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睡觉,其实不过是小憩了一会,裴钧对他做的一应小动作他都知晓,只是故意没有理会。
此时京城城门下。
魏王早就接到了他们今日抵京的消息。
是故他们一行车马刚到城门,就看到一小队精兵迎在了城门下,为首的就是魏王和宁喜。两个多月没见,魏王消瘦了不少,脸颊上的肉都熬没了,反倒衬得他五官分明,眉色冷肃,与裴钧更像是亲兄弟了。
宁喜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向的老成稳重,只是见到他们安然无恙地归来,难免眼含热泪。
但显然魏王就是个强撑在外的花架子,一瞧见裴钧从马车里钻出,立即肩膀一塌,眉眼一垂,冲上去抱住裴钧的腰,就哭道:“五哥!呜呜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臣弟这段时日多辛苦,我都瘦了十斤了!”他低头往裴钧衣上蹭了下,“呜呜呜小七也来了,他非要来,臣弟管不住啊……”
见魏王扑上去了,宁喜再是心情激动,也不好再上前,只守在马车下等着。
裴钧听到小皇帝也来了,神情一凛,向前望去,果然看到了被精兵把守着的、做一身锦衣打扮的少年。
因是偷偷地出宫,随行不多,亦无御前仪仗。
“胡闹。”裴钧斥道。
这么点精兵,就敢私带小皇帝出宫!那小子再不顶事,好歹也是大虞帝王。
魏王一抖,委屈道:“五哥你不知道,小七他都不听我这个六哥的……”
裴钧正要令他将小皇帝怎么带来的、怎么带回去,忽的车厢阴影内传来轻轻一声,道:“五郎。”
魏王听见这声,一愣,随即想到什么,便跃跃欲试地向往内探头。但都被裴钧一巴掌给打了出去。裴钧回头,看他睁开眼睛,忙伸手将他扶着坐起:“你怎么醒了?”
……魏王嚎成那样,我能不醒吗,死人都能叫他嚎醒了。
谢晏没说,只从车窗缝隙里远远窥了一眼,对裴钧说了两句什么。
裴钧皱眉,显然不是很赞同,但仍唤人道:“宁喜。”
宁喜立刻上前。
远远的,小皇帝看到裴钧脸色不悦,还朝他的方向不满意地瞪了一眼,他心虚地垂下头,拿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块。没多会,眼前出现一双内监靴,是宁喜:“陛下,外面人多眼杂,天气又闷热,殿下请您上车。”
小皇帝看了看那驾车,犹犹豫豫地想问什么,没说出口,还是拽着宁喜袖子跟着过去了。
走到车前,宁喜为他掀开了一点帘子,小皇帝瞥见车内一片淡青色的衣角,他没敢细看。马车窄小,比他坐过的任何车辇都要小,他一时不知道该坐哪里,犹豫了一会,还是钻进去挨着摄政王坐了。
车内一角置着尊巴掌大的小香炉,燃起了淡淡的清凉香。
座靠上都铺了软绵的锦缎织物,四周车壁也铺了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料,摸起来凉丝丝的,后背靠上去还没有那么硬……其他的零散装饰,都不单单是华贵,诸多妙思,连小皇帝自己的座驾也未必有。
外表这么朴素的破马车,回了这趟京,肯定不会再用了,早晚要拆掉的,摄政王却也舍得在里面花这么多心思。
这些无不体现着车内人的骄矜尊贵。
可见魏王说的是真的,摄政王对这个谢晏,真的百依百顺,无不贴从。
马车轱辘辘地前行起来。
“五皇兄……”小皇帝怯怯地唤了一声。
“嗯。”裴钧应了一声,不知打哪拿出本闲书,随手翻了一页,“孤离京二月有余,陛下的尚书治要背得如何了?”
小皇帝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没想到摄政王归京的第一句话竟就是考校他的学问,他自然没有好好在读,眼观鼻鼻观心地绷着嘴-巴,沉默片刻,微若蚊鸣道:“背到尧典……”
裴钧先没发作,但周身气场不怒自威:“那孤走前给你留的那些奏章,可都看懂了?”
小皇帝干巴巴说:“……看、看是看了的……”
但是没看懂。
“啪!”一下阖书的声音。
裴钧登时心火乍起,拧眉道:“孤走前你就在学尧典,孤走了两月,还在背尧典。就那么十几份奏章,你看了半年了!你是……”还没说完,突然脚尖被人踢了一下,裴钧看了眼正淡淡盯他的谢晏,没再骂他是猪,克制着脾气,只骂道,“蠢!”
