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如果做,自然要做千古一帝,谢晏不愿他在史书上多留哪怕一星半点的污迹。
谢晏想到一步,就习惯性地往下多想无数步。
裴钧似是感受到怀中人的气场变了,他将趴伏在自己身上的谢晏拨了个面儿,让他面朝自己枕在臂弯里,拇指从谢晏眉头抚过:“别皱眉,孤不要那些。”
谢晏一愣,大脑瞬间停摆:“……不要?”
裴钧挑眉,戳戳他的脸颊:“你也以为我想要的是那个位子?那个位子如果孤想坐,当年杀进宫城时,孤就坐上了,轮不到裴祯那小东西。”
谢晏也有点不懂了,那不然呢,你多年只做摄政王,日夜操劳,就为给他人做嫁衣裳?
“皇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裴钧道,“孤不想被它吞噬。而且……”
谢晏:“嗯?”
裴钧低头:“孤不想做皇帝,不想三宫六院,四妃八嫔。也不想看一堆女人为了争那几个晚上的-宠-爱,满腹阴谋诡计,斗得你死我活。那些事孤见得太多了,孤听着就恶心。”
他眸中隐隐流露出厌恶。
裴钧只是想尝尝,这所谓权力顶峰的滋味,究竟是多么迷人,引得无数人为它头破血流。
如今尝了,不过如此。
当不当这个皇帝,有何重要。
谢晏没说话,心想,他或许还在为梅妃的凄惨结局而耿耿于怀。
但是哪个宫城之中不是如此,就连一向以和睦而被传为佳话的南邺皇室,后宫也免不了那些争-宠-戏码,只不过更温和些罢了。
谢晏摸了摸他的脸,想叫他不要那么伤心。
“不过,”裴钧捉住他的手,“如果你想做皇后,孤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谢晏貌似很心动。
裴钧松开他的手,去擦他鬓角流下的一滴汗,道:“真想做?”
谢晏拂去他趁机揩油的手指,换了个凉快的方向趴着:“就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斗都没人跟我斗。以后你不-宠-我了,我就自己在后宫里,天天数着花瓣——他今天会来,他今天不会来,他今天会来,他今天不会来……”
裴钧:“……”
“宫女见我不受宠了,给我送冷掉的饭菜,还往饭菜里吐口水。我肚子里生不出儿子来,那群大臣还会跪在宫门以死相谏,你到时候一气之下把我打入冷宫。我和甜甜父女两个,寒冬腊月,冻得瑟瑟发抖,衣服也不能穿,饭都没有,只能吃糠……你哪天气不顺了,还会拿着鞭子来抽我,骂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他说的详细,那些大臣是怎么死谏的,宫女们是如何见人下菜的,糠是如何噎人的,裴钧的鞭子是如何落在他身上,打得他求饶的……
好似他亲身经历了似的。
说到动容处,还自己翻个身,忧心忡忡地跟他商量:“唉,我吃糠没关系,没衣服穿也行。可甜甜是你宝贝闺女儿,你能不能别饿着她?”
裴钧失笑,怎么就给他吃糠了,又何时抽鞭子逼他生儿子了。
他若真能生,别说儿子不儿子,就是蛋,裴钧都好好伺候着。
谢晏想到这里,愈发长吁短叹起来,仿佛已经提前看见了自己令人绝望的未来。他看着裴钧幽深的眸子,不由喉咙吞咽了一下,轻声哀怜道:“要不先适应着,今晚开始我便不穿衣服……”他迟疑地瞥了瞥裴钧的脸色,求饶道,“就是我肉薄,容易留痕迹,你拿鞭子抽我的时候,轻一点……”
裴钧捂住他的嘴,微微眯眼:“你再说下去,孤可真忍不住想试试了。”
谢晏眼睛一亮。
裴钧吻住他:“但不是现在,此事重大,需得等你身体好全了再议。”
谢晏身体已经好了,只是体质还弱一点,可林太医也说了,这是多年积弱,急不得。
他即便一日不落地吃着太医院的药,一个月疗程也不过是让元气充足一些,不那么容易生病了而已……若要想彻底恢复成以前那样,少说也要三五年。
难道三五年内,裴钧都不打算对他……?!
