他军中生生撕出一个口子,唬得他手下兵士各个逡巡不进,仿佛土鸡瓦犬一般,几乎气急败坏,把弓扔在地上,拔刀便欲上前亲手取他性命。

可他策马才走两步,张皎若有所感,一甩长刀,忽地回过头来。那一刻,狄震从他染血的脸上,瞧见铁一般的神色,和两只冰冷的眼睛,心中蓦地一寒,竟再不敢上前一步。

从前他杀张皎,只需一个眼神,一道命令,甚至不需他亲自动手,张皎自己便不敢苟活。张皎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若非张皎对他颇为有用,那日宴席之上,自裁助兴之人,换成他也未尝不可。

可现在再也不同往日,狄震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再难杀死他了。张皎是撒出去的鹰,在雍人的屋檐底下吃饱了肉,被人用功名利禄的绳子栓住了腿,已经再不会飞回到他身边了。

第四十一章

秦恭谋定而后动,一举击破狄罕大军,斩首万余人,虽未能当真擒获狄罕父子,却也令其大伤元气。这一战后又一连击破其数次,斩杀夏人战士数万,俘获男女老幼近五万、牛羊十万余。狄罕领军狼狈逃窜至金城之中,一时再不敢有出兵袭扰之意。

秦恭此番劳师远征,军资粮草全赖国中千里转运,靡费甚巨,朝中物议嚣然。有反对之人,不好直斥朝廷出兵塞北之策,便把矛头对准了秦恭,对他弹劾甚多,皆被雍帝一一挡回,替他担待了下来。

秦恭虽远在北方,可对朝中这些攻击也有所耳闻,自知圣眷隆重,是想要自己为朝廷一举解除边患,若是接战不利,师徒远征,无功而返,到时即便雍帝念及旧情,不为难于他,弹劾他的奏疏,也能把他淹死。

幸好当真教他等来了他一直等待着的战机。此一役,虽未尽数荡平胡虏,却也扬威塞北,足以震慑狄夏,令其不敢南侵。他见师疲军老,人有归心,加之狄罕防备甚密,一时难有战机,便下令勒马而回,仍取道白亭,南下返回凉州屯驻。

先前收拾行囊出兵之时,张皎原以为同刘瞻分别最多不过数日,不料那一战大获全胜,其后又追亡逐北,同夏人在草原各处都有交战,等到收军回营,已是一个月后。

先前他在狄震身边做事时,在雍国潜伏半年之久,也不觉如何。可如今同刘瞻分别仅仅一个月,他便如他自己先前所说,觉出一种思念之情来。好像一根丝线远远地引过来,系在他肋骨上面,夜里的风轻轻吹过,那根线便跟着颤动几下,在他胸口间留下一种不是痛,也不是痒的奇怪感受。

没有战事、秦桐也不来找他的夜里,他一个人坐着,仰面看天,瞧着天上那一只有时候圆盘一样、有时候又弯钩一般的月亮,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刘瞻,也想起影二来。他有时想起他们中的一个,有时将他二人一同想起,可他心中明白,他和刘瞻还有再见之日,和影二却已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了。

影二以刺客的身份被杀,身上什么遗物都没有留下,就连烧出的骨灰也被撒进了河里,随着滔滔河水东流而去。他活着时像是一只影子,死时也如身死灯灭,灯灭的一瞬间,影子便永远消散在黑暗里,什么都不会剩下。

出兵以前,张皎曾借故出营,避开旁人,在营外不远,偷偷为影二垒了一座小小的土堆,在上面放了三块石头,算是影二的坟茔。里面没有他的尸骨,没有他的衣物,也没有他生前的任何物品,只有拔去了草茎的一€€黄土。

塞北风沙甚大,没了草木覆盖,这一只小小的土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吹干风化,变成一粒粒沙子随风而去。他年若有机会重新踏入此地,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寻见这只小小的墓。

夜里,张皎一个人对着月亮,忽然有些恐惧地想,他死之时,会不会也是这般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他从不会伤春悲秋,也很少有什么深刻的情感,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便即消散。夜露初生,沾湿了他的裤脚,他于是整整衣衫回到帐内。他随身带着先前刘瞻赠予他的书,每天夜里都会抽出时间读上几页,大多数时间他都似懂非懂,可偶尔也有灵光一现、心有所感的时候。

