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可说的话,元铭手中仍旧拿着李德芳的帽子,往宫门走去。刚两步的功夫,再回头时,李德芳已没了踪影。
元铭巧巧停在了小雀笼子边上,这似乎是李德芳的爱宠,总能见他在逗弄着这只小雀。
元铭不经意间看了过去,却震惊发现那金笼,竟然没有笼门,笼侧大敞着。
而那只雀鸟却没有离开。元铭不由得靠近了些,细细端详起来。应当是造笼之时,便未造笼门,前后看不到损坏的痕迹。
赵铉仍在桌边坐着,他凝视着外苑中站着看雀的人。他轻叹出一口气,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赵封炎正在万岁爷安排的住处喝茶,忽而一队锦衣卫闯了进来。赵封炎像是早有预料,因而并不惊愕。
“缇帅何在?上前,与孤说话。”赵封炎仍然是悠哉的。
蓦地他顿住了,锦衣卫一一排开后,李德芳从里面走出来,一身大红金彩蟒衣,腰间挎了一把好刀,所行至出缇骑纷纷低头。
“世子爷,咱家奉皇爷旨,要问你几句话。”
赵封炎拧起了眉头,斜眼瞄了一下他腰间的牙牌,方开口:“德……厂公,我爹做的那些事,我真的没有参与!”
李德芳并不理会,一脚迈进门槛儿,脚上是满新的小靴。
他大剌剌站在厅中,目不斜视,轻飘飘道:“往来书信,拿出来。”
赵封炎冷笑一声,回身进了里屋,往桌上摔了几封信,“干我甚事?就因为他是我爹?”
李德芳很有耐心地将信收起,平静道:“世子爷在这里,想来晋王殿下也不敢造次。”
赵封炎苦笑着摇摇头,“那你们怕是算错了,我这次入京,他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大同。”
李德芳神色一滞,低声道:“皇爷不舍得……”
赵封炎不屑地把手一挥:“可别,我沾不起皇爷的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又讽刺道:“我只当彼时的皇太子是我哥哥,如今的万岁我不认识。我清醒得很,不必多说。”
李德芳有些无奈,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赵封炎又突然笑起来:“德芳,这蟒衣好看。”
李德芳不接这句话,只低声道:“咱家先回了。这一队锦衣卫会留在这里……照看你。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赵封炎冷笑着说道:“我要真想做什么,哥哥那般让我近身,他现在还能活着?早已经是躺在梓棺里的大行皇帝了。”
李德芳当即眼神凌厉起来,呵斥道:“你怎得如此大不敬!皇爷龙体康健,何来的「大行皇帝」?!”
赵封炎显然已不想再聊了,他对锦衣卫的监视早已十分不满。
干脆叉着手,阖上眼,吹了一声小口哨。又对李德芳冷冷道:
“厂公慢走,不送。”
李德芳看了看他,只好先拿着信回去复命。
李德芳一走,赵封炎神色逐渐焦急起来,他起身在房里踱步,而后对院里的锦衣卫道:“孤想吃鱼,叫伙房的老仆过来说话!”
锦衣卫当然也不好拒绝,就放了伙房老仆进去,哑巴老仆佝偻着身子,咿咿啊啊的打手势。
赵封炎低声道:“送信回去给爹,让他……求他别再继续了。悬崖勒马吧。”
€€€€二十八€€€€
元铭出发这一日,许多人来送他。当然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小九九。
元铭先是跟不太相熟的人一一寒暄,又跟同僚你来我往了几句。接着才与「中庸七公子」道了别。
待寒暄完了,元铭不禁在心中暗忖,或许以后,就要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这其中不乏一身「浩然正气」的真君子,也有陷入泥淖的世俗人。
然而身在官场,哪还有独善其身的道理。元铭脑中没由来的,又想起赵铉的那句「世上绝无两全法」来。
一阵嗒嗒的蹄声,元铭抬头,发觉赵封炎打马出城来送,不知为何有些姗姗来迟。
见了元铭,赵封炎赶紧下马。快步走到元铭身边,低声道:“我送送你吧,到城郊关卡,我就回来。”
话音未落,就发觉元铭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的马车瞄了一眼。
赵封炎当下明了,笑道:“逗你的。”
又神色有些落拓,缓声道:“你想好了?我当真怕你前半生荣华,后半生潦倒。朝中风云变幻,哥比我清楚。”
元铭脸上松快的神色下去了,一时间没有回答,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
赵封炎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不由得又劝慰道:“哥哥,一生很长。你明白你要什么就好。”
元铭呆了片刻,突然冲他笑了,“弟弟这余下的日子,比我还长那么一两年。操心我做什么。早些回去吧。”
元铭说着,准备回身往马车走去。赵封炎拧着眉头,手握紧了拳头停在原地,忽而扯住他,颤声道:“哥,我有预感。你这一走,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元铭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会再也见不到?”索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在京里不要惹事。”
赵封炎望着他,又以余光扫向他身后的马车,几次欲言又止。
赵封炎猛地回神,摸向后腰,取下一把匕首。他单手托着匕首,送到元铭面前来:“哥,给你防身用。”
元铭低头看一眼,这鎏银的匕首手柄上,嵌着一块红玛瑙,很有年头,是个元铭眼熟的物件。
少时赵封炎走哪带哪。于是元铭笑笑,柔声道:“你留着吧,这物件太贵重,哥何以受得?”
