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涩侍君 第9章

  “元大人出内廷,引路。”

  这宦官挥了挥手,即刻有两个小火者踢着碎步儿上前,走至元铭身旁,躬着腰,垂着首。

  元铭正要与赵铉行礼,只见赵铉已转身走出了好几步远,那身玄色绣金的朝服,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动,衬出这年轻人姿态缓慢而端庄。

  须臾功夫,元铭收回了视线道:“微臣告退。”

  元铭还是躬身行了礼,但他眼神没离开那个背影。赵铉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步子稍稍一滞,接着又无情地往前走去。

  方才领队的小宦官抬头朝赵铉看了看,既而小跑着跟上了。

  赵铉面无表情上了龙辇,朝李德芳道:“摆驾北宫。”

  李德芳的视线在赵铉身上逡巡,一时面露难色。他想劝些什么,却还是咽下了。

  “圣上起驾€€€€”

  伞扇长随们列队在后,恭敬的垂首,随圣驾缓缓往前走去。

  ……

  锁一开启,有些落漆的朱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让人听了就浑身不舒服。赵铉眉头未蹙一下,缓步往里走去。

  午后的炎日正烈,空荡荡的院中,一个瘦削的男子,正在槐树下的竹靠椅上纳凉。

  他人虽没什么精神,衣裳却是华贵的。他听到有人来访,也并未睁眼。

  赵铉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落拓笑了笑,才缓步往前走。边走边道:“吾弟悠哉,甚羡。”

  竹椅上那人方睁开眼,望着老槐树的阴翳,毫不惊讶道:“好哥哥,怎么想起过来看我?”

€€€€十五€€€€

  赵铉从他身边绕过,转身进了里殿。殿中略有些昏暗,却并不破败。

  几缕日光打进来,浮沉游弋在空中。一名年纪尚小的婢女在窗边小憩,名唤碧萱。

  赵铉凝视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忽生出一些杀意来。

  碧萱似乎是正梦魇,缩了缩肩膀,眉头也在蹙着。思及她痴€€,委实无辜,赵铉那杀意才渐渐敛了下来。

  赵铉轻着手脚,并未惊醒她。方回身,从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拿着出了殿。

  回了赵云泽身边,赵铉丢下凳,稳稳坐下,姿态依旧端方。

  他瞥了赵云泽一眼,就回过了头,视线落在竹椅前的白梨木小几上。

  “弟弟憔悴了。”赵铉双手搁在自己玄色的衣袍上,衬的那手十分干净修长,仿佛真的没有沾过一滴血。

  赵云泽眼都不抬一下,嗤笑一声,“既来了这儿,就别装了。满朝文武看不见你,父亲在地下,更看不见你。”

  赵铉沉默了片刻,哂笑一声:“其实朕今日,突然有些羡慕你。”

  “不如我们换换?”赵云泽闭着眼,漫不经心道。

  “那怎么成。”赵铉往前稍倾身,不屑道:“你要怪,只能怪那些逆阉太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弄死朕。”

  赵云泽笑得直抽搐起来,笑到忘情,竟滚到了地上。院里逐渐回荡起了他的桀桀笑声:

  “到最后他们算错了一步。没想到李德芳那贱坯,不仅床上功夫了得,竟还是个会使刀的寇贼。真是你的一条好狗。”

  “可是哥,你就不厚道了。李德芳在床上神志不清时,竟然叫出了你的小字!你又是怎么对他?哈哈哈……”

  赵铉不欲再与他谈话,他起身,拂了拂衣袍,平静道:“里面的碧萱,不如就活到今日吧。朕让她走的安详些。”

  赵云泽的笑声戛然止住,脸上霎时没了生气。可过了一会儿,又像中了邪一般,低低地笑起来。

  赵铉冷着眼瞧他,沉声道:“你当真是……生来就有些疯病。你娘早早下了地,约是不知你竟……如此违逆人伦纲常。”

  “不,金木水火土,我永远在哥后边儿排着。你当初关我在此处,我就说了€€€€弟弟随你消遣,绝不敢违逆在上。”赵云泽就那么躺在地上,望着老槐树,眼神十分涣散。

  赵铉阴沉着脸,一脚将他竹椅踹翻到地,正准备走,赵云泽又笑道:“李德芳与哥住在一起,他在慈庆宫里伺候前后,身上的熏香,跟哥哥一样。我抱着他,就想着……”

  赵云泽停了下来,话头一转,失落了起来:“只可惜,李德芳缺了东西,不是我要的滋味。”

  “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储君位,住什么慈庆宫,坐什么龙椅。哥,我没害过你一分。

  阉党要做什么,非我可控。他们无非,是要一个好拿捏的傀儡皇太子。不过如今,你我多说无益,你向来不信我,我只求速死。”

  赵铉低头看了看他,恍惚间,还是当年躺在草坪上,看自己射雁的那个瘦弱幼弟。

  “传朕口谕!”

