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顺势握住他手,“没事,大将军只是偶染小疾,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说着,微微一笑,“过一阵他或许还会‘病’得更重些。”
张皎闻言不由愣住。刘瞻又是一笑,这次没卖关子,将今日自己对秦恭的一番话挑挑拣拣地复述给他。
今日早些时候,他初闻秦恭染疾,同张皎一样,也吃了一惊。自己虽也在病中,但勉强已能下床活动,便扶病去了秦恭府上探望。等发现秦恭只是染了些风寒,料想不日便能痊愈,他放下心来,可随即寻思出一计,临走之前,对秦恭道:“今年草原上天降灾异,九月中旬便下了大雪,毁伤草木,听闻牲畜也多有冻死。狄夏践盟,于我国境之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上干天谴,自不待言。可如此灾变,对我大雍,却也是进驱良机,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秦恭点头道:“边患不除,祸害未已,下官也有趁势出兵的打算。”
“好。”刘瞻又道:“往年这个时候,夏人总要南下劫掠一番,今年天寒,更是只能把主意打在我大雍身上。瞻闻夏人已有异动,不日必将来犯,若仍是小股劫掠,我军难以多处设防备敌,便只能任其来去。若是将城郊民众暂时迁入城内,一来所耗人力、物力实在巨大,二来百姓未必悉数听从,总要让夏人占去些便宜。”
“依瞻看来,将军何不使一出诈病诱敌之计?”刘瞻抛出这一句后,顿了一顿,见秦恭若有所思,才继续道:“长城南北,人人皆知,将军总领貔貅,威震一军,人皆仰望。若将军患病,不能理事,定然人心浮动,夏人也必以此为可乘之机,要有所动作。”
刘瞻先前也病了多日,可他自己知道,自己无论病得多重,只要不是死于战阵、不会影响到军中将领的升迁之路,便不至于动摇军心。可秦恭不同,说他是一军之魂也不为过,这些年来他虎踞北边,雍人爱他、夏人惧他,两边的眼睛都紧紧盯在他身上。若他患病,夏人绝不会无动于衷。
秦恭忙逊让了几句,言语之间特意将刘瞻这凉州刺史的身份抬得极高。刘瞻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对他这话只听过便算,丝毫不放在心上,待他说完,又继续建言道:“瞻料想夏人初时定然仍只派小股人马南来劫掠,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抢些东西回去。”
“夏人尝到甜头,相信将军病重,定出大将、发大军南下。依瞻之见,不妨先佯作无力顾及,一面派一军暗中把断其退路,待其负重而去,将军再发兵自出凉州,南北夹击之!彼人马迟缓、将有骄心,定不能胜。况且我士卒受夏人之辱,人怀复仇雪耻之心,又见将军无事,定然人人感奋,拼死力战。此计是否可行,还请将军虑之。”
秦恭见他此计甚是圆熟,微觉惊讶。他方患病不久,料来刘瞻也不可能提前得知消息,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便想出此计来,真不愧是陛下之子,不曾堕了陛下的威名。
雍帝年轻时,惯爱亲身征战,奇计迭出,用兵如神,人鬼莫测,即便是秦恭也自问不能相及。如今雍帝虽已久居深宫,多年不曾亲临戎事,但如秦恭这般曾随他征战天下之人心中对其的推崇之意、敬仰之情,实为旁人所难知。
此时此刻,秦恭瞧着刘瞻,忽地想起二十年前的雍帝来,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晋王若非身体孱弱,肖于陛下也有四五分了。
他见刘瞻始终瞧着自己,等待自己决断,整整心神,点头道:“殿下此计甚好。只是具体如何施行,下官还需再斟酌一番。”
刘瞻知道他生性谨慎,不肯仓促做下决断,但听他此言,毕竟已有采纳之意,心中甚喜,忙道:“刘瞻年幼,疏漏之处,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秦恭一贯不苟言笑,这时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来,“岂敢。殿下奇智,颇得陛下用兵之风。”
刘瞻心中一震,如同被一根钟杵撞了上来,面上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了,好一会儿才道:“将军谬赞,可教刘瞻愧疚惶恐至极。瞻若能及父皇于万一,已是不胜之喜了。”
张皎听完刘瞻对秦恭的这一番话,心中对他佩服之至,瞧了他半晌,忽然轻声道:“这次出兵之前,殿下可有什么教我的么?”
