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哦”了一声,拿起自己的风筝,叹了口气。丝帕他没有用来擦身上,而是仔仔细细地将风筝上的水迹擦干净了,十分珍重地护在怀里。
少年盯着他的风筝看了一会,上面绣着比翼的燕鸟,角落里还绣着小小的“平安”,蓦的问:“这风筝也是你母妃给你做的吗?”
谢晏“嗯”了一下:“可惜摔断了一根竹骨,再也不能飞了。”
他来时,只是约定了十年之期,谁也没想到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回去。所以出发时,未能料想给他带些值得纪念的小物。只有父亲送了他一张珊瑚玛瑙算珠盘,母亲亲手做了一只风筝。
算盘早已经毁了,如今连风筝也保不住。
“能飞。”少年说,“我给你修。”
谢晏没反应过来:“啊?”
少年蹙起眉,似乎很不愿意再说第二遍,但还是说了:“我能给你修好。”
谢晏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高兴地捉住他的袖子:“真的吗?这个你都会修?!”
少年不自在地将自己袖口拽出来:“我母亲以前常做祈福风筝,我见过。”他越加不耐烦,“你要不要修,不要我就走了。”
他一迈步,谢晏就赶紧将他拽住,他实在是太激动了,捧住少年的脸狠狠嘬了一口,把包好的风筝塞他怀里:“修修修!好哥哥!交给你了!”
少年耳颊础一下红了起来,他拿袖子使劲蹭着脸,接过风筝就要走。
结果还没出门,谢晏又一次将他拽住:“你等会。”他卷起袖子,把衣裳下摆也掖好,“你在这别走,我去拿个东西,去去就来。”
少年拧眉:“拿什么?”
谢晏飞奔着跑远了:“叫你等着就等着!千万别走啊!”
梦境到此浮散了一会,似乎是梦里的人一直在奔跑,因为谢晏感觉到胸腔内气不够用了,腿也累得灌了铅似的……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梦才又渐渐恢复明亮。
似乎是跑到头了。
谢晏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坐在墙头上了,胸口因为过度跑动而疼得要命。
一睁眼就四下眺望,看到了正在废殿石桌上晒风筝的少年。
他果然没走。
少年背对他,弯着腰,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根断裂的风筝骨,因此并没有发现谢晏已经回来了。
谢晏想抬手捂住胸口喘喘气,但臂弯中沉重,抱着东西,是一大捧金灿灿的花枝。他好容易上来了,实在是没力气跳下去,又恐跌下去砸坏了他千辛万苦偷来的迎春。
金英宫长得好的迎春其实就那么几棵,那么几棵上开得艳的就那么十几枝,几乎全让他给薅来了。
金金黄黄,芳香吐露。
大捧迎春几乎将他视线挡住,谢晏坐在墙头上将腿收进来,朝着下面少年的背影喊了一声。
“——五郎!”
谢晏捧起满怀的金芒,朝他炫耀道:“你看,春前第一霞!”
这场梦境就止于少年闻声回头的一刹那。
……
但随即,他又开始了另一场梦,但这梦并不如刚才那么轻松。
他梦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游-走,像蛇,但又是热的。那东西每到一处,那地方就会疼得像撒了盐一般,又像是细密的尖牙在身上咬。
起先只是咬胳膊和手,后来他下衣都被人除去,竟开始咬他的膝盖和腿。
谢晏的身体忍不住抖,忽的膝盖被人拨开,他一下子疼醒了,长睫颤落,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床边坐着个人,但他视线疼得模糊,实在看不清,只觉轮廓如梦境里那个银蓝色衣裳的少年相似。
“少年”气息低沉,许是并不高兴。
他还在因为没有折到迎春花而难过吗?
