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德芳,就让他在厅里。看他还能翻出个花来。”
举杯推盏间,宴席已至尾声,众人纷纷寒暄着离席,而厅中两个身形高挑的人仍未离去,仿佛潮水褪去后,留下的礁石。他们一上一下,隔着宴桌对视。
元铭先是闻到风中透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再远眺,才逐渐看清教场外摆着两口大炮。
皇城西北的教场,实际主要用来娱乐,并无什么作战能力。
场内演练的众人,均是由宦官组成的「净军」,放眼望去,皆窄袖戎装,精神头儿十足。
远远瞧见圣驾,便有两个穿红曳撒的宦官过来行礼,接着引众人进入教场。他们小帽上插着长雉尾,随着步子轻轻摇晃。
跑马营中,有两个宦官正在御马。瞧见圣驾,即刻翻身下马行礼,又给世子问安。
赵封炎见到那匹良驹,便来了兴致,眸光熠熠,回头道:“这马昨日还不听话,我与他玩了两个时辰,便乖顺了。”
赵铉轻声一笑:“驭马有何难,吾弟当学学驭人。”
这话一出。赵封炎脸上的笑意淡了,倒也从容:“我向来不擅攻心,以真情动人罢了。与你不同。”说着,赵封炎单手撑按,一下翻身跨上那匹赤霞马。
跑马场有些扬尘,元铭跟着入了其中,不由眯起了眼,只觉两人话里都夹枪带棒。
元铭尚在疑惑间,却见赵封炎忽而抽出鞍上的马鞭,扬鞭策马。
赤霞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旋即落地,疾速直奔元铭而来。
众人被这突然狂奔的骏马弄的哗然,纷纷面露惊恐,有的宦官尚且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赵铉见状一惊,忙快步上前,要将人扯开。李德芳亦冲上前惊呼道:“皇爷当心!”
然而终是马更快人一步,马上的赵封炎在赤霞马趋近时突然俯身,便将元铭整个人抄起掠走,横置于马背上。
元铭受到这猛力的一掠,又重重跌在马背,只觉五脏六腑都颤了几颤。
头晕眼花半晌,才找回了意识。而此时赵封炎已策马前行,到了跑马场深处,与一队圣驾仪仗拉开了许远的距离。
赵封炎边勒缰,边哈哈大笑道:“玩什么箭,我先抢个小相公来玩!”说着才将元铭扶起坐好,“吓到了吧。”
元铭缓了几口气,才低声呵斥道:“这是皇城教场,莫胡闹,先下马。”
赵封炎说着,一手扶在元铭腰际,倾身向前道:“哥要多长点肉才好。”
之后他手上并无多余的动作,待元铭坐正,便撤下了手,笑道:“我带哥哥跑马。”遂又扬鞭策马。
远处仪仗边,方才拦人未果的赵铉怒道:“取弓箭来!”一边怒目盯着远处偎傍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气血又是一阵翻腾。
李德芳想劝上两句,赵铉沉下语调,截住他的话:“朕自有分寸,不必多言!取!”
附近侯着的小宦官们,齐刷刷的,在跑马场外跪了一地,皆不敢出声。
赵铉夺过弓,将骨箭架在左手食指上,后撤半步,瞄准了马上的赵封炎。随着一声破空哨音,羽箭直直飞出。
赵封炎早已预料,他见到万岁爷挽起弓,便将元铭的脊背按下,接着偏头一避,拿左手生生接下了那支骨箭,顺手甩在地上,扬声笑道:“万岁爷着什么急!”这声音在空旷的跑马场回荡着。
赵铉反身又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正要架箭,德芳忙道:“皇爷三思!”
