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了一个时辰,周遭人迹罕至,再往里马匹就进不去了,谢晏将马背上的牛皮袋解下,挂在自己背上,便徒步翻爬碎石。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暗,地上尸块少了许多,谢晏又试探深入了一段,见已完全没有人迹,只有些许动物尸体,许是已经超出了当时战场的范围。
周遭山壁略陡峭,还有岩石从山上断裂的痕迹,当是地动将一座丘陵的偏角给削开了,脚下也愈加湿润,像是一条新汇成的水痕,一路绵延到深处。
头顶暗得不寻常,似又要下雨,地动之后多有暴雨过境,很有可能冲垮本就疏松的山层,泼下泥石流来。谢晏手边无灯,纵然心急如焚,但冷静沉思了片刻,还是选择先回去。
纪疏闲带人连搜了三日的山,至今都没有搜到裴钧的尸体,或许这便意味着他还活着,只是被困到了某处。
谢晏指甲掐在掌心攥了攥,刚要折身返回,突然脚下踢起一物。
那东西半截埋在泥里,半截细碎地折出淡淡的金色。
谢晏一怔,一把拨开泥土,将那东西拿出来仔细一看,瞳孔登时缩紧!
这是……裴钧的那条钥匙手链!只不过断了。
谢晏握住手链,四面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能藏身,或者像是埋了人的地方,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它是被从别的地方顺着泥石冲出来的。
泥石,水痕……
谢晏眉头紧蹙,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一咬牙:“抱歉了方锦!”有裴钧线索在眼前,他又怎能甘心这样回去。
于是便将牛皮袋往肩上颠了颠,顺着脚下的水痕,继续一路往里。
大雨冲刷而下,谢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好在临行前纪疏闲扣了个头盔在他头上,能些微遮蔽一些雨水,但是身上湿透是在所难免的了,他将装有糖盐和饼子那一面的牛皮袋紧紧扎好,护在胸前,以防雨水渗进去。
直走到三面峭壁,无路可行,雨幕笔直地浇下来,浇得谢晏浑身发凉。
他拿铁锹撑住半边身体,垂眸苦笑了两声,任冰凉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五郎,别闹了,出来罢……”
当谢晏以为自己又一次走投无路时,他视线一转,看到旁边沙泥中有一抹颜色格外深的地方,雨水一打,那浓色还顺着扩散了一些。
谢晏打起精神,蹲下捻起一点泥水,放在舌尖抿了抿。
……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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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来越深,裴钧靠在一块石壁上,一旁干燥的石面上铺着一块足足臂长方块的布帛,边缘并不整齐,像是从哪块衣服上撕下来的。
他眼皮又热又重,屡次要阖上,每次闭至一线时又强迫自己睁开。
若是此时睡了,错过了有人救援的声音,那只怕是要困死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撑倒是还能撑些时日,虽腹中空空,但不至于饿到发狂,以前在北境行军时,冬季天寒地冻常常数日没有一口像样的食物,靠着吃苔藓喝雪水也能活。
实在不济,裴钧看向深处……还有储备粮。
只希望这储备粮永远也不要用上。
裴钧以前从不畏死,有时居于庙堂之高,望着朝下赫赫百官跪拜,甚至觉得了无生趣。但他如今不同了,他已经有了牵挂,一想到自己若是死了,别的倒还好说,什么江山社稷万里山河,他都不觉得遗憾。
唯有一样,他不甘心。
他这二十啷当岁,才尝过一回鱼水滋味,都没有彻底尽兴,就死了。
裴钧昏沉地想,人要俏,一身孝,谢晏要是戴孝,也怪好看的。
但随即他就皱起眉头。
那谢晏年纪也不大,正是风华正茂,他又那么……那么,浪,都不知道自己在床上有多招人。这样的年纪,才开了荤,就死了男人,即便头两年能忍住为他守孝,可京城俊俏儿郎那么多,觊觎他的也不少,就比如、比如那个段清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怕盼着他裴钧能早点死,他好天天“哥哥、哥哥”地凑上去,日日嘘寒问暖,添衣加被。
谢晏那么心软,一年两年的不心动,难道十年还不心动?就算过了十年,谢晏也才三十岁露头,既有未褪的青嫩,又有成熟的魅力,最是男人韵味正浓的时候。
裴钧一想到,谢晏有可能将自己亲手栽种的两颗大葡萄,转头就喂到别的男人嘴里。
他能气得从地里爬出来,夜夜挂在他俩床头吹阴风。
再万一,他死了,旁人又以为谢晏没了靠山,像五年前那样欺辱他,那良言也不是个能护住食儿的,到时候人家把他家里搬空,一个铜板都不留。他饿得没饭吃,只能左边一家求点,右边一家借点。
吃得多了,还不起,人家就逼他卖身。
他呜呜咽咽,哭哭啼啼,嘴里喊着“五郎救我”,旁人也不会怜惜他分毫,只会嘲笑他有个早死的无能男人。
“……”裴钧霍然瞪开布满血丝的双眼。
不行,他死不瞑目!