谢晏昏昏地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但他坐得好远,怎么够也够不到,便想坐起来离他近一点点。但手才撑在褥子上,就被人摁住了:“别动,躺着。”
那温热的东西仍在膝盖上缓缓摩挲,谢晏疼得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从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将他盯着,忍着疼将声音放软了,带着鼻音道:“……五郎,别难过……花,我给你折来了……”
裴钧手一顿,浓黑如墨的眸中闪过一弧惊诧,他再抬头看去,谢晏已经闭上了眼,像是又睡着了。
裴钧皱着眉,放开了左腿,握住他右侧的膝盖,向外分开一些,用手指沾了一些药膏。这药既然灵验,速效,就免不了一些疼痛。是故他才将药膏涂上去,谢晏就下意识将腿屈蜷起来,还用手往下拽着上衣,企图将露在外面的腿盖上。
裴钧自然不许,以指腹融开了药膏,在他摔得青紫的膝上揉抹。
谢晏又疼醒了,这回意识更清明一些,似乎是从摔懵的那一下中回过来了,哀哀唤道:“殿下……”
裴钧握住他的腿:“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晏更加不明白,仍是叫“殿下”。
梦就是梦,他已忘了。
“算了。”
裴钧涂了两边膝盖,又顺着小腿往下查看,谢晏要把脚藏起来,但他下衣为了方便看伤口、上药,几乎被剥得精光,此刻只剩白绢软袜还挂在脚脖上,哪里能躲得开。
“不……不用了,殿下……”谢晏醒了,自然反应过来殿下是在给他上药。可他不想上了,太疼了。
但是没用,左脚很快就被裴钧给拿捏住了。
裴钧一握住,就感觉到左脚的异样。
不只是比右脚肿胖了一圈,更是他左脚踝上有异物,照它硌着掌心的硬度和大小来看,还不是个一般的小挂饰——恐怕就是害谢晏突然扭脚跌落的真凶。
裴钧不顾谢晏反对,径直除去了他的软袜,这一看,便有些惊呆。
“……”裴钧轻轻抬起他的脚,使他自己也能够看见,“谢晏,这是什么?”
谢晏还头疼晕眩,草草低头瞥了一眼,也只看见自己白-花-花的一条腿,但他知道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耳尖微赤,小声道:“小金鸡……”
就是前两天,殿下送他的那只小项链。
送礼物的那个时辰,是酉时,而且谢晏也属鸡,所以他是极其喜欢的,可以称得上是爱不释手。
裴钧盯着他脚踝上的东西,白得似霜浸雪泡,比身体肌肤还要细腻的脚,原本只是送他当小玩意玩儿的金鸡,挂在红的绳上,连着几颗圆润莹亮的东珠,摇摇摆摆。
他不由目光微动,但仍没好气地问他:“你把它戴脚上干什么?”
这么大小的金属物件,藏在踝上,套进鞋袜里,可能舒服吗?
谢晏缩了缩脚,没能挣脱出来,反而因为肿起而更疼了。
他睫毛底下水雾迷离,只能任由殿下握着他的脚。但这姿势实在难堪,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埋进地洞里。
此时裴钧为了上药方便,已经在拆解他踝上的小金鸡,挂饰上还穿着几枚珠子,几相碰撞,就发出叮叮叮叮的动静。
这时裴钧捏着他伤肿的脚,又问了一次:“难道你这几日一直这么戴着?戴脚上?”