秦恭、耿禹无一不是当世名将,于行军用兵一道各擅胜场,他随军一月,着意留心,与书中所载两相对照,感慨良多。诸多领会,无法对刘瞻说,只得同秦桐探讨。可秦桐较之刘瞻毕竟耐心稍少,对他也只于身手一道颇为服膺,因此两人相处之时,十句有九句都是秦桐在讲,张皎从旁听着,偶尔有不赞同之处,也不同他争辩,只暗暗记在心里,打算等见到刘瞻之后,再细细向他询问。

等到收兵那日,他已经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可当真见了刘瞻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后面,一时说不出来。

刘瞻养伤一月,创口早已长好,日常起居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仍不能剧烈活动。秦恭凯旋之日,他设下酒宴,亲自出营贺捷。这次大胜,外可播国威于远戎,内可绝朝中悠悠众口,定会载于国史之上,只可惜他因伤未能亲历,终是美中不足之事。

可社稷之前,他个人的些许得失总是不足道的。他虽微觉可惜,毕竟心中大快,宴席之间,早把军医先前劝阻抛在了脑后,同诸将痛饮了一番,大醉回帐,被人服侍着半靠在床头,当着水生和几个亲卫的面,便大声招呼道:“阿皎,阿皎,你过来……”

张皎饮酒更多,可是全无醉意,当着旁人的面不免局促,生怕刘瞻下一刻要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可水生到底识趣,不待刘瞻开口,便寻了个由头将人带走了,只留张皎一人在帐里。张皎走上前去,拉过刘瞻的手,应道:“殿下。”

先前刘瞻向众将道贺之时,已瞧了他好几眼,只是人多眼杂,怕露出马脚,到底没敢上前同他说话。这会儿回到帐里,他便无所顾忌,拉着张皎的手,让他坐得离自己再近些,竟是上来便问:“阿皎,你想我不想?”

张皎见他第一句便问这个,微觉赧然,点了点头。刘瞻又道:“这一月里,我没一日不曾想你。”

他借着酒意,将话说得全无含蓄,张皎听得两耳一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道:“多谢殿下。”

刘瞻不禁失笑,直起身来吻住了他。

张皎闻见一阵酒气,知道自己此时也是一样。黏重的醉意从刘瞻的一下下吐息当中传过来,让张皎这时候忽然也有些喝醉了似的茫然起来。他的身体好像一团轻轻的棉絮,因吸饱了酒气而沉重了许多,这沉重让他这一次没有向后去躲,反而将手扶在了刘瞻腰后,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刘瞻才松开了他。他好像清醒了几分,又好像没有,喘息一阵,平复下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张皎的头发,放下了手,随后又抬起来,在他头顶又轻抚两下。他不说话,只拿两眼静静地瞧着张皎,眼中含着种既炽热、又浓烈的光。张皎被这样的视线瞧着,即便已同他相处多日,仍是不由自主地错开了眼去。

“阿皎,”刘瞻低了低手,从他颈侧抚过,停在他衣领上,“这些日子又受伤了没有?”

张皎一动不敢动,半晌后“嗯”了一声,“都是皮外伤,有些已经好了。”刘瞻的手指好像被火燎过,上面的滚滚热意隔着衣料仍能透过来,张皎感受着他的手指按在自己锁骨上,几乎疑心下一刻他又要让自己脱去上衣。

可是随后刘瞻便放下了手,对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张皎这才抬起眼来,瞧向刘瞻,心中有几分困惑,可随即他眼前忽地一黑,是刘瞻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却也没躲开,轻声问道:“殿下?”

他瞧不见刘瞻,却听他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阿皎,这是在军中……”刘瞻似乎酒醒了几分,可声音听着还和往日不同,“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你再瞧我,那可要坏事了……”

张皎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脸上一下子热了,几乎坐立不安。他在黑暗当中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随后低声问:“殿下身体好些了吧,现在还需服药么?”