“自然是有的,”刘瞻一笑,对他张开双臂,“你过来,我慢慢讲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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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阿皎换衣服睡觉的时候殿下不就看见了吗?
-张皎:不,我去外面换
-刘瞻:……更可疑了!
-快去请福尔摩斯国师!
第六十六章
秦恭采纳了刘瞻之谋,就此称病不出。雍军上下戒严,防备甚密,口令从十日更换一次改成了三日一换,军中隐隐有了些传言,虽被尽力压下,但零星的消息仍是传了出去。雍帝甚至亲自草书问疾,秦恭只推说是偶染小恙,话虽如此,一连数日却始终不曾在军中露面。
这年秋末冬初,夏人照例南下来打草谷。按说之前雍军远征,夏人惨败,今年应当暂且偃旗息鼓,不敢轻举妄动才是。可一来天气寒冷,夏人不南下劫掠一番实在难以过冬;二来夏国诸将听闻秦恭有病,皆以此为可乘之机;三来年初时夏人经此一败,人有复仇之志,提及雍人无不有咬牙切齿之恨;四来狄罕病得日甚一日,狄骏也眼瞧着熬不过这个冬天,狄震自觉接位在即,新败之后,想要借这些斩获立威,因此力主南下,促成此事。
如刘瞻所料,一开始时,夏人只派小股骑兵越过长城,掳掠城郊之民,抢夺妇女、财物、牲畜,更又焚烧民田,以作报复。雍人果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来去,除了迁徙边民之外,只象征性地派出些骑兵,但往往慢夏人一步,等率队赶到时,夏人早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的败垣狼藉。
消息传回金城,葛逻禄王庭愈发确信秦恭染了病,而且恐怕病得不轻,不然定要挟战胜之威分兵而出。原本他们派人南下时,都会尽量将部队分散开来,防止被雍人合围,总是派出数股部队同时从多处南下,好教雍人措手不及。这次却有意将南下之处都选在凉州附近,离雍人屯驻大军的汛地不远,为的便是觇探虚实,看看雍军的动静。
如今狄罕病重,国事委于狄震,狄震接到雍人避战的消息,心中甚喜,同孟孝良等人商议过后,皆以为可战,进可以一雪前耻,退也能南下牧马,好好地过了此冬。狄震总摄国政,不可轻出,又需贺鲁涅达坐镇金城,为自己左膀右臂,便差纳喇波光领万余人南下。
纳喇波光声势虽不及贺鲁涅达显赫,却也是狄夏中久经战阵的大将,素为狄罕所器重,去年峡口一战便是他率军大败雍军,还险些生擒了刘瞻。他虽认为秦恭病重,南下时却仍然远远避开凉州大营,分三路南下,分袭灵州、怀远和夏州三处。
需知雍、夏国境交界之处,自东而西皆有长城阻截,夏人南下,人虽可攀附长城而上,马匹牲畜却越不过去,须得出其不意、毁坏城墙,方可长驱直入,劫掠一番之后,趁着雍人反应不及,再取道原路返回,这便给了秦恭以可乘之机。
