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看了他一会:“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又顶着烈日奔波纵马,被暑气伤着了。又做了噩梦,一直魇着不醒。”他又去倒了杯加冰的味道怪怪的茶水,“消暑茶,再喝点。”
谢晏闷头一饮而尽,茶里凉丝丝的,有种沁人心脾的回味,将蒙在头上的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扫去了几分。
他靠累了,想抬腿换个姿势,又觉骑马的内侧有点火辣辣的,他一蹙眉,眼里多了点窘迫。
裴钧想责备他的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最后改为淡淡的一声叹息,他俯身将谢晏揽在怀里,沉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先与孤商量一下再来?你知不知道孤有多担心你。”
他得到雁翎卫消息,后快马赶来时,听到谢晏做着噩梦、说着梦话,明知谢晏很难过,他却没有办法时,心里有多难受。
谢晏知道自己此行草率,但是:“我,我心急……”
当他听到妹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怎么忍得住不来?
裴钧不提那一家子的破事,帮他骑马磨损的地方上药,等谢晏反应过来,衣裤已被他掀开了。
谢晏身娇肉贵,多年不骑射,这次骤然连骑了一日夜快马,此时酸疼得动也不想动,即便膝盖被他拨开了,也是忍着羞臊,任他将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了皮肤上。
谢晏看着一丝不苟为自己上药的男人,轻声问道:“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出宫来了?不怕被探子发现吗?”
裴钧斜眼瞥他,手下责罚似的一重,疼得谢晏腿部肌肉一颤:“那有什么办法,比起那些,还是你更重要。”
谢晏哑然,默默看着他涂完了药,将一条手巾铺在自己腰上。
裴钧也没睡罢,眼下都有了疲惫的弧度。
半晌,谢晏垂眸沮丧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抱歉,下次我不会这样冲动了。”
大局当前,这次是他做得不对。
他不该一听到有团圆的消息,就不管不顾失去判断力。
裴钧很快就要帅军出征西疆,若自己这般容易失去理智,怎么能让他放心将虞京大后方交给他?
沉默了一会,裴钧放下药膏,走过来在他发间轻吻了一下:“是孤该跟你说抱歉。”
裴钧按着他紧绷的肌骨,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厉害了。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得你来承担。而且,”他手指灵活地揉过谢晏后背的一串骨珠,“你永远都不是孤的麻烦。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跟孤说一声,别让孤担心,好吗?”
谢晏心里一动,受用地靠在他身上:“嗯。对不起。”
“至少我们知道,团圆是真实存在的。”裴钧轻吻他的额头和脸颊,心疼地将他拥在怀里,低声承诺,“孤保证,不管天涯海角,一定会把她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晏鼻子就忍不住发酸,抬眼看他时,眼尾也慢慢变红。
“好了,孤出都出来了,你难道还能让孤一眨眼就飞回去吗?”裴钧放轻松捏捏他的脸,带些笑道,“饿了吗?吃些东西吧,听说延阳的藕节不错。”
谢晏抿着嘴点点头。
裴钧觉得,自己大概上辈子欠了谢晏的大恩没有还,所有此生被罚将所有耐心和柔情都还给谢晏。放在几年前,他难以相信,自己这样的人有一天竟然会如此款语温言地对待另一个人。
但只要他心情能稍好些,裴钧做什么都愿意,当下便向外去叫人:“孤去取饭菜。”
谢晏心口微热,视线一直追踪着他看,直到他端着几道菜回来,眼睛还黏在他身上。因他之前中暑,所以备的都是清爽可口、容易克化的夏日消暑菜。
两人凑在一桌吃了,饭后,谢晏一边听裴钧讲他密诏那几位大臣的事,又得幸吃了一小碗的酸梅冰酪,胸口暑气的烦闷才彻底散开。
谢晏把脸埋在他胸口歇了会,心情渐渐平复了,知道该解决的事还是得解决。便抬头问:“那个古贵,能交给我处置吗?”他眼中透出森森的寒意,尽力压着胸中怒火,“他打过团圆。”
裴钧揽着他单薄的肩膀:“自然。”
两人收拾停当,裴钧照旧带上他掩人耳目的幕篱,跟着谢晏来到了关押古贵的柴房。