于是这几日,裴钧一发困,就咬破手指,用涌出的指血在布帛上写遗书,从留的府邸、钱财、奴仆,到名下的诸多产业商铺,还有城外的庄子之类,都给谢晏。
谢晏一个人在京里不安全,干脆封个王,给他块有食邑的富饶的小封地,让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过得顺遂。还有丧事不用大操大办,省下的钱都留给谢晏花销,他虽吃得不算很多,但是挑剔,如果饭菜不精细,他宁愿不吃也不愿意动一口,难养得很。
钱少了他怕谢晏饿着。
裴钧写一会歇一会,想到什么就赶紧写上,省得哪时眼睛一闭就来不及了。
对,还要让谢晏守孝,这个也得写上……先守个十年的罢,不够再加。
裴钧写完,头靠在石壁上沉默了一会,又睁开眼,咬了咬手指把守孝那句给涂掉了。
算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葡萄,如果是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如果不是,强扭来的也不甜。他裴钧都成一抔花泥了,还管得了葡萄喜欢哪支藤架,就让它去罢。
裴钧脑子里混乱,高热令他有些神志不清。
恍惚中,外面轰隆一声,分不清是雷声还是什么。
一串水珠从上方落下来,滴在裴钧脸上,又滑到唇边,他伸舌尖抿了抿,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唇-瓣。他以为是石缝里漏水了,便想着要把血书收起来,若是淋坏了,到时候字迹辨不清就糟了。
他积攒了一点力气,收动着手臂攥紧血书,同时缓缓睁开眼睛。
裴钧:“……?”
他竟看见一张日思夜想的脸。
裴钧愣了一下,这是什么,难道是幻觉,还是死前托梦?他倒是在一些志异杂书上读到过,若是一个人执念够深,临死前便能魂凝不散,飘至故乡,千里入梦。
裴钧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这张脸,他生怕自己一眨眼,这梦就散了。
他死死地盯着谢晏,突然单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闯入齿关,狠狠在他口中一番搜刮,还重重咬了一下,直如饿极的猛兽般尝到腥甜,才尽兴而归。
“孤反悔了……”裴钧看着他被咬得殷红的嘴唇,恨恨地伸手,警告,“谢晏,不许你把葡萄给别的男人吃!你、你脱,孤要给孤的葡萄打上记号!”
捂着被咬破嘴的谢晏:“…………”
他低头,看了看揉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记、记号?
现……现在?
这人是把脑子烧坏了么?