赵铉顿了顿,仍是将箭架上,这次却是瞄向了那匹良驹。可他犹疑了片刻,还是松下弓弦,一把将大梢弓掷在地上。深深吐息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铭脸色惊变,即刻抢了缰绳,忙勒缰,翻身下马,准备往赵铉那处追去。
正要迈步,赵封炎突将他硬生生扯住:“别去。”
赵封炎看到元铭神色如此焦急,没由来的一阵烦躁,当即将人掠到怀里,沉声道:“哥从前与我那般交好,如今,对我百般避讳。”
“这是为何?”赵封炎声音有些发颤,他从揽住身前人那一刻起,只觉那些隐秘的念想似乎在顷刻间迸发,不由得屏息,才将这欲望生忍了下去。
元铭暗里攒了劲,猛一下挣开他,缓着气,扬声道:“从前……从前年少,荒唐无知!”
荒唐……赵封炎心里一滞,随着这两个字的尾音,心中的钝痛缓缓蔓延开来。
“哥你清醒点!”赵封炎压着声音急道:“他是万岁爷!你如今岂不是更荒唐?!”
空荡荡的跑马营,这句话只有两人听得到。元铭仿佛被劈脸掴了一巴掌,却仍然觉得不太清醒。
赵封炎暗中笑笑,知这是他痛处,故意说道:“怎么,哥如今,是准备入东六宫了?”
元铭闻言没有犹豫,猛扑来给了他一拳。赵封炎却不躲,生生挨下了,脸颊就顺着那力道偏过去。
元铭望着他被自己打过的那半边脸,霎时说不出话,只喘着粗气,低头望向地上的黄沙。
赵封炎落拓笑笑,自嘲道:“我少时最喜欢哥打我,让我好趁机一亲芳泽。”赵封炎拿袖口揩了下嘴角,“可我又不想哥生气。真难做。”
赵封炎看他难受,终于还是缓下口气,苦口婆心道:“哥,你好龙阳,普天之下多少风流才俊你尽管挑!为何要挑他?你疯了?”
元铭脸色已十分不好看,但赵封炎仍继续说道:“届时东西六宫,长夜秉烛,恭候圣驾临幸。你以为你是什么?!”
元铭趺坐在跑马营的黄沙上,仿佛失了魂,颓然道:“我当时,不知他是太子爷……”
赵封炎瞳孔猛地一缩,当即蹲下,摇着他肩膀质问道:“他尚且是皇太子的时候,你们就……”
元铭不出一言,算是认可了这句话。
两人在这黄沙地里沉默半晌,赵封炎忽而嬉皮笑脸道:“现在回头来得及。”
元铭却笑不出来。他拧着眉头,低声说:“我……我可能……”
又扶住额头,闭了眼道:“我不知道。”
赵封炎不屑地嗤笑一声,摇摇头道:“哥,你迟早会回头的。”
“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元铭犯难地看着他。
“这话别急着说出口。”赵封炎咧嘴笑了,露出皓齿,“我只当你如今脑袋发昏。”
元铭心烦意乱,不想再与他说这些,便起身拍了拍土尘,要往跑马场外面走。
两人将走至跑马场的围栏外时,赵封炎忽然叫住他:“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哪怕不是我,也别是万岁。”
“喜欢他的人,都没有好结果……”赵封炎往远处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比如德芳。”
元铭忽地驻足回头,嘴唇颤了颤,凝视着赵封炎那张充满担忧的脸。
赵封炎点点头,缓声道:“德芳一身好功夫,为了他的大计,委身赵云泽那个病秧畜生……你不清醒的时候,你就看看德芳。”
赵封炎又走近了些,眼里有了些悲戚:“德芳喜欢他,甘愿成了他在大内的棋子,你若倾慕他,你要如何?他注定有太多事要操心。”
说着说着,赵封炎突然低下头,贴近他耳畔讪讪笑道:“我就不一样了。”
元铭出了跑马营,截住一个随侍仪仗的小宦官,低声道:“公公,奉圣谕见驾,劳烦引我至乾元宫。”
