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都没发话,谁敢有疑?当然没有。接下来一片的附和之声。
尽管如此,元铭也要给陈侍郎个台阶下:“侍郎大人心思缜密,元某钦佩不已。后续修史,元某当时刻告诫自己,不敢有半点疏漏!”
说完回列去了,暗中窥了一眼赵铉,见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今日进了文华殿起,这是赵铉头一回面色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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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殿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浙党楚党你来我往,互相争得面红耳赤。赵铉才砍了一个内阁,如今一员空缺,两党都盯紧了,要往里塞人。
尚书位大家尚可叽叽喳喳虚伪谦让,扶谁上位都凑合过,毕竟实权都在底下的侍郎、郎中手里。
但内阁这位置,多少人眼巴巴盯着。
浙党推人,楚党赶紧参劾;
楚党举荐,浙党各种不乐意。为了挑对方的毛病,连人家家里纳了几个妾,分别是什么出身都挖的一清二楚。
浙党也是凶狠,直接在别人家中布了眼线,参劾别人在家中大不敬,关上家门,辱骂陛下「冲主无知,刚愎自用」。至于真骂了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言下之意,是说赵铉是「冲主」,年龄小,固执听不进意见。
赵铉不仅没恼怒,反而来了兴致一般,问道:“自古「忠言逆耳」,既然朕尚在「冲龄」,则诸爱卿皆有「顾命」之责,何不直言上谏?”
赵铉这是先自谦,说自己年龄小,又说先帝驾崩,众臣皆有责任辅佐「幼主」,有话欢迎当面骂。
一下把人抬举的害怕了,不「骂」皇帝反而显得蒙蔽圣听。文华殿众臣霎时噤若寒蝉,个个在心里斟字酌句。
元铭听了拼命忍笑€€€€阴阳怪气也能把人噎死,是赵铉的风格没错了。
陈大学士就比较会说话了。赵铉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他任经筵讲官,后任太傅。
赵铉又勤学好问,因此两人较为熟悉。于是他不怯场,朗声道:“陛下广开言路,如此胸怀。我大北必能满盈蓬勃之气。”
这个头一起,殿里的气氛又松快起来,不管楚党浙党,一片的马屁之声。
内阁辅臣方才还在静默观望,这会儿也开了两句「尊口」,把皇帝夸赞一番。
赵铉冷笑一声,不作评论。
又闹了一个时辰,赵铉才让人散了。他从西侧下了金阶,忽而脚下放缓,稍稍侧目,往元铭这处瞧了一眼。
元铭正要走,但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目光,正向自己投来,便无意识的回过头。
只见赵铉隔着几丈远,与他微微一笑,接着迈步走了。李德芳也稍瞧了元铭一眼,接着疾步跟了过去。
元铭哪笑得出来,背上登时出了冷汗,赶忙微低下头,左右顾盼。
发现没人在注意自己,才缓下一颗心来,惊魂未定间,大口地喘着气。
陈大学士几人已经走到殿门口了,见元铭还呆立在殿里,便笑着唤道:“仲恒,发什么愣?”
殿中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人,陈大学士便随口玩笑道:“见了圣颜,便走不动路了?”
他这是无心一说,但元铭当即面色惨白,讷讷道:“下官……许是风寒未退尽,神志不甚清醒,陈大人见笑了。”说完赶紧脚下匆匆,也往殿外走去。
待元铭出了殿,一沐阳光,才发觉额头上出了层薄汗来,急忙抬袖拭了,这才惶惶然跟上前边儿同僚的脚步。
刚走没几步,背后响起了一声略为窄细轻柔的男音:“元大人留步,先帝病笃细节……皇爷传您前去商讨。”
一回头,竟是李德芳!
陈大学士也回头看了几眼,只当是赵铉又有什么要求要写进史里去,只笑了笑,没说话。
元铭自己却是心虚得很,当着一众人,忙装得一脸恭敬:“微臣即刻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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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间一片翠郁之色,脚下是一条小径,以白石铺就。李德芳一身大红贴里,在这翠景中走着,煞是艳丽。
元铭跟在他身后,不住的神游。犹疑了半晌,还是开口唤道:“德芳公公?”