下一刻,谢晏再抬头,某个临死还色心大发的男人已经昏过去了。
谢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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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燕:临死还不忘吃nei,你可真行(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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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谢晏试了下鼻息, 确信他只是昏迷过去了。
裴钧潮湿而凌乱的发丝下依旧是那张俊美的面孔,只是此时没有了血色,显得有些可怜。身上盔甲已没了, 不知是被他自己脱去还是如何。
谢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一片滚烫。
外面大雨瓢泼, 即便放了响箭搜救兵也看不到, 而不清楚裴钧状况,谢晏也不敢擅自动他, 恐怕只能得雨停后,再放响箭联络纪疏闲他们。
裴钧被困住的这个地方, 是个山缝,形状狭长, 又昏暗潮湿。
入口被地动震下了一堆落石,从里面单凭一人之力极难推动,但从外面好些,耐心一块块地撬, 倒是被谢晏撬开了一个可供一人钻进钻出的洞口。
谢晏想他身上或许有伤口, 所以才高烧,但在解他衣服前, 谢晏先从撬开的那个洞口钻出去,去捡些柴火。
这个天气几乎没有干柴, 谢晏沿着峭壁摸了一圈, 从山壁的缝隙裂缝里好歹捡了一些勉强能用的,捆紧了拿衣服一遮, 快步钻回来, 擦去了表面水迹,混着些草茎叶子点燃了一小堆。
山缝里很快亮了起来, 谢晏粗略看了一下,山缝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大大小小震碎的石块和泥土。他视线移到山缝的深处,突然看见个人形躺在那里,吓了一跳。
拿着一小只火把过去看了看,谢晏微微惊讶,竟是那个许久未见的蒋家小公子。他的状况比裴钧差很多,已经不省人事,但他身上虽狼狈,严重的伤口却只有腿上一处。
——蒋旭光的左小腿断了,此时已被人简单做过处理,断腿用只剑鞘当做硬物固定住了。应该是裴钧的手笔。
见他暂时死不了,谢晏喂他吃了粒药,就回到裴钧身边去了,没功夫管他为何也出现在这里。
谢晏从牛皮袋里取出小毛毯和干净衣物,一边用火堆烤着。一边打开水囊自己含了一口,然后扶起裴钧的脑袋,凑上去喂他。喂了几口湿润他的嘴唇后,又将头盔倒过来当容器,往水里融了点糖和盐,继续喂他。
喂了约有一碗的量,谢晏才开始解他衣服,大概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
就算小的伤口忽略不计,他这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足够令人触目惊心。左手有两片指甲整个翻起,露出了鲜红的甲床,连带从手背到肘间,是一大片的擦伤,像是刮了层皮下来似的。
最重的是他的肋间,皮肉一片狰狞,伤口外翻,血大半已经止住,只是还时不时往外渗血。谢晏怀疑肋骨断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里面脏腑,他不敢大挪动裴钧,只将他稍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
幸好谢晏事先牛皮袋里准备了很多东西,他用纱布沾着水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脏污,勉强把沙泥冲干净了,却也同时冲开了刚结住的血痂,空气里一下又弥漫起血腥的味道。
他喂裴钧吃了两粒止痛疗伤的药丸,又将金疮药粉洒在伤口,疼痛让昏迷中的裴钧皱了皱眉,但并没有醒来,谢晏立刻用纱布将这处伤口包扎好。
弄完这些,他扔了血污的布,到洞口借着雨水洗了洗手,回来后将烤得差不多的毛毯搭在裴钧身上,又把自己衣服也拿过去烤,只穿了里衣,换了一块帕子继续清理裴钧的手。
那药丸是昌州军衙给他的保命圣药,很是管用,谢晏捧着他的手低头认真观察的时候,裴钧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外面暴雨瓢泼,洞里却燃着橘黄的火苗,光晕笼罩下有种莫名的温馨平静。
裴钧不知道是梦境还是什么,盯着面前一小截雪白而精致的脸颊:“你还在……”
谢晏松了口气:“你醒了,醒了就好。先别乱动,我把这擦一下。”
裴钧脑子里嗡嗡的,听他说话是有半句无半句,身上也阵阵发冷,而谢晏的手却暖得很,擦过他的皮肤,能感到鲜活的热意。他不知是自己高烧的缘故,只想着人死了是会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