  李德芳从外面匆匆进来,悄悄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赵云泽,躬着身没有说话。

  “皇三弟赵凌,偶染疫疾,居北宫。除日给用度外,任何人不得入北幽巷半步,以防疫病散播。违者,杖毙。”

  赵铉往外走着,突停住脚步,低声道:“德芳……”

  赵铉望了望高悬的日头,只觉刺目无比,复低头道:“莫缺了他吃穿用度。他疯病太甚,朕不会再来。每逢节,你代朕来看他。”

  李德芳垂首道:“臣遵旨。”

  赵铉眸光一沉,低声道:“将外头伞扇众,皆处以流……”

  李德芳惊惶抢声道:“陛下仁厚!臣已将伞扇仪仗,遣至北幽巷外,听不到北宫内的交谈。”

  “如此便好。”赵铉神色和缓下来。

  李德芳却扑通猛跪下:“臣……万死不敢有亵渎圣名之举,还望陛下……”

  “哈哈哈……”赵云泽突然回神,放声大笑起来,打断了李德芳后面的话。

  赵铉闭上双目,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疯癫,话不可信。你起来吧。”

  李德芳牙关尚在打颤,恐惧的看向赵云泽,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骇的话来,半晌,才回神起身。

  “摆驾乾元宫。”

  礼部十人上疏,谏圣选秀入宫。圣留中不发。

  再上,再留中。

  再上,圣以「国库空虚,朕心甚灼」为由,缓议此事。

  端午将近,万岁以端午大宴,诏晋王世子、延王世子及幺子入京,携晋王、延王所捐封银各五十万两。

  ……

  逐乐楼,二楼东,梅字厢房。

  “捐?”钱文舒笑得呛了酒,“皇爷圣明。延王敛财,众所周知。如今把他两个儿子都捉来京城,看他还敢不交钱?妙极。”

  “赵封炎今晚不就到了?我有几年未见他了。”元铭饮了口酒,笑道,“他说要赶着来吃酒,叫我们彻夜秉烛,等他这「世子爷」入京。”

  “入京为质,他倒是乐观得很?!”

  “毕竟我们几个都在,有兄弟玩耍,他求之不得。”

  “哈哈哈……”

  “「中庸七公子」再添一位,以后改了,叫中庸八贤。”

  席间话音未落,「砰」一声,门被撞开来,一个束马尾的朗逸少年,带着一身晚风就这么猛闯了进来。

  他微微仰着下颌,伸脚勾了个椅子到身边来坐下。遂整了整额发,傲慢笑道:“元仲恒!见世子爷降临,还不速速跪下,给爷磕头!”

  众人往门口看过去,都是满脸的兴奋。

  元铭一摔酒碗站起,仰头笑道:“圣上诏书呢?晋王世子无诏入京,弃市!”

  几个人纷纷也笑了,喊道:“无诏入京?!直接下诏狱,剐了这逆贼!”

  “提前入京,站笼伺候!”

  “提前入京!将这逆贼发去戍边,戍边!”

  一群哥儿全闹哄了起来,赵封炎嬉皮笑脸先接了酒来喝,还未喝完,就与众人互相的骂玩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一路上可把爷憋坏了!你看看你们,个个出落的人模狗样?有没有想念小爷?”

  席间纷纷唏嘘开了,喧闹声震天。

  “你在国子监天井,种的那棵树秧,现在有两个你高了!”

  元铭也笑了:“你刨的狗洞还在那儿!”

  “小杀才!敢叫爷爷给你磕头?”

  等闹哄定了,赵封炎端着酒过来,把钱文舒挤开,坐到元铭旁边,笑道:“钱哥哥给我让个地方坐。”

  钱文舒把眼一眯,笑道:“我看你俩有事儿……”

  接着朝他们抱拳:“为兄不打扰了。”

  “当年不是「猪八戒背媳妇」么?他背他跑了老远!不如赶紧再背一个,叙叙旧情?”

  元铭听完,一口酒差点呛死,拧着眉头道:“世子爷背我,这是要折我寿啊!”

  “哈哈哈……”

  又闹了半晌。

  赵封炎拿手肘捅了捅元铭,笑道:“你该不会把爷忘了?”

  元铭冷笑一声,给他拿了三碗酒来:“文章写得稀烂,也敢叫仲恒哥哥给你磕头?下辈子吧!”

  赵封炎咧着嘴,端着酒碗道:“过几日入宫吃席,你必然还要给我行礼!”

  元铭不禁笑了出来:“你再顽皮,看皇爷怎么治你。”

  “万岁爷,威风啊!”赵封炎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十六€€€€

  一席将散,众人歪得歪,倒得倒。独独元铭和赵封炎二人,神志尚在。

  元铭觉得屋中有些闷气,像是什么横压在胸口里,辗转着不畅快,便起身开窗来透气。

  甫一开窗,入眼是一片斑斓点点的灯海,宛如星河落凡。屋中的梅酒气味与屋外的晚风互相交汇杂糅,一时香甜了起来。

  不禁感慨钱文舒真会找地方。

  原来酒楼窗格边沿,系了许多根绳索,一路延伸到街边的榕树枝头。

  每隔十来寸,便悬一盏小薄纱灯。这一条街的铺子,但凡二楼开张做生意,皆是如此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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