谢晏心下大骇,裴钧真有可能忍得住!
他年纪轻轻,还没进门,就要守活寡吗?
谢晏愈加凄怆,忍不住坐起来,想要和裴钧好好理论理论。告诉他这事是人之常情,只要温柔些并不会对身体造成损害,没必要真等三五年……
正想着,突然,马车一停,宁喜牵着缰绳,长“吁”一声。
宁喜望着逗留在王府阶下的一人,犹豫了一会,回头向车内道:“殿下,侯爷……”
谢晏推开窗,朝外看去,顿了一顿。
裴钧顺着他视线亦看了一眼,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嗤道:“阴魂不散。他又来做什么?上次找羞辱还不够?——宁喜,叫人把他扔出去,扔远点!”
宁喜正要下车喊人。
那人一身素衣,都起了褶子,估计很多天没换过了,身形也必上次见他时消瘦很多,眼睛亦熬得通红,不知在王府门前徘徊了多少日。
不等侍卫上前拿人,他朝着马车的方向扑通一跪,嗓音略显沙哑:“晏哥……平安侯!母亲重病,病里一直在念你……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如果不是她命在旦夕,我也没脸来叨扰你……你看在、看在她也曾养育你多年的情分上,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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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忙,每天都忙到很晚,导致更新稀稀拉拉的,是我的错qaq
最近差不多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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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听见长公主病重, 谢晏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倒不是和长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谢晏转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下意识想征求他的意见, 但转瞬就摇头笑了——以裴钧的脾气, 定然是将段清时痛骂一顿, 管他们爱死不死, 再质问段清时,长公主府没了, 是不是也想他如今的段府夷为平地。
若是放在五年前,谢晏不理段清时也就罢了。
但如今, 谢晏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最是知道, 人面对死亡时,心中会无端涌出无数的彷徨踌躇。
他没必要为难一个将死之人。
一刻钟后,刚进城的马车,又一次驶向了出城前往玉泉寺的道路。
裴钧很不满意他这个决定, 一边将他搂在怀里, 一边揉着他坐得酸累的腰,倘若视线能杀人, 只怕那骑马在前开道的段清时已被他捅出了数个窟窿:“为了早日回京,你这几日都歇在马车里, 身体都吃不消了, 还跟他去什么玉泉寺!”
谢晏享受着他的按摩服务,舒服得喟叹一声, 道:“都已劳累这么多天了, 也不差这半日。去去就回。况且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姑姑, 你与她比我还近。”
裴钧重重地捏了他后腰肉一下,不疼,只痒,捏得谢晏愈加往他胸口钻。
裴钧和这个长公主并不亲厚,自小到大恐怕连十句话都没说够过。
长公主和谢晏的事,裴钧更不怎么清楚,只记得早年的时候,长公主是很疼爱他的,后来长大了,倒是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裴钧那时还不够了解谢晏,只以为是他性子越发骄矜不羁,无人约束得了,才与长公主离了心。
如今看来,也是另有隐情。
走了半道,谢晏一直躺在他腿上没再说话,但裴钧知道他没睡,怕他此行又是在强迫自己,皱眉道:“要实在不愿去,咱们就回去,没人能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宁喜!”
谢晏捏住他的嘴,捏成甜甜似的扁扁一条:“别吵,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
裴钧张不开嘴,只能低头看他,以眼神询问:“想什么?”