秦恭虽然称病不出,却时刻关注着北边动静,早已暗中调动好了人马。今年年中时,刘瞻曾主持于西北凉、瓜等数州外挖掘沟渠、加固城池、修筑箭楼等,以备夏人南侵。秦恭深知,夏人定有意避此锋芒,不会取道凉州南下,定要于东边用兵,于是早已分兵于灵、怀二州,就等夏人南来。
他见纳喇波光南下,心知此计已成,不出于彀外,就此霍然病愈,自领三万人出于凉州,昼夜兼行,追上了纳喇波光一军。
纳喇波光分兵之后,亲率一军取道灵州南下。灵州距凉州最近,雍人闻讯之后,用不数日便能发来援军,因此他本就没有作攻破城池的打算,只想速战速决,有所劫获之后便即北上,与其他两路会和。
他听闻秦恭出兵,也不恋战,急忙率军北还,不料灵州城中忽然杀出数千雍军,将他后路堵死,两军相持一日有余,秦恭大军便至。
事已至此,恐怕已难全身而退。他心知中计,不知其余两路情况,一面派出斥候,一面应付这两路雍军。无奈消息断绝,不知何故,他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贪恋财物,忙将抢来的粮草辎重一并丢弃,轻骑突围,以图北上。
不料秦恭早已料知此处,将他驱逐至贺兰山脉当中,又让秦桐领一千五百人把守住三关口,北扼夏人去路。
秦桐领了命,在关口连设下三道关卡,定要于此擒住这个夏人大将不可,张皎便在这第三道关卡之中。
三关口山势嵯峨,两侧山崖壁立,直指天际,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路,曲折蜿蜒,至第三关时最狭处更是不能并马而行。举目而望,但能从两侧高崖夹峙间窥见得一线之天,日头稍斜,便不见日影,峡口中耸翠千叠,幽影百回,山石荦确,峭壁萦纡,千古雄关,必争之地,无过于此。
可在这肃杀峭严之下,泾水却自山谷间中流而过,虽然一时瞧不见流水,却能听得水声激激,如弹筝之响,清越风发,在峭壁间振荡萦回,久久不去。偶尔传来一声空旷的鸟鸣,回荡在重山之间,举头却瞧不见飞鸟,只有稀薄的微云从这一线天空间悠然而过。
山风裹着水气、雾气、山石泥土之气曲折而来,张皎一手持刀,一只手攥着一面红旗,伏在一颗巨石后面,听着不远处传来马蹄蹴踏之声,闻见山风吹送来的阵阵血腥气息,心中一动,紧了紧手中的刀。
马蹄铁急急踏在嶙峋的山石上面,火花四溅,清脆有声,张皎默默听着,估量出纳喇波光突围至此,已只剩四五百轻骑,一半皆已带伤。他不需探出头去,只听动静,便能知道纳喇波光一行人到了何处。忽然,他猛地扬起左手中的一面红旗,身后数百雍军一齐鼓噪而发,投下滚石阻住去路,张弓向着崖下射去,一时矢下如雨。
纳喇波光见前路被阻,慌忙勒住马头,在马上左右挥刀,不住地将箭矢打落。他方才一路连闯过两关,每一道关卡的伏兵人数虽都不多,仅有几百人而已,但雍军凭借着地势之利、又是提前设伏,杀伤了他手中许多兵士。
他闯至此处,算上身边的亲兵,已只剩下四百余人,又见两侧山壁的怪石草木之间,插满了雍军旗帜,呼喝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响彻云霄,一时难辨这支伏兵的人数众寡,不由得心中发寒,暗道:难道我纳喇波光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了么?
