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视线落到那朵花上,小小一朵,比吉桑花更热烈的颜色,好一会儿,嘴角轻轻一扬,道:“谢谢你,隋小狗,不过,这朵花,我不能收。”
江国众人皆是一愣。
范周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刚刚殿下喊这隋国太子什么?
隋什么?
江蕴已展袖起身,乌眸明亮莹润,望着隋衡,道:“隋霁初,我们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吧,谁也不要让着谁,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一刻后,两国将领分列两侧,泾渭分明地坐到了一处临时搭建起的营帐之中。
即墨清雨被请了过来。
“棋战?”
他露出些许惊讶色,望着一袭青衫,温润如玉,翩然立在帐中的年轻太子,仿佛又看到了去岁春日里那个雨夜,冒雨立在相府大门前的年轻孩子。
他一直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
如今知晓他真实身份后,那欣赏仍未有丝毫减弱,反而觉得有些怜惜。
一国太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江山与苍生的分量太重,这样一个剔透如美玉的孩子,还是应该纵情山水间,专心学问才对。
不过,江国能有这样的储君,实乃江南百姓之幸,那江帝,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即墨清雨视线继而落到了抱臂站在另一边的隋衡身上。
隋衡手里尚把玩着那朵红花,眉色张扬犀利,目间则冷沉沉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倒是个身子骨强壮,适合开疆拓土,在这个乱世尽情施展宏图伟业的,可惜呀,是个狗脾气。
即墨清雨别开眼,视线依旧落到江蕴身上。
“不知这棋战作何解?”
江蕴偏头,看了眼隋衡。
“你不与左相说说我们的看法么?”
隋衡凉飕飕回:“那是你容与殿下的看法,不是孤的看法。”
依他的看法,他现在早就直接把人抢回营里去了。
江蕴便自己说:“棋阵之意,便是模仿棋盘,排兵布阵,双方士兵可凭衣甲颜色区分黑白子,以鼓声为号,变幻阵型,最终,一方能合围住另一方则为胜。”
“三十万大军不能空耗在此半月,但身为江国太子,孤也不可能主动献出暮云关,置江南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所以,孤想在暮云关下摆棋阵,双方各派六百名士兵参战,以阵法对决定输赢。双方所有谋士、将领,皆可献言献策,最终是否采用,由主帅决定。”
满帐寂然,听年轻太子玉落清泉一般好听的声音在帐内回响。
隋衡虽也听着,更多的却是打量江蕴。
这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并肩和他站到这里。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他自称“孤”,指挥若定,侃侃而谈,和那个总趴在他肩头轻声软语的小情人判若两人,但那无可替代的无双风雅,又让他确信,他们确是同一人。
江蕴今日亦穿青衫,但不是普通青衫,而是边缘绣着金色暗纹的淡青色长袄,外罩同色披风,在清雅之外,又有一国太子独有的清贵之气。
他可真是捡到了宝藏。
隋衡想。
现在再听“江容与”三个字,简直比世上任何美妙的乐曲都动听。
只是,身为江国太子,他为何会流落到青雀台那种地方?整整三年,便无人去找他么?他说他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那江帝呢,竟也不知么?
隋衡想到了江帝偏宠楚王的传言,心房又忍不住痉挛了下。
江蕴再度转头看他,道:“听闻殿下这一年半在骊山练兵,发明了二十余种全新阵法,孤早想见识一番,今日众将云集,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隋衡把头偏到另一边,语调依旧凉飕飕。
“孤有么?”
“孤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徐桥:“……”
隋国众将:“……”
江蕴道:“没有也没关系,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孤相信,就算临场发挥,也可运筹帷幄,惊艳世人。”
“江容与。”
隋衡转过头,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孤今日才发现,你可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江蕴眼睛一弯。
“承蒙殿下夸奖,愧不敢当。”
隋国众将见怪不怪,毕竟,除了方才送梅子送花送蜜糖水的离谱行为,平日殿下军中议事,总免不了要讽刺奚落江国太子几句。
以范周公孙羊为首,江国众将则极度警惕地望着隋衡,生怕这个残暴狠毒的隋国太子当场翻脸,对殿下作出不利之事。
即墨清雨坐在案后,重重清了下嗓子。
“容与啊,你的想法是不错,可此局的筹码是什么?”
