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一步塞三步地慢,终于还是将外衫拿了过来,披到谢晏身上时,忽的按住了他的双肩,使他难以回过头来看。谢晏失笑地问他做什么,却听裴钧低声道:“若孤与你想象中不一样……谢晏,你恐怕会失望……”
谢晏还想问他何出此言,但裴钧却闭上嘴不说了。
他在谢晏薄衫外另披了一件厚实的衣裳,这才领他去往关押吐伏卢屾的地窖。
裴钧好像很紧张,因他命精兵打开入口锁链时,谢晏观他眉峰紧蹙,双眸紧紧地盯着。
封锁地窖的铁板一打开,一股混杂着稻谷陈腐气味和腥咸的血味就涌了出来。谢晏掩住鼻轻咳了两下,一个愣神的功夫,手腕上就被系了一条细绳,绳子的两头各拴着两枚铃铛。
裴钧将细绳的另一头铃铛挂在了自己腰上,他一拽谢晏那头,同时自己腰上的铃铛也会跟着叮铃铃地响:“下去后若有什么不妥,就拉铃铛,孤立刻就到。”
这应急铃铛精致得很,就像首饰,谢晏试着拉了好几回,一拉裴钧身上就响,莫名感觉就跟唤小狗似的,他笑着点点头,正要踩着梯子下去,忽的又被裴钧叫住。
“无论下去看见什么……”裴钧顿了顿,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谢晏都会下去,于是眼神里多了一抹淡淡的落寞,“别害怕孤。”
谢晏一头雾水,当扶着梯子下到地窖深处时,才恍惚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地窖向里延伸得很深,头顶铁板重新阖上只留下条气缝后,下面昏黑暗沉,明明空间很宽敞,却给人已经逼仄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比在上头所闻到的更加明显。
那大概是腐烂的饭菜,混着人的排泄物,以及……血的味道。
谢晏微微转动眼眸,先听到了水声,滴答、滴答的,并不规律。
等眼睛适应了下面昏暗的光线时,他朝里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水。此时一个囫囵人影缩在墙角,脚上坠着几十斤重的铁链,一只手亦被拷在墙上,蓬头垢面,形容不堪。
那水声是从他拷起的手上传来,一滴一滴的,顺着指尖洇到地上。因地窖下的地面都是粗陋的泥土夯实的,他脚下一片的颜色比地窖入口这边显然要深,泛着深红,被数道凌乱脚步带得到处都是。
谢晏这才看到,他一手的指甲都被拔净了,十指如光秃秃的枝杈。
而墙的这一边,一张木桌上,摆满了各色谢晏见过和没见过的刑具,大多刑具上都凝涸着绛色,一条倒鳞鞭子上最为醒目。谢晏不敢细看,那上面倒钩着的碎块是不是人的皮肉。
但从眼下吐伏卢屾的现况来看,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他身上几乎已没有什么好的地方了。
地窖深处的人似乎听见了有人进来的动静,慢慢抬起了头,他一边眼睛被血糊住,睁不开,另一只也眯着,在看清来人是谢晏后,才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你果然来了。”
谢晏不愿走到那边去,让裴钧亲手给他换上的新鞋沾上血污,便隔着一段距离道:“你想见我,我便来了。关于南邺皇族,你都知道什么?”
吐伏卢屾似乎真被毒坏了点脑子,思考起来很慢,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捋顺自己的语言,但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老实,还以为能以此拿捏谢晏:“你若想得知那个消息,就得与我……”
谢晏听了嗤笑一声,转身就走:“你带着这个消息烂在这里吧!”手刚扶到梯子上,就听背后一阵剧烈咳嗽。
吐伏卢屾没想到他不按自己心意来,一时心急,连带着手脚上的锁链扯动得哗啦啦响:“是关于你一个尚在人世的血亲!”他说完,就开始喘息,口中吐出一口血水来。
谢晏停住了脚,向他看去:“你受了这么多刑也没吐露一句的,如今怎么又肯说出来了?什么血亲,说清楚。我现在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
吐伏卢屾进气少出气多,抱着最后一丝挣扎道:“他们不是南邺人,我即便说了,也没有利益。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让太医来给我诊治……”他缓了一会,才继续说,“别说没有太医,你醒了,裴钧肯定会叫太医来给你调治。”
谢晏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你很聪明,怪不得西狄王庭会被你耍的团团转。”谢晏抱住双臂,慢悠悠道,“我可以叫太医给你诊治,但是……”他上下将吐伏卢屾打量了一遍,“以你的状况,即便是用上最好的药,也不过是平添痛苦罢了。”
一阵剧痛袭上颅内,吐伏卢屾咬牙忍住了,但仍溢出一声呻-吟:“这不用、不用你管,我不想死……”
谢晏挑了挑眉:“好,我答应你,你说罢。”他语气一冷,“但倘若我查出你是骗我,我便让你知道比死还难受的事,可不必你受的这些大刑要轻松。”
吐伏卢屾隐约感到,面前这个青年,可能比裴钧更难掌握,但他眼下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只得告诉谢晏:“南邺内忧外患时,太子妃名为重病,实则是被护在宫中待产。”
谢晏凝起目光:“待产?”