小皇帝缩着头,讷讷不言,眼看就要哭了。
裴钧真是见不得他这样,实在不知谢晏非要喊他上车来做什么,让魏王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不好吗,省得见了找气受!
他才这么一想,那边谢晏不知怎么又踢了他一脚,拿眼神向外甩了一下。
那意思显而易见,是:出去!
“……”裴钧看着谢晏,又看看小皇帝,不耐烦地叹口气,掀开帘子道,“宁喜,给孤牵马来!”
裴钧一看小皇帝就来气,出去就出去,干脆自己下去骑马了。
帘子一落下来,车内就只剩下谢晏和小皇帝了,两人谁也不说话。
谢晏倒是不觉窘迫,还捡起裴钧摔在地上的闲书来看,翻了翻,颇有意思,他看得入迷,就仿佛车内并无其他人一般,看到精彩处,还笑了两声。
小皇帝看了看他的衣摆,听他还在翻书,又壮着胆子往上瞧了几分。
还没看到脸,谢晏突然放下书,小皇帝吓得赶紧低头,但谢晏只是看渴了,伸手去取-乳-茶来喝。
那装-乳-茶的薄胎细颈壶浸在一只装了冷井水的容器里,谢晏一打开,有香甜的-乳-香散发出来,斟于杯中时,茶面上-乳-白胜雪,还漂浮着红彤彤的小碎果子粒,但瞧着不像枸杞。
小皇帝正在想那是什么,突然眼前递来一杯-乳-茶,还有一块甜酥糕。
他看了一眼,犹豫要不要接,对面谢晏就说话了:“陛下一大早来接五郎,恐怕没进早膳罢?一杯-乳-茶,虽不至于饱腹,好歹填填肚子。”
小皇帝确实没有吃早膳,肚子里瘪瘪的,但他不敢拿,先是看了看窗外,见骑马在外的摄政王没说什么,这才敢接过来酥糕小口啃,时而喝一口-乳-茶。
这-乳-茶真好喝,甜甜的却不腻,是宫里没有的样式,不知道御厨能不能仿出来?小皇帝开始琢磨起吃的,就是不知道上面漂着的红果子是什么,宫里有没有。
正想着,谢晏答道:“那是五味子,一种可以做药的小果子,有益气生津,补肾宁心之效,酸酸甜甜的。”
小皇帝正嚼着一颗,听他说是药,立刻绷紧眉头,不动声色把它吐回了杯子里,继而将杯子慢慢放下了。
又这时,谢晏座下突然有东西一动,像是什么活物要从座靠下面的垂布里钻出来。
小皇帝吓了一跳,人都快贴到车壁上去了,心口正跳得凶,倏忽,那东西拿脑袋顶开了垂布,往外一探头:“嘎!”
他定睛一看,松了口气,只是一只肥鸭子。
可是车里为什么有鸭子?
这鸭子好白,好干净,圆乎乎的。
谢晏把睡醒的甜甜抱起来,捋了捋羽毛,见小皇帝好奇,遂把甜甜往他腿上放去:“这是我和殿下一起养的爱-宠-,叫甜甜,你可以摸摸它,它不会咬人,很乖。”
甜甜刚睡醒,性情还算温和,被小皇帝试探地拿手指浅戳了一下,也没咋呼。
小皇帝第一次摸到这么软的还是活的小东西,到底是孩子,没多会就抱着甜甜爱不释手了,还学着谢晏的样子,从食盒里抓了一把甜甜爱吃谷粒喂它。
裴钧在窗外看到他摸自己小闺女儿,顿时啧了一声,小皇帝听见了,正在犹豫要不要放下甜甜……
对面的谢晏就一把推上了窗缝。
裴钧:“……”
但小皇帝也不敢多摸了,默默地放下了鸭子。
谢晏自己抱起了甜甜,一边揉它的毛玩,一边继续看那本书。他眼睛落在书上,余光却注意到小皇帝不止一次地偷偷打量他,但每次谢晏抬眸时,小皇帝都立刻垂下脑袋去看鞋尖。
马车进了城后,行驶平稳,周遭响起卖早点包子馄饨的吆喝声,谢晏看小皇帝姿态拘谨,冷不丁问道:“你很怕我?不然这一大早天才刚亮,你就迫不及待追到外城门来,恐怕来接五郎是假……来看我才是真吧?”
