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便璀璨起来。不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歌声弦响,不知唱的哪朝艳词。晚风一起,方觉这地方舒适了许多。
赵封炎拎着酒壶,浪荡地走过来,他倚靠着窗沿站定,一仰头,就直将壶里的梅酒倒入口中。这才熏熏然道:“这几年过得还好?”
元铭笑了笑,轻声问道:“你是问哪些?”
赵封炎被这句话噎得木讷,他听出来了,元铭似乎不太想与他谈论这些。
“对待旧友,如此寡淡?”赵封炎隐约有了些猜想,漫不经心道:“你这是,见色忘友?”
元铭即刻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哪来的「色」?”
尽管元铭自认伪装的完美,赵封炎仍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心虚。
赵封炎扯出一个顽劣的笑:“我看哥神魂不稳,红鸾星动。要不要弟弟给你算上一卦?”
元铭惊笑一声回头,咧开嘴道:“你先算你自己,瞧瞧自己几时「红鸾星动」?”
赵封炎稍低了头,半开玩笑道:“就在……”又往元铭那处稍稍倾身,“此时此刻。”
元铭回头笑开来:“你这红鸾星,怕不是一天都要动个几十次?我听你胡扯。”元铭也找了个酒碗来,端到他跟前儿,“酒,分点来。”
赵封炎伸手正要接过去,元铭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堪堪收回了手,把酒碗放到了窗沿儿上。
这动作显得十分疏离,大家玩闹,碰着了胳膊手也极正常。
他怎么如此避讳起来了?赵封炎只觉他很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赵封炎微一蹙眉,终还是规规矩矩给他倒酒。边倒边说:“感觉哥有些不同了。”
元铭接了酒,挑眉笑道:“愚兄哪处不同?是又俊了些么?不消你说,这是必然。”
赵封炎存心试探他,便笑说:“约是领略了风月之事,如今眉眼含情了。”
元铭心中一悸,脑中即刻大不敬的,浮现了床幔中那倨傲又俊逸脸来。
元铭急忙装出一派朗月清风模样,借着吃酒,将脸挡去了大半。
待他慢慢腾腾收了心思,才把酒碗搁下来,打趣道:“浑话倒是学得快,做文字怎么不见你勤奋。”
赵封炎嬉皮笑脸道:“这不就回来找哥哥,学学文章,聊聊诗了么。”
元铭当即鄙夷道:“你会聊诗?艳诗你却是最会!如今住哪?这几个倒下的,待会儿府里都要来人接。有人来接你么?”
赵封炎装得半醉半醒,背靠着窗,偏着头道:“元府那么大,你借一间房,给我住一住可否?”
元铭那表情当即变得不自然,仿佛进入了两难的境地。
赵封炎不欲强求,洒脱道:“不住你府上。皇爷安排了风水宝地,方便盯着我。”
元铭听他有地方去,当即展颜,与他调侃道:“你看你,坏事做的多了,所以皇爷才要盯着你。”
赵封炎忽地低头,凑得极近:“我心里还盘算了一个坏事,却不舍得做。”
元铭不知他在说什么,但也惊悚道:“京城重地,你这晋王世子入京,还是少做为妙。”
赵封炎看他如此严肃,不由仰头笑起来:“我从前就想做,但是,要跟父亲去晋地之国,说不定此生不再入京。便不想伤人心。”
又饮了酒道:“如今不同,怕是此生都要留京。于是机会又来了。”
元铭表情有些怪异,仿佛若有所思。
“皇爷圣旨一来,我爹一脸愁容,我却兴奋的睡不着觉!”
赵封炎望向窗外的灯火,映上一脸的柔光,恨不能带着身边这人翻身出去,如当年那般,好好玩上一遭。
元铭却有些同情地低声道:“弟弟……”好像又有些难以启齿,“哥必须跟你说个事情。”
赵封炎困惑地看过去:“什么事?说啊。”
元铭支支吾吾道:“京城的事,一年就是天翻地覆,两三年,就更是……”
赵封炎听他这么说,心也被揪住了,喉结动了动,有些紧张他下面说出的话。
怕不是一些……要把他念想斩断的话?不该啊,仲恒是这样无情的人吗?这分明刚重逢啊。
元铭纠结了半响,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袁蔓蔓,去年被一个江南大绅重金赎走了,你……你早些放下吧。”
赵封炎那表情怪异之极,他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元铭,讷讷问道:“袁蔓蔓是谁?”
元铭那表情也怪异了:“你……当真放荡薄情!你跟晋王去晋地之国就藩,袁蔓蔓知道,跟我们哭了三天三夜。”
赵封炎举着酒壶,盯着元铭半晌,说不出个屁来,最后简直哭笑不得:“那干我何事?”