吐伏卢屾缓慢地点点头:“国破那日,她听闻太子战死城头,一时气急血崩不止。当时外族已经攻入宫城,她不得已,命一名老嬷嬷带着襁褓趁乱逃出了宫,以保小公主平安。”他看向谢晏,“就是你尚在人世的妹妹……”
谢晏好笑道:“我虽入大虞为质,却并非没与母妃有过书信,她从未提过身中有孕。你红口白牙就给我编造出一个妹妹来,我凭什么信你?”
吐伏卢屾求生心切,急道:“她为何不与你说,我不知,但这个婴儿确实是由宫中抱出,那襁褓布花乃是南邺御锻,上面有你母妃亲手所绣的‘团圆’二字!你若不信,叫裴钧派人南下,找到那个老嬷嬷,一查便知!”
“你说绣着团圆?”谢晏脸色微变,“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
但吐伏卢屾似乎因情绪激动引得毒发,骤然浑身抽搐起来,他不肯继续说下去,嘴里只哆哆嗦嗦地喊着:“我要太医……太医……”
“不说罢了,别以为这样就能拿住我。”谢晏冷冷看着他难堪抽搐,待心中一阵戾气散去后,他深吸一口气,拽了拽腰间的铃。
不等吐伏卢屾再张嘴,地窖中已瞬间落下一道身影,他一瞧清,立刻瑟缩着向墙角靠去,似乎看见了极为恐惧的东西。
裴钧一跃而下,落地先围着谢晏观察了一圈,见他浑身上下纤毫未乱,但他神情却不大对,只能温声道:“怎么了?”
谢晏闭了闭眼,顺势靠他身上:“站累了,爬不动梯子了,背我回去罢。”
两人各有心思,裴钧也不多问,躬身半蹲在他面前,叫他上来搂住自己脖子,脚下一腾一跃,便借助梯子跳出了地窖,背后封口的铁板又缓缓阖闭,将吐伏卢屾无能的嘶吼隐隐盖住。
从农舍地窖走回山腰小院尚有一段距离。
裴钧没再用任何步法,只是背着他慢慢地往回走,就想春猎那晚,他背着谢晏回帐篷一般。
因为解毒生病的这些日子,谢晏又轻了一些,虽不至于瘦骨嶙峋,但抱着不如春猎时那样有肉。裴钧不免心疼了一下,想与他说些什么,又不知他对下面所见到的那些作何感想,一时没有张口。
走了一段,裴钧感到他将下巴落在了自己肩头,许是想睡了,不由放轻了脚步。
就这时,耳畔传来谢晏轻轻的说话声:“我携止战国书前往虞朝的那天……”
裴钧听他讲起那么久远的事,立刻将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几许,淡淡“嗯”了一声以示在听。
谢晏将脸埋在他颈侧,说话声音也显得闷闷的道:“那天,天很晴朗,父亲和母妃一直将我送到邺京外十几里。我那时也不知道去了虞京能活几年,我看母妃红了眼睛,一来是不想她伤心,二来,是怕我当真命陨他乡,母妃他们也能还有个慰藉,就说……让她早日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乳-名就叫团圆。这样他们日日唤着‘团圆、团圆’,等团圆长大一些时,我也就能回家了。”
当时母妃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弹,说他没羞没臊乱说话。
可吐伏卢屾却言,母妃当真给腹中孩儿绣了乳名“团圆”。
母妃一直盼着能够一家人早日团圆。
谢晏笑了一下:“谁能想到,造化弄人,我还活着,父亲母妃却……团圆,如何能团圆?”