“五郎。”谢晏攥着手,指甲嵌在掌心,但对着裴钧,该撒的娇还是要撒,“一会儿不管五郎在外面听见什么,别害怕啊……我平常不会这么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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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裴:一不留神,老婆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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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屋内的惨叫直响了一个多时辰才停歇。
裴钧抱臂靠在檐下, 透过幕篱的薄纱窥探太阳,因太热了,他低下头, 看到一队出来觅食的蚂蚁, 沿着廊下阴阳界限往前跑, 直到为首的撞到一滩猩红的液体。
蚂蚁们往后退了退, 另寻出路。
但液体还在往外流,流出了那一小片阴影, 沿着地砖的缝隙渗了下去,旁边一朵指尖大的野花也被它染红。
门再次打开时, 扑面而出的是混着腐旧木柴味道的血腥味,夹杂着难言的臊味, 令人作呕。谢晏走出来,鸦黑的睫下压着幽暗冰冷的情绪,一点血迹落在那张向来风姿润泽的脸上,如诡艳的泪痣。
那种情绪裴钧再熟悉不过了, 是恨不得将人剖肉碎骨的戾气。
屋内的雁翎卫闷声收拾着残局。
谢晏在阳光下站了一会, 像是从九泉重返彼岸,需得吸收会人间阳气似的, 半晌,听到脚步声, 才挪动眼珠看向来人。见对方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他深吸一口气,慨叹道:“看到我亦有会吃人的一面, 很吃惊罢。”
裴钧先不答, 只是从袖中抽-出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去溅在他脸上的血点, 之后将脏了的帕子随手一丢,撩开幕篱的垂纱,将他一并罩了进来:“不会。你这个样子孤也很喜欢。”
就算是柔软的人,也生有锋利的尖牙,只是善于隐藏罢了。
半开的柴房门内,守卫提了水桶,哗一声泼在地上,腥臭更浓。
一只手在拖动间摔下来,刚好被裴钧余光掠到,那手上光秃秃的,没了手指,掌心的肉都被人剜去,露着森森白骨。
“他卖了团圆二十五两。”谢晏厌恶道,一个有手有脚、身强体健的男人,却靠吃女人和孩子的肉、喝他们的血烂活于世,他要那手脚何用,“可惜人只有十根手指,十根脚趾。”
拷问时,古贵哪里受过这些大刑,吓得尿了裤子,什么都往外说。
年纪小点的女孩子是最贵的,南邺太子与太子妃俱是龙章凤姿,团圆七八岁时美貌就初现端倪,那古贵是个色胚,若非害怕毁了身子卖不出价钱,早就对团圆下手了。
他想对团圆不规矩,但小丫头性子拗,宁愿挨打挨饿没饭吃,也不肯让他碰一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拿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砸他的头。他吃了几回亏,又怕邻居听见,只能恨恨忍下。
既然吃不到嘴里,那么想赶紧把团圆卖了的念头就越来越重。但他婆娘看两个丫头看得紧,几乎天天随身带着,直到那日,他趁婆娘到一位富人家里做工,没法带两个姑娘同去,这才寻着机会,引了人牙子到家里“看货”。
他甚至将团圆模棱两可的身世拿出来一番说兑,暗示她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小姐,得多给钱。
人牙瞧“货”确实满意,同意二十五两买团圆,古贵喜上眉梢,这个价钱几乎称得上是天价了。
这两年那个名叫小妹的丫头也长开了,反正不是自己的种,他本是打算先尝了鲜,再把小妹卖到青-楼。狗东西仗着小妹不敢乱说,平日里便对小妹动手动脚……若不是横插了乱民和寻亲这些事,古贵还用得着小妹,这件事才没有得逞。
畜生。
谢晏想起便觉得反胃,命人割了他那孽根,混着如注血流塞他自己嘴里,让他好好尝尝自己的恶果。
倘若谢晏当年能得知哪怕一点消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妹妹接回来,又怎么会让南邺最尊贵的小公主流落到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
他咬住唇,想到从古贵口中拷问出的那些话,手就禁不住颤-抖。直到裴钧用手指轻轻蹭在他的脸上,揩去了什么,又低头下来吻他。