刘瞻长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手,搁在床上。张皎忽然瞧见光亮,又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便听刘瞻道:“这几日改成调养的汤药了,估计还要再喝一阵子。”

他不知是不是还没真的醒酒,答完张皎这一问后,又抱怨般地继续道:“你不在的这些天,药都苦得很。”

张皎不解他话中之意,听他这般说,以为是调养的汤药比之前的好喝些,于是“嗯”了一声,应道:“以后就好了。”

刘瞻心中一动,暗道:阿皎都会说这等话了。可瞧他面孔,仍是一本正经,没多添一分红色。刘瞻既觉喜欢,又觉可惜,忍不住又想逗他,可张皎却忽然道:“我见到狄震了。”

刘瞻一怔,见张皎主动提起狄震,颇感意外,一下子醒了酒。他知道张皎后面还有话要说,既竖着耳朵想听,又有些不太敢听,“嗯”了一声,仍是问道:“然后呢?”

张皎瞧了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有些低,“其实有几次……有几次或许是可以杀死他的……”他感到自己要说的话极难开口,可又觉着必须向刘瞻说出,因此虽然说得很艰难,可停顿片刻,又继续道:“可是我没有下手。我……我心里很乱。”

刘瞻被他这份毫无隐饰的坦诚当胸蛰了一下,面上笑意登时有些挂不住。可这毕竟是张皎第一次把心中感受向他说出来,刘瞻暗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绪,反过来劝慰道:“你为他做了十多年的事,难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为此自责。”

“这次我不觉着难过了。”张皎沉默一阵,看着他又道。

他这一句好像和前面全无关系,刘瞻怔了一阵,随后明白过来。一个多月以前他曾问过张皎,日后再见到狄震时还会不会难过,张皎这一句是在回答他此问。他打起精神,拿这一句话安慰起自己来:比起先前那样一见了狄震就丢了魂儿一般,现在这样已经强上百倍了。

“阿皎,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心中很高兴。”他到底不像张皎一般坦诚,只拣些好话说出来,却有意隐去了另一半的酸涩之情,“等到下一次再见他,还会更加不一样的。”

张皎明白他言下之意。这一战虽然重创了夏人,却不算彻底击垮了他们,边患未除,恐怕日后还要有大战。再见到狄震时,他还会手下留情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月以前,当他又一次瞧见狄震的眼睛时,那萦绕在他脊梁骨上十余年的恐惧竟蓦地烟消雾散,消失无踪了。他好像崩断了一根看不见的锁链,从那天起,他才真正获得了被他自己允准了的自由。他的身体、他的性命从此再也不拿捏在什么人的手中,他再也不是影七了。

他从没有一天像现在一样轻松,一些从前被他隔绝在身体之外的细微情感像是初萌的新茎一般,劈劈剥剥地顶出来,细细的水流从看不见的缝隙间涌入,交错着从他心头一一流过,有悲有喜,也有爱有恨,可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人喜欢。

他感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轻轻道:“殿下,谢谢。”

他拉起刘瞻的手。这会儿他握住的这只手没有他自己的热,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见到过的莺飞草长之地。他已经身处其中,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撕扯着他了。

刘瞻愣了愣,仔细打量着他,蓦地里一阵心悸,攥紧了他的手掌。这一刻他忽地明白,他已经比完整更完整地拥有了他的阿皎,一时心神激荡,情难自禁,也要剖出肺腑来给他看。

“阿皎……我……我€€€€”

他一向能言善辩,可谁知这会儿却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竟笑着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不知何时涨成了红色。

张皎忽然俯身抱住他,两手从他背后环过。刘瞻心绪翻涌,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轻轻抚着。

张皎把下巴搁在他颈侧,“殿下,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影二么?”