他心知拖得久了,一旦身后追兵黏上来,他便再难走脱,于是横下一条心,拼命向前突围。
忽然间,左边响起一串马蹄声响,自上至下、由远而近,随后是一道劲急的风声,正迎着自己飞快地猎猎而来。他循声看去,但见得日影西沉,从排天的峭壁间堪堪露出最后一角白日,耀眼的阳光直直刺进自己眼中,迎面的石壁背了阴,被这角日光一衬,只余下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无数暗影。
风声飒飒,在这无数片暗影当中,一道深黑的影子自山崖间疾冲而下,如飙举电至,又如风卷烈火,瞬息间便几乎已到了他的面前。
黑色的阴影倏忽间褪去,在纳喇波光两眼当中,忽然现出了一匹花面的青色骢马,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孔,两只鹰隼般的眸子,还有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
纳喇波光微微一惊,心头忽地浮出两个字来€€€€“避青”!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一人一马便奔至了半山腰。忽然,那匹青骢马长咴一声,扬起前蹄,身子如流水般拉得长了,竟是霍然腾起,御风而下。但见那青灰色的鬃毛乍然扬起,又忽地一收,一人一马已落在地上,下一刻,刀刃卷着寒光,已逼在了他的鼻尖。
在这当口,纳喇波光甚至连这片刀刃上的几个细小的斫痕、那上面零零碎碎的日光、甚至还有刀身映出的自己那一双惊恐的眼睛,都瞧得一清二楚。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他心念急转,脚下用力一蹬,同时手掌在鞍上猛地一拍,借势跃下马去,落在地上,去势未绝,连连退出三步,顿住脚步时抬头一看,却见方才座下之马已被割去了脑袋,只剩下半截马颈,巨大的腔子里鲜血喷涌,直有数尺之高,滚烫的马血落在他脸上,泼来一阵热腾腾的寒意。
“将军小心!”左右亲卫的大呼之声这时方才响起。话音未落,那匹马身子一歪,轰然而倒,同时纳喇波光身后亲兵一拥而上,拿身子挡住了他,将他护在身后。
来将见一击未曾得手,便勒住马头没再上前。只见他右手提刀,左手提着一只巨大的马头,一串串鲜血正不住地从这颗马头里面滚下,一滩滩地掉在地上。
纳喇波光换了一匹马骑在上面,将缰绳挽在手上,惊魂甫定,这时才有空仔细打量来人,一见之下,不由恍然,挥开亲兵,打马上前几步,“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你,张皮室。”
先前峡口一战,他同张皎已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张皎还未成名,可纳喇波光便对他印象极深,断定此人不除,日后定成大患。
那时他抢占了先机,提前设伏,打了雍人一个措手不及,将这一支雍军分割成数股,更又蒙上天相助,雍人大皇子竟被同中军冲散,左右救护不及,眼看着便能为他所擒。不料从旁边忽然杀出一人,这人年纪甚轻,可身手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护在那皇子马下,寸步不离,几乎每上前一步,便要杀死一人,竟然就这般带着那皇子突围而去,让纳喇波光这件本已到手的大功又飞了出去。
从此以后他便记住了此人,后来听闻他声名鹊起,以“皮室”之名见称于两军,心中时时暗恨,却也和旁人一样称呼于他,以表敬佩之意。
张皎曾在狄震手下十余年,但先前他身为影卫,从不在旁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十多年里纳喇波光从未见过他的脸;加之狄震顾及面子,有意在国中将张皎曾是自己影卫身份的消息压下,因此纳喇波光只以为他生来便是雍人,不知其和大夏有何瓜葛。
他第一次同张皎离得这般近,见他面孔,似乎刚刚二十出头,不由得在心中暗道:人说汉皮室如何如何,原来他竟这般年轻!
他打量张皎时,张皎也正瞧着他。纳喇波光不知他身世,但他从前在狄震手下,早见过纳喇波光数次,知他乃是葛逻禄中数一数二的猛将,又见他左手持缰,右手握着一柄涂满了血的钢刀,背上还插着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虽然身上多处受伤,显出几分狼狈,可面上全无疲惫之色,两只眸子回转间隐隐射出光来,更加不敢轻视,暗暗整整心神。
他左手一扬,随后便见那只马头高高飞起,落在崖边,咕噜噜地滚了一阵,撞在一颗石头上面方才停下。那马兀自睁着大大的眼睛,仰面朝天,眼睛上沾了灰土,给它蒙上了一层阴翳。仍有鲜血从和马头相连的半截马颈中流下,正从碎石的缝隙间向着低洼处缓缓爬去。
纳喇波光顺着他的动作,向着爱马的头颅瞧去一眼,可下一刻便听得一道风声。他下意识地举起刀来竖在面前,但听得“锵”的一声,长刀相击,嗡嗡而响,竖起的刀背一左一右地分开了两只紧盯着他的黑漆漆的眼睛,让他蓦地里浑身一震€€€€