元铭下了楼,站到街边等轿。赵封炎转头看了看,见他一身浅青莲色绉纱直身,此刻站在灰石板街中,头顶是一片熠熠灯海。
只觉夏日的炎气都散了许多,不由得伸手,捻了捻他袖边,随口扯道:“真是好料子。”
元铭回头笑了笑:“这料子常见的很,夏日里,穿得薄些。世子爷可别穿,埋没了身份。”
赵封炎无所谓地笑了笑。这鸡同鸭讲,他也乐在其中。
直至元铭上轿,那青缦轿已走出了许远,一拐,消失在长街上。
赵封炎才堪堪收回了视线。正准备迈步走人,忽地街两边小巷子里,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接着两队锦衣卫鱼贯而出,将他团团围住,仿佛算好了时机一般。看来他们早已在此埋伏了许久。
赵封炎顿时警觉起来:“皇爷什么事?大晚上来请我?”
领头的直接掏了份帖子,举到他眼前:“晋王世子赵烁,不与车驾同行,私自纵马入京!皇爷要见你。”
赵封炎一扯嘴角,嘲讽道:“皇表兄好精神,这么想念我?明天再见都等不及。”
“世子爷,得罪了。”说完就举了刀,要拿刀过来押他。
“不必,我跟你们走。”
赵封炎到了乾元宫,还未走进主殿,先跟德芳笑起来:“德芳又好看许多,跟着皇爷委屈了。”
德芳即刻咯咯笑着行礼:“世子爷说笑了。”
两人还没打趣够,主殿便传来了满是威压的声音:“赵封炎。”
赵封炎收了笑容,阔步往主殿走。一迈进门槛,只看到个依稀的人影,赵封炎就撩袍跪稳了:
“臣赵烁,参见陛下。”
上边儿并没让他起来,反而诘问道:“你尚且知道你是臣?”
赵封炎并不回话,依然跪得笔直,没一点反省的意思。
“朕允许你打马入京?”
赵封炎听到这里,冷笑道:“少时我打马长街,皇太子替我求情。如今我打马长街,陛下要将我问罪。”
赵铉睨他一眼,从上面踱下来:“不若上边儿的椅子给你坐?你爹私募兵马,你当朕不知?”
赵封炎稍稍抬眼,思忖片刻,没了方才的气势,语气充满愧疚道:“陛下恕罪,这件事,臣当真不知情。”
赵铉俯视他片刻,终于道:“起来,坐下说话。”
赵封炎解释道:“我打马入京……是为了会旧友。”
赵铉恨铁不成钢道,眯着眼,不屑道:“什么旧友让你急成这样?车驾套的贡马,也慢不了一两个时辰。”
赵封炎笑道:“我这可是正经旧友,如今在翰林院给你办差呢。”
赵铉盯着他那个样子,本还为他去寻姑娘开心了,听完这话,疑惑道:“你什么时候和……”话说一半,赵铉猛想起了什么。
只听赵封炎笑道:“当然是元翰林啊。你让我来,我欢喜的要命,多谢哥哥。”
赵铉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半个时辰前,锦衣卫来报,晋王世子与几个公子饮酒作乐。后又与一个公子依窗笑谈。
所以这人,是元铭?!他火急火燎入京,原来如此?
“李德芳,传朕口谕!”
“晋王世子纵马入京,聚众饮酒秽乱,廷杖二十,禁足三日!”
李德芳进来看了看形势,一时也无话,低声道了句遵旨。
赵封炎倒是无所谓,他决定提前入京时,就已准备好挨打了。
李德芳正准备走,赵铉又怒道:“把元仲恒给朕叫来!”
李德芳稍稍抬头,窥了一眼圣颜,他有点疑惑,这个时辰,元大人不是睡了吗?用什么名头去叫?
“朝廷命官勾结藩亲,朕要亲自问话!”
赵铉:?!
赵封炎:?
元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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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铭刚沐浴罢,换上一身轻便的白绸直身,准备去伙房端一碗杏仁露来顺顺酒气。
人刚出房门没几步,就听到前院骚乱起来,甚至还有些呵斥之声,脚步沉重杂乱,像是闯来了二三十个人。
这声响在宁静的夏夜里格外清晰。伙房几个仆人闻声,都伸长脖子,瞪着眼儿往外探看。
元陆生今日夜值,眼看着一溜儿彩袍子的锦衣卫闯进来,一一在前院码开,吓得跪倒地上:“缇爷,这,这大晚上的……”
锦衣卫缇骑、东厂番子这些直接效命于皇爷的人,来官员家里,基本没有好事。拿人下狱已是最轻,动辄直接抄家。
元秉先听到骚动,从床上起来,元夫人也起身,一步步跟着,搀扶在身后:“老爷,缇骑怎么来咱们家里?”
元秉先自忖,最近没有得罪什么人。皇爷才来过家里,必然不是冲着他的。
那只能是儿子犯错了。旋即低声对自己贴身长随道:“叫少爷从后角门,赶紧出府,快。”
长随蹬蹬跑开,赶紧去传话,慌乱中险些摔在台阶上。
后院元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端着杏仁露还没吃嘴里,便有两个锦衣卫箭步冲进来,刀都拔出来了,呵斥道:“犯官元铭何在?”
元铭疑惑得很,往前走了几步道,壮着胆道:“正是本官。不知缇骑大人们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勾结藩亲,问审。”
元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赶忙搁下手里的杏仁露:“勾结藩亲?”
但这些缇骑并不打算与他解释。元铭忐忑地看了看他们,复垂眸略微思考,接着试探道:“且容本官更衣。”
“不必了,直接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