“嗯。”谢晏又疼又面热,呜咽一声,“喜欢……这个呜……我弄坏了,修不好……就用绳子穿上,戴、戴在……”
他那日得了小金鸡项链,是叫宝瓶给他戴在了脖子上。可是没几个时辰,他就不小心扯断了,金鸡和点缀的东珠滚了一地。
他想修,但怎么也修不好。
也去找了良言,但是阿言帮着府里人忙别的事,他等了半天一直没有插上话,又怕打扰他们,就讪讪地回来了。
还想过找宁喜。
但他担心宁喜知道了以后会跟殿下说,更担心殿下知道这件事,会责怪他不珍惜送的这些礼物。
谢晏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把断掉的链子藏进匣子里,用别的红绳重新把它们穿起来。可他手笨,一个人躲在床帐里弄了好久,把绳子一截截地都弄坏了,只能一截截地剪掉。
最后成功时,只剩下手串宽窄的环。
他又想,手串也可以,可惜戴上了才发现,它给自己做手串太粗了,一走动就会从腕子上滑脱下来。
谢晏闷在屋里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既然做手串太粗了,做脚串不就刚刚好吗?而且套在鞋袜里,还不会弄丢。
他觉得自己真是绝顶聪明,就这么办了。
但是戴上了后又发现……它走路硌脚。
可谢晏又不舍得摘,反正他平常也走不了多少路,忍忍也就习惯了。
……
裴钧听完他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自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红绳被谢晏系得死紧,裴钧未能解开,干脆拿剪子绞了,随着“咔嚓”那一下,金鸡落在地上,因为金是软的,一下子把尖尖的喙给砸瘪了。四散迸落的珠子撞碎了两颗。
谢晏身体一僵,紧接着就心疼得掉泪,怎么也遏制不住。
“……你,你值当的为这个哭。”裴钧见状放下剪子,不由摸了摸他的脸,一点点把他眼睛擦干净,轻轻笑话他,“到底有多喜欢?它把你脚都磨破了。”
谢晏不管,裴钧擦多少他流多少,流得裴钧满手湿滑,越擦越抹得他满脸都是水痕。
裴钧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哭成这样,真不过只是一枚金挂饰而已,送他的时候只是觉得小东西好看,也没想那么多,自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甚至拿去外面都值不了多少钱。
他一瞬间竟有些心慌:“好了,别哭了。孤回头再给你买一个。”
谢晏推开他的手,也不管额头还疼,膝盖青紫脚也肿了,头一回朝裴钧发怒,踹了他一脚,抽泣道:“我不要那些!算盘坏了,风筝也烧了……我就要我的金鸡……”
“……”裴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说的算盘、风筝都是什么。
算盘是被皇后失手弄坏的,他无法。
风筝是后来他与大皇子为了一件差事起了争执,大皇子的人举着火把让他将差事让出来,他不肯,当即就自己夺过来给烧了,还张狂跋扈地讥讽大皇子无能、窝囊,只会些威胁人的小儿把戏。事后连仅剩的残骸也没捡,径直离去了。
……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只是用了所有的力气去忍耐,克制。
谢晏从不嚎啕大哭,即便心爱的小金鸡摔坏了,他也是垂着脸小声地流泪,只有从他时而憋喘的换气声中,才能听出他究竟有多委屈。
谢晏揪起被角抹了下眼,忽的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眼皮一颤,慢慢抬起来,还没有看清时就感到裴钧靠近了过来,一个个轻啄的吻落在他的眼下、腮边,直到唇-瓣也被轻轻地覆住。
因饮了两杯酒,不敢再进一步,只是浅显地贴吻着。
谢晏被迫止住了泪水,既生气想避开他,又舒服得想多一点,他左右矛盾起来,最后结局是只能僵持在原处发愣,被裴钧拿嘴唇将泪痕擦干了。
“好了,不哭了。孤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弄坏你的东西。”裴钧低声问他,“孤给你修好。好不好?”
谢晏垂眼看他,半信半疑:“真能修好?”
裴钧又凑近,似乎想摸他的头发,但猛然想起他额头受了伤,只好将手落在肩上捏了捏:“孤不是都给你修好风筝了吗,金鸡自然也能修。”
谢晏想了想,点点头。
裴钧看终于将他哄好,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又试探问:“那我们把脚踝上的药涂了?不然明天没法下地,就不能去打猎了。”
谢晏这回抿起嘴,有些不愿,因为上药很疼。可是转念又想了想,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他还没有去捉兔子小鹿和小羊,于是听话地点头。
裴钧又握起他的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