这双眼睛当中,竟然半点杀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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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张皎知道,纳喇波光乃是夏国大将,平日里往马上一坐,威风凛凛,让人莫敢仰视,令旗一挥,指挥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自己只是雍人中的一个寻常小将,原本同他不能相比。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眼下他率领的这一支伏兵有几百人,而纳喇波光窜逃至此,跟随在他后面的军士也只有数百人,两军数目相当;而自己这边占据地利,以逸待劳,夏人士兵接连苦战数日,人马疲惫;加上他只需拖上片刻,秦桐的援军便能赶到,总而言之,还是自己这边的胜算更大些。
他虽心中已有估量,但从他在狄震手下做事时,便素来钦佩纳喇波光之能,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知道自己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能久战,想要速战速决,一击不成,便又抢攻上去,不给纳喇波光喘息之机。
纳喇波光身材高大,虽然不像贺鲁涅达一般生得铁塔似的,却也甚是肥胖。他平日里所乘战马,都是特意选出的最高最壮、筋骨结实的宝马,不然寻常战马被他一坐,登时便要塌下腰去,骑不数里地往往就承受不住,口吐白沫栽倒下去。
先前两人距离尚远时倒看不分明,这会儿短兵相接,旁人才瞧见他那双手臂足有张皎两个粗,木桶般肥硕的肚子高高顶出来,足能将张皎整个人装在里面。张皎同他长刀相交,登时便觉出手腕上传来一阵大力,仿佛自己方才那一刀砍在了石头上,一丝一毫也压不进去。
他本就不以力量为长,受伤之后,身上吃不住太大的力气,更是只能扬长避短。方才那一刀只是为了试试纳喇波光的深浅,好让自己心中有数,被他挡下之后,张皎也不恋战,左脚在青骢马肚子上轻磕一下,骢马会意,便即转身错开。
纳喇波光轻轻一哂,“挠痒么?”
张皎闻言不语。这时他所率雍军也已冲杀下来,同夏人厮杀在一处,纳喇波光的那几个亲兵自顾尚且不暇,看来一会儿应当不用担心自己与纳喇波光相斗时,被他们从旁阻拦。张皎座下骢马迈着细碎的小步,沿着纳喇波光走过半圈,忽然四蹄一扬,又向他奔去。
纳喇波光方才已试出张皎力气并不很大,看来当日他虽然杀伤了自己许多人马,但身手也不过如此,照自己恐怕还是要差上一截的。“汉皮室”之名在两军之中传得那般凶,今日他亲身一试,才知这名号多少有些夸大。
他见张皎竟然还敢上前,一面心中暗道:“虽然名号夸大,但此人倒还是有几分勇气的”,一面挺刀招呼。
张皎连出三刀。第一刀砍向纳喇波光右腿,被他倒握长刀,格了下来,随后手腕一扬,第二刀自下而上,直劈向纳喇波光肋下,纳喇波光猛地将长刀向上一提,又挡了下来。张皎只同他轻轻一碰,便即收了力,手腕忽地向后一压,第三刀削向纳喇波光座下马的头颈。纳喇波光又想挺刀相护,却一时不及,幸好左手正握在缰绳上,使力在绳上猛地一扯,座下马稍稍错头,躲开了这刀,只是被刀刃划伤了皮毛,登时渗出一道血迹。那马吃痛,咴鸣一声,却并未受惊发狂,看来已是久经战阵的老马,在战场上曾受过些伤,因此反应不大。
张皎三招使出之后,心中已有了底。他这三刀出手都不算太重,却一刀比一刀更快,只为试探纳喇波光临机应变之能,见第三刀时他终于反应不及,露了些破绽,已知破敌之法,手腕一抖,力贯刀刃,下一刻时,手中长刀已如狂风惊雷一般,挟着锋刃破空的尖锐鸣声,向着纳喇波光乱卷而去。
这时太阳已从崖壁顶上落了下去,峡谷间层岩叠嶂,树木幽深,即便在正午时也不显得如何明亮,这会儿没了日光,更是连影子都暗淡了下去。可张皎手中一柄长刀舞得雪片一般,竟好像发出了亮晃晃的光来,上下乱闪,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纳喇波光暗吃了一惊,几乎看不清张皎手上动作,只有凭本能堪堪抵挡。刀刃逼来之时,往往是寒气先至。这寒气割在身上,其实让人觉不出半点疼痛,寻常人未必能够察觉得到,但纳喇波光从军二十余年,对这寒气已再熟悉不过,这股兵刃之气刚刚触及到肌肤,他不需思考,身体便立时能有所反应。
就这么胡乱地挡了二十余合,他心中发跳,打马避开几步,低头看看身上,竟然全未受伤,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一开始便没得着机会使出一刀。
想他纳喇波光同人对敌时,何曾吃过这种亏?他神情凝重,半晌后“哈”地一笑,点头道:“我方才小觑了你。现在看来,你这皮室之名倒也不是白得的。”
张皎微微发喘,身上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却一时说不清是哪里在疼。他不敢教纳喇波光发现异样,长吸一口气后,打马又上前去。
纳喇波光原以为自己称赞了张皎一句,他即便不愿多话,再不济也要同自己客气客气,不料他竟然二话不说,打马横刀、又抢攻过来,不由得暗道:莫非他是哑巴不成?