刘瞻手上一顿,随后也环过两手,用力拥住他,应道:“好。”

第四十二章

大军即将开拔,营中事务极多,除去安抚百姓、清点战俘之外,还要商讨如何退军之事。刘瞻忙了一日,到傍晚时才腾出时间,找了个由头,带张皎一起出营,去影二墓前祭拜。

一月以前,张皎便已将影二的事情说与他听,他听过之后,唏嘘一阵,生出了些恻隐之心,可过不几日便不再放在心上,反而暗地里对他有几分感激。

刘瞻也知,凭影二的身手,当时他若真有杀心,自己挨了那一剑,定然早已无幸。可自己受伤不算太重,足见他一开始便已有死志。

当日情形,影二与张皎势必要死一个,人心总是偏的,刘瞻也不例外。若是两人能不受狄震摆布,是归顺大雍也好,远走高飞也罢,总之都能留得一条性命,自然为上;如若不能,二者存一,他定然私心期望活下来的会是张皎。

最后影二舍身成仁,血溅当场,换得张皎留此全身,不管刘瞻承不承认,影二此举,都算遂了他的心意。他不能不深深感其恩义,只是这份感激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永远无法说出口的。

他若是能早几日醒来,定让人留下影二的全尸,不教他落到这步田地。只可惜木已成舟,他如今也只能对着这一方黄土、三块石头微微致意了。

说来惭愧,那日影二入帐行刺之时,刘瞻惊慌之下,竟没记清他的样貌。如今他对着那座矮矮的土堆,回忆许久,影二的面孔始终模模糊糊,只有那双痛苦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张皎也曾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刘瞻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他低头瞧着这座矮坟,暗暗地道:从今往后,终我一生,都不会再让阿皎露出这一副神情,今日这乱石黄土,俱作证见。你既视他为手足,若是地下有知,也不必饮恨了。

张皎在墓上放了几只水果,默默坐了一阵,两人便即折返。数日之后,大军缓缓而动,南渡长城,回到了凉州治所。

露布已经飞马呈入京城,朝廷的封赏和抚恤一时还没有下来,虽然如此,可人人皆知,这一战乃是大胜,封赏定然不小。人心浮动,天天盼着长安来的消息,可秦恭治军甚严,营中每日操练如常,不曾耽搁。

最后一月当中,秦恭率军追亡逐北,张皎身在军中,借着这股东风,也立功无数。此一役,他亲历十余战,杀伤之人不可胜计。虽有亲兵在阵上跟随其后,替他割耳计数,可激斗之时,居然往往跟随不及,到最后时,谁也说不出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雍军之中,虽然大部分不知他真名,可“汉皮室”的外号早渐渐传开。可见过他面的人毕竟较少,流言传开时,有人说他身高一丈有余,身如铁塔,在军阵之中横冲直撞,无人可挡。有人却说他生得细杆一般,脑袋削尖,整个人便如枪似矛,来去如风,谁也瞧不清他,在战场之上指一人便杀一人,绝无疏漏。

雍军传说纷纭,夏人之中,有些从前未和他交过手的,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也均以为他是贺鲁涅达一般铁山似的人物。可当真见了他时,却见他高坐在一匹无论在雍军之中还是在草原都罕有的青色骏马之上,面容冷峻,顾盼间隐隐生威,生得肩宽背阔,却全无粗壮之感,看着也不比寻常战士壮上几分,与贺鲁涅达将军相比更是全然不及,不知到底有什么厉害。

可一经交手,便知“皮室”之名到底绝非虚传。他仗着座下马好,往往来去如电,杀伤数人后拨马便走,等你想要回击时,他早在别处了。即便一时将他缠住,同他鏖战,却也占不到半分便宜。他力气虽不算绝顶,却也甚大,况且出手时快得不留影子,即便全神贯注,也未必能瞧得清楚。

寻常士卒同他交战时,往往只堪堪挡住他一合,便被他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刀斫在身上,十次有九次都是直接伤到要害,当场毙命。有些身手较好的,也不过能多支吾片刻,到最后却也难活命,仍不免被杀的下场。

因此到得后来,夏人一见到青马,便即心中生怯,不知来人是不是那个杀人如草的汉人皮室。“避青”由此渐渐成为夏人寻常兵士间的一句俗语,流传甚广,后来竟至一路传到狄震耳中,至于他心中又作何想,那便不得而知了。

回国之后,秦恭暂停了张皎在营中的事务,要他教授临敌之法,又命柴庄从旁督导,看能否据此对雍军现有的教习之术加以改进。一连数天,张皎白日奔波于各营之中,教授马上刀法、步战刀法,夜里还要向柴庄细细演示。偶尔柴庄想到什么,便要他当场演练出,再品评能否用来教习寻常士卒。