小皇帝一颤,头垂得更低。
“让我猜猜你为什么怕我……是听魏王说,我醒了。”谢晏慢悠悠道,“宫里还有不少曾服侍过我的旧宫人,虽被打散了分到各宫去,你若想找几个问一问,应该不难。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小皇帝咬着唇,也不吱声。
谢晏看他不愿说话,也就算了。转而自己端起乳茶又喝了一杯,一边闲散地翻过一页书,一边问起另一个问题:“陛下,《尚书治要》您真的只背到《尧典》篇吗?”
小皇帝一皱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下,见谢晏视线仍专注在书上,睫下眸光不由充满戒备,口中却道:“嗯,朕很笨……”
谢晏笑了一下,只当没看见,须臾道:“《尧典》篇是挺难背的,我当初也背了大半年呢。不着急,会背下来的。我琢磨出了一种办法,可以让人三天就背下全部的《尚书治要》。”
“真的吗?”小皇帝抬起头,脸上一副期待渴望的神色,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
谢晏道:“真的,你想学吗?”
小皇帝先点了头,又摇头,继而又点头,正纠结要不要说学,忽的外面宁喜传话道:“陛下,到宫门了。”
谢晏默默观察了他一会,见他听见这话,长松了一口气,几乎没等宫人来扶,就急不可待地钻出去跳下了马车。正要溜,忽的背后谢晏推开窗缝,朝他笑道:“陛下!那个法子……您若想学,臣可以教您。”
小皇帝头也没回,带着十七八个出来跪迎的小太监宫女以及仪仗们,浩浩荡荡,一路跑进了皇城。
谢晏望着他逃似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裴家的儿郎,哪有一个是真正的蠢货。”一低头,看到了不远处笑嘻嘻的朝他献殷勤的魏王,“嗯,除了魏王。”
魏王刚想冲谢晏打招呼,就被裴钧也一脚揣进了宫门。
魏王嗷嗤一声:“为什么!五哥都回来了,怎么还要臣弟在宫里啊!”
裴钧?裴钧自然是要亲自送谢晏回家的。
宁喜欢天喜地的,引着载了两位主子的车马往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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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一上车,就搂住了正抱着甜甜闭目养神的谢晏,两人黏糊了片刻,又被谢晏推开:“……热。”
“你跟那小东西说什么了?”裴钧抱来小闺女儿,掀开它的翅膀和短短的尾羽看了看,底下的毛似乎又换了几根。
谢晏打在他手上:“成何体统,怎么还掀小姑娘的裙子的?”
裴钧道:“是爹,又不是旁人,怎么就不能看了?”
谢晏瞥他,又没正经地伸手摸过去:“那也让我掀你的看看?上次被我薅掉了几根毛,我也看看长出来了没有……”
“……”裴钧一把抓住他的手,“光天化日,又在城里。”他握住谢晏的手按了按,又凑到他嘴角一亲,“回去给你掀。”
谢晏笑了,也没真打算掀,就靠他怀里,叫他帮自己捏捏肩膀。
裴钧顺势揽住他肩,用巧劲儿捏了一会,感到掌下关节结块了似的,许是坐了太久马车,即便车内铺得再绵软,也难免疲累。谢晏被捏得舒服的呻-吟一声,任那手滑到后背,也一块揉了揉。
没多会,裴钧瞥到一旁多了半杯没喝完的-乳-茶,而壶里却空了,他又问及那小皇帝的事,阴阳怪气的:“你叫他上车来,总不至于是喊他喝茶的吧?这乳茶合你口味,就买到这么点,孤一路上都没喝上一口。”
谢晏嘲笑他连一杯-乳-茶的醋都要吃,仰头道:“那你还来得及尝尝,我嘴里或许还留了点余味。”
裴钧不遑多让,低头深入品尝了一下:“嗯,甜。”
谢晏舔过嘴唇,这才说到正经事:“之后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
裴钧问:“你指什么,西狄?”
谢晏道:“别装傻。”他将下巴靠在裴钧肩上,从窗缝里看向那巍巍远去的皇城,眉头越皱越紧,“那个位子,你也想坐吗?如果你也想坐的话……”
如果裴钧要那皇位,那……小皇帝是留不得的。
谢晏眼底浮出一道狠绝,如果裴钧要,无论如何他都会帮他得到。
要名正言顺,还要永无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