谢晏仰起头,眼前微微模糊,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亲了一会,谢晏忍住眼眶的酸涩,与他说了古贵招供的话,又道:“他也说不清楚那支贩人的商队会把团圆卖到哪里,只是隐约听见他们交谈,可能会往西边去。团圆身世不明,他们不敢就地转手。”
裴钧一只手就将他圈住,点点头:“好,我会叫人留意……你也别太担心,听他话里的意思,团圆也不是个傻姑娘,想必会同你一样聪明,说不定过得很好。”
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谢晏忍不住如他说的那样祈盼着,希望真能如此罢。
谢晏冷静下来,即便躲在裴钧的幕篱底下,仍觉外面日光毒辣,他刚要说回房间,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而那短促的一声又迅速截断在嘴边。
清理柴房的雁翎卫并没有因为这声尖叫而停止动作,仍有条不紊地洗刷着地板。
谢晏挑开幕篱,恹恹看去,见是被人拦下来的那名妇人。
妇人看到尚未清洗干净的血水,吓得两腿发软。听拦人的雁翎卫过来说,她是因为女儿治病的药不足了,想请求守卫大哥为她弄些药来,雁翎卫看她头都磕破了,不知该允还是不允,这才带她来拜见。
谢晏让她过来,便看妇人颤颤巍巍地绕着地上血水,目不敢斜视地跪在地上。他懒得与她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古贵永远不会回去了。他害了我妹妹,我要让他下九泉。”
妇人恐惧地抖了抖,扑在地上不敢动。
谢晏沉默片刻,看在她母女是被古贵逼迫,又好心待过团圆,也算是可怜人,即便有些过失,也罪不至死,便放她们一马。
他示意裴钧拿些银两出来,裴钧问也不问就取出几张银票:“这些足够你们母女生活,就当我替妹妹还了你几年的养育之恩。你们是愿意回原籍,还是隐姓埋名随便去哪里,种田还是开铺子,都随你们。想好了就跟门口的守卫说一声,他们会送你们去处理手续。”
妇人听他还能饶自己和女儿一命,不敢相信,好一会才感激涕零地朝他二人磕头。
谢晏没再多说,与裴钧回了房间,便脱力地往下一倒。
裴钧将他抱住,一面吩咐人烧水准备沐浴的浴桶,一面解了谢晏弄脏的官袍,把他送到床上,轻柔地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递水扇风,无微不至。
浴桶来时,谢晏想要自己洗,但裴钧不肯放他独处,小小的屏风后用来沐浴的空间,被两人一桶挤得满满当当的。谢晏越过他去抓旁边擦身的帕子,手从他面前滑过时,被他一把握住。
谢晏没能抽回,攥紧的指头被他一一舒展开。裴钧哪怕看出来了,但是亲眼见到他细嫩白皙的掌心内,有星星点点的指甲掐出来的血痕,也还是眉头一凝。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其实没什么,就是为了多清楚一些团圆被卖的细节,那个古贵每说一句话,谢晏得忍着恶心听着,不知不觉手里力气就重了点。
裴钧起身拿了药膏回来,坐在浴桶旁为他涂药。
谢晏惊疑他竟如此安静,沿着浴桶边缘往他那边游了下,靠着桶壁道:“此间事了,我们明日便回宫罢?”
裴钧动作停了一下,道:“先不回去了。可以陪你在延阳待几日避暑。”
谢晏皱眉:“为什么?”
裴钧用丝帕把他手擦干净,再挑起药膏轻轻敷上,继而吹了吹,才握着谢晏的指尖与他对视半晌,才坦白道:“谢晏,孤……得去西境前线了。”
其实朝会那日的晚上,裴钧就接到了消息,本想与谢晏说此事的。奈何又出了延阳这件事,裴钧才又多压下了几天。
到今日,实在拖不得了。
谢晏一愣,慢吞吞道:“这么快,那西狄探子不是说要等月底吗?”
裴钧道:“也差不了几天了,昨日纪疏闲新得的消息传回来,西狄皇庭宫变,老西狄王无故暴毙,原太子一系在宫变中落败,如今是三皇子一派控制了皇庭。同样落败的七皇子带着人马逃到了边境图岭附近,极有可能想屠过边境,挑起两国战火。”
“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谢晏想了想:“那与我接触的,是他们的三皇子,新王?”
“应该没错。”裴钧也是这么想的,遂点了下头。
谢晏很快便想明白,那落败的七皇子是想置死地而后生。
他知道昌州是大虞重镇,便绕到防备较弱的图岭,从图岭屠起。图岭虽不富裕,但也是大虞疆土,为守住国家脸面,大虞也不可能任着他屠戮百姓,必然出兵回击。
西境将领都是血性子,可分不清他们西狄的那些势力和皇子,一旦战火烧起,便很难控制得住。
即便西狄新王与谢晏私下有“交易”,但也仅限于谈好的三州,若是打起来过了火,他也不可能稳坐钓鱼台,势必只能出兵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