李德芳很恭顺的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内臣的标志性笑容,接着颔首道:“元大人请吩咐。”
元铭前后望了望,问道:“这条路,似乎不通往上书房。”
李德芳稍一展颜,便灿若桃李,笑着回道:“元大人好记性,确实不通往上书房。”
元铭当即脸色一变,莫非这是去往……
李德芳瞧他脸色不好看,便与他解释道:“这是往内廷的路,皇爷邀您赏荷。”
原来是自己多心了。元铭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李德芳的手上,发现他左手小指上,有一条狰狞的长疤。
“万岁爷好雅兴。”
李德芳引他在宫苑中穿行,直至一阵芬芳入鼻,两人才放缓了脚步。
“元大人,皇爷在前头,迎仙亭里。”
元铭在日光中眯住双眼,往前头望过去。一池的菡萏,随着微风轻摇,仿佛处子以纨扇遮面那般,娇羞的隐藏在翠荷之间。
元铭沿着水榭的回廊一路过去,越走近,那人身形越发清晰。
赵铉仍是文华殿那一身装束,随意地坐在石桌边,背对着他,右手拖着酒碗,望向菡萏池深处。
元铭尚未行礼,便听赵铉淡声道:“坐吧,随意些。”
桌上除了酒坛酒碗,还备了一壶茶。元铭将手背贴往茶壶肚上,发觉这茶尚且温热着,但桌上的茶杯显然无人动过。
“公务在身,臣不便饮酒。暂以茶代。万岁恕罪。”
赵铉听罢,似是笑了一声。
除了初识那日,他与赵铉的种种见面,都不似今日这般平和。元铭没由来的有些紧张,不知道事情将往何处发展。
这时赵铉回过头来,略带疲色,轻声道:“万岁邀你来赏荷,你却一句话都无?”
元铭苦笑了一下,说道:“万岁爷这是「邀我」还是「命我」?这一池子荷花有什么玄机,万岁爷参之不透,才要我来参一参?”
赵铉听完,面色逐渐阴沉了下来,半晌才道:“我只是叫你来……”
剩下的半句话被他生生截断在口中,他把头偏到另一侧,好像是有些气,但也并未发作。
他仿佛在心中与自己斗争了许久,忽而想通了什么。方回头,露出一个玩味地笑容道:“朕叫你来解闷。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但赵铉也只是静坐着,什么轻浮举动也无。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原因。
他莫不是被一堆大臣搞得烦躁,无心风月了?
那可真是好事,元铭心下松快了不少。如若没有那层悖逆的关系,元铭也很乐意与他聊聊。
毕竟豁达通透的人,实在难遇。此间又能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更是少之又少。
元铭神色明朗起来,笑侃道:“万岁爷日理万机,必然是辛劳无比的。我这等「微末小臣」,自然体会不到万岁的忧愁。方才是我言错,还请万岁不要动怒,伤着了龙体。”
赵铉冷笑一下,却也又回头来看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面前这人拨着茶盏盖子,笑意仍未褪去。
身后巧有一支荷花,花茎甚长,几乎与他肩头齐平。那朵荷花十分娇嫩,在炎阳下随风微颤。
风起时,花茎有些不堪重负,跟着飘摇,往元铭这方向倒来。
元铭半晌没等来赵铉接话,便疑惑地抬了头。落在赵铉眼里,便是花面交映的景象,十分可人。
赵铉微微怔愣片刻,才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疲色下去不少。复舒展眉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万岁爷?”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古怪得很。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赵铉要他陪着,在内廷中走走。元铭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待两人走至一处宫巷时,元铭忽觉阴风阵阵。
这炎炎夏日,宫中怎么如此阴冷?
元铭便下意识往身边的萧墙看去。只见宫墙颇高,元铭把头仰紧了,才能看到头顶上的蔚蔚晴空。
他暗中思忖道,成人尚且要如此仰头,遑论孩童?赵铉便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正怔愣间,一只大手抓上了他的右臂,将他轻缓地往外拉扯了几步。
于是元铭一半身子又沐在了阳光之下,却不觉烈日灼热,只觉得暖意四起,畅快许多。
赵铉与他交换了位置,站在萧墙下的阴影中,轻声笑了笑:“内廷不乏逝者亡魂,坊间百姓总说「煞气重」。你害怕么?”
元铭望着他笑道:“天子在旁,何惧亡魂?”
这话着实惹的赵铉笑了出来,且笑的十足开怀,“天子?”他笑着自嘲,“凡人耳。”
元铭稍一转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赵铉的朝服上。接着,眼中便流露出了些许失落神色,轻声道:“你穿着这身衣裳,就再不是凡人了。”这声音极轻,不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赵铉。
赵铉到底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了些想要拥住他的冲动,却又不想毁了这难得的恬静气氛。
于是只放缓了脚步,望着元铭,轻声调笑道:“那,不若你帮我脱了这身衣裳?”
元铭听罢猛刹住步子,瞪圆了眼看着他,仿佛下一瞬又要跪下,来个「臣万死」。
两个人又无声的僵持起来,互相对视,试图用眼神交流那些隐秘的情绪。
赵铉扯出一个怅然的笑容,主动挪开了视线,脸上的疲色又无声的蔓延上来。
“不聊了,无趣。”
前头巧来了一队穿青贴里的小宦官,整整齐齐,冠帽上都插着雉羽。
打头的见到赵铉,赶紧呼起万岁来。接着,一队人很有秩序的开始叩拜。
元铭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转过头,打量着赵铉的神情。
赵铉垂着眸子,在看着他们行礼,又好像没在看,十分的心不在焉。
未几,宦官们行罢礼起身,弓着腰,往旁边避让开来,尽可能贴着与赵铉相反的宫墙,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元铭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望着赵铉身前空出来的青石板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只听赵铉冷声道:
“来人。”
领头的宦官立马过来,躬身道:“听皇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