谢晏睁开眼望着头顶:“想她以前也曾对我好过。”
当年谢晏入朝,不少皇亲国戚家的贵妇齐聚一堂,即便再看不上他这个弱国幼子,但为了向帝后敬忠谄媚,也都争先恐后地表示可以养育谢晏。
皇后本想亲自抚养,以示国恩,但当时长公主刚夭折了长子,日日以泪洗面,委靡不振,皇帝可怜他这个亲妹妹,便将与那早夭孩子年纪差不多大的谢晏托在她膝下。
谢晏临行前,父亲母妃都曾叮嘱,无需他为国筹谋,要他做好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哪怕是装的也行,只希望他安安静静读书,平平安安地长到十六岁,南邺就会遣使接他回家。
所以一开始,谢晏确实像敬爱母妃一样,敬爱长公主,每日晨昏定省,端茶侍药,见公主苦闷,还寻来许多笑话逗公主开心。读书时写了副好字,也常常带回去给公主看。
驸马本就不喜这个皇室指婚给他的公主,长子夭折后,他与公主的情分就日益冷淡。谢晏不愿长公主难过,常常借着年纪小,不懂事,带着更小的段清时胡闹,嬉皮笑脸从中调和,让两人偶尔也能在一处相处。
公主确实一日日地好起来了,会抚着他的头发唤他“晏儿”,会在他生病时寸步不离地照看他,为他熬上半宿的芙蓉羹。还会为他亲手缝制小衣小衫,抱怨他个头长得那么快。
谢晏曾经一度沉溺在这种温情里,将他当做母亲来对待,他以为,长公主也是真的疼爱他的。
直到有一日,这些假象全被戳破。
起因是下人的一场失误,在为长公主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翻出了一件衣物。看尺寸,二公子穿不上,仆婢便以为又是给谢晏做的新衣,便混在才浆洗过的一堆衣物里送到了谢晏院子。
“那是一件暖姜色的小袍子,绣着桂花。”谢晏道,“时逢中秋,庭院里办了家宴,我觉得它应景,便欢欢喜喜着上新衣,捧着给公主的礼物去了。”
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裴钧眼中一片深沉。
谢晏自嘲一笑:“我以为她会高兴,却没想到她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将酒水、菜碟,以及我送她的礼物,通通砸在了我身上。她质问我是不是想取代他的儿子,是不是因为我要来,所以提前克死了她的孩子。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继续害死段清时……她拽着我的手,将我拖到一间她从不许我进的屋子,逼我给一尊牌位磕头认错。”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第一次见那样,那样歇斯底里的……女人。”
夏日热风拂面,裴钧却觉得肺腑冷透,他朝窗外看去,缓了片刻才能忍下心来继续听。
谢晏道:“我在那间屋子里被她关了四天,还是五天……记不清了。是后来偷偷给我送饭的嬷嬷跟我说,我才知道,那件衣裳,是她偷偷做给段清时那早夭的哥哥的,因为那个孩子最喜欢桂花……不止那一件,她给我做的每一件衣服,其实都不是给我的,她所唤的,也不是‘晏儿’,而是段清砚的‘砚’。”
“她只是从我身上,看到段清砚的影子罢了。她对我的所有的好,都是想弥补那个早逝的孩子。”谢晏调整了下气息,叹气说,“此事之后,她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她生起气来,连段清时也会打骂,但大部分时间,她仍然是那个端庄贤淑的‘母亲’。大夫说,她许是因丧子之痛早就得了癔症,平日不显,只是这回被我激发出来了。”
裴钧看着他,声音干哑:“此事又怎能怪得了你?”
谢晏淡淡地叹气:“都知道怪不得我,可人难免会迁怒。长公主将我当做他孩子的替身,我却无意戳破了她的幻想,她怎能不怪?那之后她情绪起伏不定,时而像以前一样关爱我,可每当我想靠近她,她又突然表现得很恨我,时而拿东西砸我……一来二去的,我便不敢主动去亲近她,时间长了,再浓的感情也就淡了。”
“后来驸马出事,她自请到玉泉寺清修,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对于这个养母,谢晏谈不上什么恨或厌恶,更多的只是唏嘘。
说到底,是两人没有母子缘分,既然做不成亲人,也就没必要戳在眼前互相折磨。
“不见是对的,你真心对她,她那样对你,有什么好见的?”裴钧突然想起一事,愠恼道,“难道也是因为这,段清时那狗东西才欺负你——”
谢晏摇头:“我和段清时,又是另一回事,和这不是一码事。”
裴钧追问:“哪码事?你和他们一家人怎么这么多事。”
谢晏去捏他鼻子:“你又吃味?”
裴钧不悦地将他手指挥开。
谢晏哄他似的,捉住他手指贴在唇边舔了舔,没个片刻,裴钧就被似顺毛的大狗,被他安抚得妥妥帖帖:“我和段清时……更没什么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