他同张皎闲话,原意是想暂时脱战,寻思一个应对之法。可张皎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快刀又压将上来,好像织成了一张密网,将他笼在其中。他只觉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刀刃挥来,顾得了上头、便顾不上下头,手忙脚乱,几乎要支持不住。
忽然,胸前猛地一凉,他心道不好,忙横刀抱在身前向外格去,将张皎的刀挥开。过得片刻,他觉出胸前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料来已被割伤,恐怕已出了血,不知伤势如何,却又丝毫不敢分心,始终无法低头去看。
但过了一阵,不知是不是胸前的疼痛提醒了他,渐渐地,他似乎已能看清张皎手中的刀影了,一招一式从哪里发出、攻向何处,慢慢都能看清。他先前仅凭本能便能将张皎的出招挡下十之八九,这会儿眼睛能跟上之后,登时便觉游刃有余起来,虽仍无力反击,却也足够保证自己不再受伤了。
其实并非是他受伤之后眼力见长,而是张皎一番剧斗过后,体力渐渐不支,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张皎心知,若是比拼力气,即便自己伤愈之后,也绝不是纳喇波光的对手,只是凭着刀快,暂时压了他一头。可如果拖得久了,他身上愈发无力,出刀更慢,让纳喇波光有了喘息之机,借势反击,恐怕更加棘手,于是强提一口气,不顾身上疼痛,手中的刀反而又快了几分。
纳喇波光见他刀势忽地又快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一时未反应过来,手上动作稍慢,眼看着便要被张皎砍中肩膀。若是这一刀劈得实了,恐怕他的半边膀子都要被卸下来,纳喇波光心中一悚,身子猛一歪,同时急忙举刀相抗。只是仓促之间发力稍偏,刀身吃歪了力,“铮”的一声,长刀竟然就此崩断!
张皎见机,手腕猛一发力,顺势挥刀下压,便要结果他性命。不料随后他腕上一痛,刀身上霍地传来一股大力,震得他右手几根尚未完全伤愈的手指霎时麻了,定眼一看,原来却是纳喇波光先前一矮身时,左手伸至背后,在剑鞘上猛地一拍,拍出了他背负的那柄宝剑,右手扔开断刀,就势将剑柄抄在手上,横剑挡住了他这一击。
张皎原本欲致其以死命,因此出刀极重,如此一来,被挡下之后的反震之力便也极强。他握刀的右手上面原本尚可忍受的疼痛忽地剧烈起来,肩背、腰腹间也一阵阵地抽痛着,像是上面的肌肉要痉挛起来似的,险些闷哼出声。再看纳喇波光,一手提剑,另一只手揩了揩胸前的血,见自己受伤不重,将手一甩,啐道:“再来!”竟是斗发了性。
张皎视线一转,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战局,见四面的斗兵之中,雍人多而夏人少,知道自己这边正占着上风,当务之急便是拖住纳喇波光,不教他一意突围。只要再拖得片刻,援军必至,那时以纳喇波光所率人众,即便插了翅膀也难飞出这道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