这也是双方将领最关心的事,所有人的目光再度看向江蕴,隋衡也抬起头,忽然想听听江蕴的想法。
江蕴道:“连通黄河,南北互通。”
即墨清雨一震,帐中众将神色亦是一震。
这短短八字,犹若惊雷,放在如今天下大势下,是何等分量,不言而喻。
江南江北对峙已近百年,双方自祖辈时起,就积累下累累血仇,百年来,一直划江而治。两边皆是人才辈出,这中间,虽出个几个试图一统天下的枭雄人物,但都因为各种原因,以失败告终。
直到隋国出了隋衡这个新一代的年轻枭雄,年轻的太子野心勃勃,仅用三年时间,便一统江北诸国,紧接着将利剑指向江南之地。
江南有肥沃的土地,秀丽的风景,浓郁的人文气息,这些都是江北所欠缺的,而江北同样有辽阔壮观的中原之地,牛羊肥美的漠北草原,这些也是江南欠缺的。江南江北,甚至不少百姓都根出同源,只是因为对峙之故,渐渐断绝联系。
便是在江北根基深厚的即墨一族,往前追溯百年,也可在江南找到祖辈痕迹。
如果江南江北实现和平互通,许多资源也将能得到互补,许多百姓都能回归真正的家乡,寻祖归宗。
只是这中间牵涉到太多的利益,从未有人敢提出如此大胆的想法。
即墨清雨目光微微浑浊,帐中许多将领,眼底也微微现出亮色,甚至是水泽。
江蕴道:“若这一局,隋国胜,孤愿主动开放暮云关门户,允近三十年间,所有因战祸原因滞留江南的百姓自愿回归江北,并开放江南与江北贸易,允江北以最划算的价格采买江南货物。江北商客,只要凭路引,便能入江南行商,江北学子,凭官府推荐信,可自由入江南游学。若是江国胜,则隋国撤兵,三年内,不可进犯江南,是否互通,殿下可再做决定。”
“当然,无论哪一方胜,隋军在此地半月间所耗费的所有粮草物资,孤愿作半数补偿。”
这的确是于双方而言,很公平公正的一个解决方案。而且,是兵不血刃,避免大规模伤亡流血的和平解决方式。
即墨清雨慢慢站了起来,抚须点头,道:“老夫认为,此方法甚好,用棋阵对决代替流血战争,一决胜负,落棋无悔,诸位以为如何?”
满帐将领都一脸喜色的站起,道:“吾等亦赞同!”
“天下,苍生。”
即墨清雨步出大战,笑着和赵衍道:“这是另一个玲珑棋局啊。妙!实在是妙!”
赵衍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高兴,忙道:“可要弟子去将师父最爱的昆山雪芽泡上?”
即墨清雨一摆手:“喝什么茶,走,咱们喝酒去!”
“是!”
赵衍欢喜跟了上去。
所有下属国国主公卿,和双方守将士兵,都还在紧张地等待消息。两个敌对国家的太子,带领两个敌对国家的将领,竟然进入了同一个营帐议事,怎能不令人惊愕。
见整整半个时辰过去,帐门依旧紧闭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卫国国主忍不住问陈国国主:
“陈兄,这这……该不会打起来吧?”
陈国国主老神在在看他一眼。
“放心,就算你和我打起来,那里面也打不起来。”
卫国国主:“……”
“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陈国国主顿时满脸愁绪:“我能知道什么内情,我现在,愁都快愁死了。”
对面暮云关城门楼上,洛国国主洛长卿和云国国主云昊也在忐忑观望。
两个强国交战,不仅影响到天下格局,芸芸苍生,更牵涉到他们这样的小国。两人都忧心忡忡,望着对面乌压压看不到尽头的营帐和铁骑。
洛凤君依旧一袭白衣,坐在城门楼上,弹着欢悦的曲调。
洛长卿实在不明白儿子喜从何来,也觉得儿子弹的曲调,于眼下剑拔弩张的情景没有丝毫契合,他忍不住道:“凤君,你先停一停吧。”
洛凤君摇头。
指上虽弹着欢悦语调,面上却清冷如雪。
他道:“孩儿觉得,孩儿忽然感悟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感情上的东西。他说得对,弹曲,不仅需要技艺,还需要情感。”
洛长卿觉得儿子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就在这时,紧闭的营帐终于打开,两军将领鱼贯而出,刀剑依旧完好的跨在腰间,并未如众人揣测的一般干起架来。
洛长卿和云昊紧忙望去,对面,江南江北,各下属国的国主公卿也急急定睛望去。但那些将领都聚在帐外,并未散开。
范周急得火冒三丈,因方才,那蛮横霸道的隋国太子,竟然直接拉起殿下手,进了屏风后的内室,说要与殿下单独谈事。
谈事就谈事,哪有直接入内室谈的!
范周至此方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儿。
殿下莫非与隋国太子早就相识?不可能,若真如此,那隋国太子为何要处处诋毁殿下名声,去岁江上会晤,还逼殿下喝烈酒,用暗箭伤殿下。
可殿下的态度也很奇怪,不仅没有生气,还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作为知情者,徐桥感觉很羞耻,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范周见礼,道:“这位就是范先生吧?”
范周范士元乃江国太子门下第一谋士,为人清正板肃,心思缜密,深受江国太子信任,徐桥看范周遥立众谋士之首,且气度出众,便隐约猜出范周身份。
范周点头:“请问您是?”
“在下徐桥,在青狼营居右将军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