张皎原本还有些局促,可柴庄性情豪爽,从来快言快语,而且当着他时,从来不摆架子,几日后他便同柴庄熟稔起来。柴庄私下里曾对他言道:“张皮室,你莫怪我说话直。你是个好战士,却不是个好先生,上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嗖嗖嗖演了一套出来,就问人学没学会,下面都是寻常战士,你说这一时半会儿的,谁能学去?你得改改法子才是。”

张皎虚心受教,这一日教授时,特意放慢了速度,一个动作展示几遍,确保人人都能看清。可他是个闷嘴的葫芦,只顾着手上演示,从不讲解要点,众人眼睁睁瞧着,往往一头雾水。柴庄看不下去,走上前来,张皎使出一刀,他便从旁解释几句,他说话时,张皎停下动作等上一阵,待他讲解完毕,才又演示下一招。

“好!”

人群后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道叫好声。柴庄虽然不爱摆架子,却并非全不讲究规矩,现在正是操练之时,不知是何人竟敢喧哗。他略带不满,循声看去,见来人竟是耿禹,吃了一惊,行礼道:“将军缘何来此?”

耿禹紧紧腰带,走上前来,从张皎手中接过弯刀,拿在手上掂掂,笑道:“早知张皮室武艺不凡,今日我也来试上一试,去取两把没开刃的刀来!”

张皎忙对他见礼,心中暗道:一会儿我胜他不胜?

他受刘瞻教导已久,不似先前一般懵懂,自知眼下风头正盛,应当谦退些为上,因此心中生出些故意落败的念头,便如当初对秦桐一样。可他从刘瞻口中隐隐听说过耿禹为人,又瞧见他此时神色,最后打定主意,决心一会儿绝不故意容让。

军士将两把刀送上,两人各自拿过一把,耿禹挽起袖口,忽然回头对柴庄笑道:“你说我们两个谁刀法更胜一筹?”

柴庄怕碍到他俩,这时已退到一旁。他知耿禹乃是用刀的好手,尤其在马上的一手双刀出神入化,却仍是笑道:“恐怕是张皮室。”

耿禹对自己刀法颇为自信,闻言挑了挑眉,兴致更高,“好,那就试试。张皮室,你先出招。”

张皎试试刀刃,见果真并不割手,这才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得罪”,话音未落,已踏出一步,手中弯刀随上,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风声,一把刀已闪至耿禹面门。

耿禹见他对着自己时竟不卑不亢,全无搪塞犹豫,也不故意放水,心中甚喜,更见他出招时果真有模有样,一看便是行家,先赞了一声“好”,才不慌不忙,将这一刀避过。

张皎不知他底细,第一刀时有所保留,见他这般轻松便躲过自己一击,整整心神,又打斜里劈来第二刀。

这一刀他又多使了几分力,刀上风声甚急,耿禹不仅不避,反而挺刀相格。只听得“当啷”一声,两刀相交,随后刀片上哗啦啦一阵乱响,两人一齐转了刀锋。

张皎手臂上一震,只觉从刀上传来一阵大力,暗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耿禹年纪比秦桐大上许多,武艺应当还不如他,却不料耿禹手臂上力气极大,甚至不输自己。

他摸不清耿禹的底,忽地出其不意,向前抢出一步,连出三刀,一刀比一刀力大,最后一刀时,几乎使出全力,却被耿禹一一接下。张皎隐隐察觉,耿禹应当还有余力,看来他虽然生得不壮,膂力却在自己之上,心中有数,向后退出了一步。

两人交手之时,耿禹也在暗中打量着他。他见张皎三刀逐一添力,随后一刀势如雷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见他三刀使出,后退一步,不禁微微一笑。可下一刻时,张皎身形忽地一快,他还未及反应时,一把刀已贴近他面门。

耿禹吃了一惊,情急之下忙一矮身,刀身擦着头皮飞过,一下将他扎起的发髻打得歪了。幸好这刀并未开刃,他一面庆幸,一面向后急退一步,可随即耳旁又响起风声,他来不及偏头去看,全凭着数十年来对敌的经验,将刀往身侧一竖,正巧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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