赵封炎垂眸沉默了片刻,没有强求,遂将那把匕首€€回了后腰。
“哥哥保重。”
元铭神色有些担忧,正准备再交代些话,赵封炎却又展颜笑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早上起来后,仍是恍惚。哥不必担心了。”
元铭将信将疑,还是朝他点了头,才又反身往马车走去。只觉赵封炎今日颇不对劲。
元铭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安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赵封炎。
赵封炎仍在原处站着,目光幽深地望向他,看不出太多喜怒。
东向的夏风拂在他身上,衣料薄顺,衣衫便整体往西偏去,衬出这少年十分精瘦,又很有力量感。他额上束着懒收巾,两鬓却还是有些凌乱。
此刻赵封炎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扬声道:“弟弟等你回来。”
元铭终于展颜笑了,调侃道:“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元铭一脚蹬上马车车板,拉开厢门,便看到赵铉搁下手里的帖子,阴沉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有如此多话?”
元铭低下头,上车坐下。觉出这车里氛围不是很对,便沉默着,一时不敢说话。
“坐过来。”赵铉面无表情,“朕疲,来把这帖子读来听听。”
元铭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去,接下帖子。
“微臣大同府知府,梁若安叩首。近来晋地,多有……”元铭停了,往旁边睨了一眼,呼吸有些不稳。
赵铉笑道:“车夫是聋哑者,你放心好了。”
元铭霎时两颊绯红,想把帖子搁到一边去。
“怎么不读了?”赵铉佯装疑惑,“接着读。”同时似笑非笑看着他,手上动作却没停,还在解他衣扣。
“汾,汾州冀宁卫,哗变……”元铭低声舒了一口气,“皆因……饷银不达。然据臣所知,并非哗变,乃是晋王殿下……”
元铭恼恨地转头看过去,定定道:“万岁爷,此处已出京城,前头就是驿站。怕是没有多少工夫可以消磨了,万岁还是早些回宫为妙。”
赵铉不以为意,笑道:“我又没做什么,这就慌了?”
元铭盯着他半晌,没憋出话来,又讷讷拿起那本帖子,正要接着看。
赵铉忽然道:“来,坐近些,我抱你。”
元铭表情瞬间变得奇异,整张脸都写满了不可思议。总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两个男子忽然这样抱着,十分的别扭。
元铭狐疑道:“什么事?”
赵铉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道:“没事,我还不能抱一下?”
忽而眸光一沉,脸色一改,上下扫看他轻笑道:“你期待着有事发生?”
元铭睨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靠近了些,没再说话。
赵铉很自然地伸手将他揽住,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你放松些,这又没别人。”
元铭起初还是有些不自在,只觉这行为极其怪异,直到赵铉将他冠帽摘了,又把他按在肩上,他才不得已松了身上的劲头。视线顺势落到了赵铉胸前的衣料上。
赵铉今日来送他,特地微服出行,身上只着一件朴素的烟灰色直身,头上一支银簪,连冠也没戴。
锦衣卫在下一处县城的驿站,备好了马车。稍后,赵铉将在那处换乘,再驶回京城。
元铭贪嗅着他身上的安息香,马车已上了城外的官道,车轮偶尔碾过石粒,稍稍颠簸。
日光从侧面镂空的木格窗棂透入,随着官道旁树木的高矮,光线忽明忽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而绵长。元铭轻轻离开了他肩头。
原本揽在元铭肩上的手臂,随着这个动作自然垂落。元铭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睡着了。
他后脑正微仰,靠在身后的厢壁上。猛一看仍有些倨傲,近看,却是十分滑稽。
元铭细细端详着他的睡颜,看他睫羽放松的垂下,并没有意识到肩上的人已经撤走。眉眼都舒缓着,仿佛外面天大的事,都与他无关。
元铭此间才忽然想起,这人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肩上却挑着千万斤沉重的担子。
不由仔细牵住了他垂在旁边的手,替他抚了一下肩头被自己压出的皱褶。
马车忽而一倾,赵铉尚在梦中,也不悦的微微蹙起眉头。片刻后他猛的睁眼,慌张的四下寻看。
发觉元铭已撤去了旁边,歪睡在那里,复将人揽回肩上,才又缓缓阖上眼睛。
道路渐趋平坦,周遭徐徐响起了叫卖之声,赵铉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际,便听到有人轻轻唤他。
“万岁……”
赵铉倏地睁开双目,发觉车已停了。他看了看元铭,又侧头,透过窗棂往外探看。
一驾套好的马车已停在旁边,几名锦衣卫静立在一旁,正恭候圣驾。
“我回去了。”赵铉平静地对元铭说道。
元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瞬才道:“恭送圣驾。”
赵铉遂整衫起身。车厢逼仄,他微微弓着身子,准备推开厢门。忽而停住了。
身后的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摆,低着头道:“万要仔细圣体,莫操劳过度。”语调平静,只是尾声有些颤。
赵铉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山水迢迢,劳卿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