裴钧心里揪了一揪,他那时还那么小,就要远赴他国。裴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将他背得更紧了些。
谢晏也双手将他牢牢环住,轻声道:“现在我明白了。想跟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舍不得,是一定要及早说的,否则就会来不及,会给自己留下遗憾……我给自己留下的遗憾已经够多了。”
他在背上小声嘀咕的功夫,裴钧已将他背回了小院,放在床帐内。
他手上攀爬地窖的梯子时,沾到了灰土,裴钧取了巾帕给他擦,想问他在下面的事情,又不好直说,欲言又止道:“那个人都和你说了什么……不管他说了什么,孤都……”
“五郎。”谢晏冷不丁唤了他一声,“在说这个之前。”
裴钧有一阵没听见他这样唤自己了,一时有些怔住。
谢晏垂下眸子:“你亲亲我吧,我这里有些难受。”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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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短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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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谢晏指尖抓在胸口, 微微缩紧,须臾,他便松开, 笑道:“只是说笑……”
话音未落, 裴钧的吻就落下来了。
先是颊边, 后又移到眼下, 轻柔得像是啄去并不存在的泪一样,谢晏忍不住闭上了眼, 感受到那温热的唇-瓣一点点地吻到了唇上。他顺势张口,将对方放了进来。
裴钧托着他的后颈, 闻到他发间的药味。
……他最近确实吃了太多的药了。
南邺皇族信奉玄女,谢晏小时候说, 娘亲告诉他,玄女会温柔地垂怜每一个人。裴钧想,那时他一定是睡在狐皮织裁的软椅上,枕着月光, 做一个又一个瑰丽变幻的彩梦。
然而玄女并没有保佑他, 他在大虞吃尽了苦头。
裴钧吻到他无暇顾及那些杂事,开始主动回击, 彼此呼吸都开始发黏时,才缓和下来, 慢慢退出。分开时谢晏意犹未尽, 还舔了舔他的唇缝,一双被亲得雾蒙蒙的眸子不满地盯着他。
裴钧握起指缝间一捧发丝, 置于鼻下亲昵地嗅了嗅, 道:“明天不吃药了,给你炖银耳莲子羹, 放很多很多糖。”
“你是要甜死我……”谢晏噗嗤一声。
裴钧看他笑了,才坐到他一边,想问他些什么,但不知怎的,总像是那话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又或许是,他有些拿捏不住对待现在的谢晏和……傻时的谢晏之间的分寸。
两厢沉默了良久,裴钧才低声道:“你……好些了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谢晏的膝盖,这时,他看到谢晏的衣摆上似乎沾了点血污,应该是在地窖里蹭到的。
他一下子眉头拧起来,起身去端水盆,可那盆里还泡着先前谢晏换下来的那条亵裤。裴钧思索了一下,立即出去另打了一盆水进来。
谢晏不知道他忙里忙外干什么,一阵茫然后,见他蹲在了自己脚边,双手用水浸湿,捏住那一点衣角要揉搓时,才幡然醒悟,下意识地转了转身子,避开了一些。
裴钧没有捞住,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
自醒来后,他在自己面前的姿态总如此低,低到谢晏常常看到的都是他半蹲着的发旋。见他又要起身不知道去忙什么,谢晏立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瞎忙什么?回来。”
“……”裴钧被他引回榻边坐着,紧挨着他。
谢晏何曾看他这么谨慎局促过,不由将自己慢慢靠了过去,手指也由抓握变成了与他十指紧扣。他手上还带着水,握起来湿湿腻腻的,谢晏扣进去的指腹刚好能摸到他掌心边缘因练枪剑而生的薄茧。
醒来后,他们两个一直不曾坐下来谈过,这几日的相处多是半推半就,谢晏觉得,有些话是必须要说开的。
静了一会,谢晏道:“前几天半梦半醒时,我记起了很多,记起了你的千岁宴,记得我们春猎时闹别扭,我记得遭遇虎豹的那个晚上,我很害怕,我心里无数次念着殿下来救我,你就真的来了。还记起你每一次温声细语地哄那个……不太聪明的我。”
“但我醒了后,你一直惴惴不安着,你观察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我去地窖,你怕我看到那些刑具会害怕你、畏惧你,是不是?”他停了停,才继续道,“……裴钧,我不习惯你对我如此温柔亲昵,你也并不习惯现在的我吧?连我唤你五郎,你都会先怔上片刻。”
裴钧的手指用力蜷了起来,紧得谢晏都感到有一点疼痛。
但谢晏并不想松开,适当的疼痛让他更加体会到如今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他说:“你熟悉的是之前的那个痴傻的我,我可以装成那个模样,你知道的,这我很擅长……但我不想那样。”他凑到裴钧耳边,“你也要清醒一些,早点明白……如果你不适应,我可以多叫你几次,无论多少遍,直到你适应为止……”
“五郎……”他轻声唤道,“五郎。”
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与眼前这个略带病容的青年人的形象慢慢重合。裴钧闻声看过去,看到谢晏歪了歪脑袋,温柔且狡黠地勾了勾唇。
裴钧一时之间错愣住,随即恍然意识到,一直在被安抚的,始终是自己。
在皇子夺嫡、风云诡谲时,他以乖张顽劣的姿态在自己枯燥无味的人生里强插一脚,最终以性命为自己挡下毒酒;在自己身为摄政王,性情逐渐暴戾残忍、不择手段时,他跌跌撞撞走进了自己的生活,在自己逐渐冷硬的心腔里留住了一室温柔;在自己因他苏醒而彷徨无措时,又是他主动迈出一步……
谢晏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