小宦官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道了句:“劳烦大人稍待。”便匆匆往远处跑开。
许久,才揩着汗回来,像是得到了谁的批示,恭敬点头要带路。
直到走至乾元宫正门,元铭才好奇起来,自己究竟哪来的胆子敢假传皇谕。
然而出乎意料的,李德芳拦下他,恭敬地低声说道:“皇爷疲了,说有事择日再议。”
元铭垂眸想了片刻,方道:“非公事也,劳烦德芳公公通传。”
李德芳有一瞬惊诧,转而变得犹疑起来:“元大人,这……”
€€€€二十三€€€€
李德芳显然是得了赵铉的授意,故意在殿外拦他,故而元铭并不愿意为难李德芳。
他稍一思索,脸上不经意间挂上笑意,扬声道:“臣忧心圣体……”
又稍稍伸头,向里喊道:“劳烦德芳公公通传,允臣见驾。”
德芳握拳掩唇,低声笑了。
四下寂静,里殿必然能听见这话语,却是没有反应。
元铭忍笑,又故意冲里边说道:“啊,既是如此,那万岁早些安置。微臣告退。”
又稍稍站了站,殿中方响起一个疏懒的声音:“何人在朕殿外喧哗。”
元铭「自责」喊道:“微臣万死,惊扰圣驾。”
赵铉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德芳,让他进来吧。”
元铭未入里殿,便闻到一阵浓郁的安息香,旋即边走边打趣道:“焚香冥思,万岁爷好雅兴。”
元铭扫看殿中,见赵铉正在西殿桌案前坐着,以左手撑头,视线就落在桌面上头,那些没打开的奏疏上。明明听见他进了殿,却并未抬头看他。
赵铉身后轩窗大敞,夏风吹得桌上的宣纸哗啦作响。他也并不理会,仍兀自坐着。
忽冷笑一声:“马,骑够了?”
元铭一时不知答什么,又不好不答话,便揶揄道:“臣……”
赵铉仍未抬头,阴阳怪气道:“赤霞乃御马,很有一股脾性,朕甚爱之。卿当细细体会他的妙处,何故操心起朕来了。”
元铭听他话里带刺,便微微蹙眉思忖了一会儿,才赔笑道:“微臣骑术不精,还望万岁指点一二。”
赵铉并不搭理,显然气得不轻,连奉承话都不想听了。
元铭复一思索,低声道:“君子六艺,万岁俱精,旁人无可匹。”
赵铉仍是不答,右手摸了本奏疏,抖开来心不在焉地看着。
仿佛不是什么好。赵铉看了两眼便合上,往旁边随手一丢,又摸了一本,哗啦抖开来。
元铭不知他是真是假,叹了口气,试探道:“万岁连日辗转,微臣便不作打扰了……”
赵铉听了这话,当即把奏疏一合,不耐烦道:“朕允你走了?”
元铭忖他正在气头上,不敢顶他,只低声道:“万岁息怒,是微臣会错意了。”
赵铉方抬头,眼睛却没看他,依旧看着桌面。他滚了滚喉结道:“罢了,你想走便走吧,莫说我以权欺你。”
元铭心里咯噔一下,眼眸里的笑意也消失了。他从未见过赵铉这种模样,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两人隔着丈远的距离沉默半晌,元铭开口道:“我……我瞧你脸色不好,来看看你。”
他原只是想来瞧瞧赵铉的,这下忽觉自己不该如此,便垂下眸,低声道:“好生休息,我先回了。”
元铭等了片刻,也无人打破这沉静开口挽留。便反身往殿外走。他把步子放得极缓,仿佛怕错过了什么。
赵铉视线追随他移动,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没拦他。待他恋恋不舍要迈过门槛了,赵铉忽道:“你想留么?”
元铭果然滞住脚步,却一时也不回答,这冗长的沉寂使他越发心如擂鼓。
他望着殿外在与小宦官吩咐事情的李德芳,微微蹙起了眉,几番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