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冷着一张脸,拿着信笺过来,一把拍到沈坚胸口。
“他这是在办差,还是在替朕看戏?!”
饶是沈坚这内家功夫,都被他拍得一晃。
“自己看!”皇爷龙威四起,一声呵斥下去,整个房里都余音回荡。
沈坚讷讷地准备拿下来细看,皇爷却又一把夺走,背过身去,几下将信笺撕出个纸花纷飞。
接着又指向沈坚,斥道:“叫李勤之好好读书,把遣词造句学上一学!”
沈坚略一抬眸,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他面露难色€€€€让锦衣卫好好读书,学习遣词造句,这委实……但沈坚并不敢说。
皇爷背对他立着,又开口,一字一句道:“如果他还要他那颗脑袋,诸如「调弄」,’勾引‘之类的字眼,就别再让朕看见。”
沈坚将头垂得更低,恐惧之余,忽而生出许多好奇。他不由得稍稍斜眸,往地上那些碎纸看去。
忖了瞬息功夫,沈坚当即跪下:“皇爷隆恩,卑职失职!容卑职暂代李勤叩首谢罪。”边说,边顺手抄走一片较大的碎笺,潦草卷了,揣进暗袖里,赶紧磕了个头。
刚藏好,皇爷猛地大步往御案走去,飞快研墨后,抄起狼毫,奋笔疾书。
写罢不待墨干,便抓起来,回身几步走向沈坚,将那两张纸,近乎是摔一般的,扔递给沈坚。又恨恨道:“改六百里加急,送至金陵!即刻出发!”
沈坚看皇爷大怒,当即抓住那宣纸,来不及叠好,便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卑职死罪!谨遵皇谕!”
皇爷并不理会他,而是急躁的在房中踱步。十来步后,一甩袍袖,脚下生风,忿忿然出去了。
沈坚仍是一头雾水,他到底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他先缓缓展开了皇爷最后丢来的宣纸,上面御笔亲书,苍莽遒劲十几个字:
“欺君、背德,死罪也!汝当铭记大北朝律法……”
沈坚一瞬狐疑,又急忙翻出叠着的第二张宣纸,这上头就一句话:
朕启程在即,好自为之!
看到此处,沈坚仍是似懂非懂。他左右顾盼,见无人在此,便做贼般地掏出袖里的碎笺,小心展开来:
“大人于画舫二层小阁……”后面纸张残缺,不可得知。
“以……勾引之,身姿妖娆。”
这回沈坚也拧起了眉头,满脸惊愕。心道这是哪位大人如此鲜廉寡耻。
半晌疑惑后,沈坚猛地僵住€€€€他曾经,似乎绑过这位大人。
原来还有此等皇室秘辛?
元铭正在吃甜豆花,他近来甚爱这小吃。
毕竟在奉天,豆花从来没有甜着吃的。
最初元铭还是抗拒。哪怕从前在京城听说了,但总猜着没有滋味,比不上老京城的鸡汁咸豆花。
可是如今迫于无奈,竟发觉别有一番趣味。
正吃得满足,李勤之从外面惶惶地进来,掏出封筒。
元铭狐疑道:“这才几日,怎么就有回信了?”
李勤之抿着嘴巴,不敢回话。
元铭搁下匙碗,忐忑的接过来看。
只见这些字都带着剐蹭的毛刺,显然还没干透,就被封起了。
再细看……皇爷御笔。
元铭盯着「背德」二字看了许久。
……他们一君一臣,不是早已背德?这有何稀罕。
元铭随手把纸一丢,继续吃豆花去了。让旁边哑仆扇着扇子,好不悠哉。然而正吃着,李勤之忽道:
“大人……还有一封信。”
元铭头也未抬:“还有什么信?”
李勤之从怀里摸出来一枚朴素的封筒,“晋王世子邸……”
元铭猛地停住,往李勤之手上看去。封筒上,工整书着四个字:“吾兄亲启”。
那字元铭认得€€€€从前自己教过这人练字的。这么多年了,笔锋走势,仍与自己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元铭心中蓦地一恸。
“勤之……拿来我瞧。”
€€€€三十三€€€€
元铭不由得回想起那时,城墙外头的赵封炎。他在风里静立,目送着自己上了马车。
记忆中的景象逐渐模糊,元铭焦急地拆了信出来,上头却只有寥寥两三句话:
夜,忽发绮梦,而梦中见兄。弟有罪……
愿兄 曼福不尽。
弟赵封炎,三拜。
字迹十分工整,只是纸上还有一些零星的墨痕。仿佛这张纸之上,原本还有一层信纸,这才晕了墨迹下来。元铭想起方才封筒的漆口完整,显然没人私自拆过。
那便是赵封炎将信封好前,自己抽掉的。
最近晋王的事情,元铭多少也有些听闻,只觉得心中不安渐甚。于是起身回了书房,准备立即回信给赵封炎。
直到桌上搁着的半碗豆花,已经渗出了许多汁水,元铭依旧在书房里,没有回来。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已是月余。
元铭并未等来赵铉,也并未等来赵封炎的回信。他仿佛,已渐渐融在了金陵,融在这颓靡散漫的梦里。
世子总是纠缠不清,元铭不胜其烦,干脆买下了一个叫做「飞鸾」小倌,走到哪都随身带着。以宣告,自己在风月事上忙得很,再无余力顾及他人。
飞鸾干净,乖巧安静,举止亦不轻浮。这正是元铭喜欢的性子。因而这会儿的席上,给元铭侑酒的,依然是飞鸾。
周吉瑞接过一个小宦官递上来的信笺,打眼一看,忽啧啧有声,对着席上众人道:
“晋王世子大义灭亲,忠哉义哉!”
周吉瑞从前在内书堂读过书。那是宦官们学做文字的地方。
因而周吉瑞说话,颇有几分文人气。他话音刚落,席间马屁声频频响起,纷纷附和起来。
只有两个人神色十分不对。
一个是楚王世子。他似乎在寻思,事情若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是否也能大义灭亲。
另一个,则是元铭。
元铭搂着飞鸾的那只手,霎时收紧。眼底陡生热意,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飞鸾低头,觉出他不对劲,便试探性地唤道:“元老爷?”
元铭暂未回神,只见众人传阅着那封信,口中啧啧:“皇爷有本事!先装作守备军支援不及,打着「议和」的名头,大开兴州城门,要诱敌入城,再剿杀。果然晋王上套了,亲自率叛军入城。”
另一人笑着接过信,对着信笺摇头晃脑念道:“晋王世子双手被缚,两人挟之出城,岂料世子断绳暴起,飞跃上马,直入叛军阵营。
众人皆以为世子叛变,自城楼放箭,射杀之。世子身中数箭,仍策马前行,以匕首直刺晋王要害。晋王薨。”
“李督公阻下箭手,世子生还,劝降叛军。”
一席人唏嘘不已,感慨四起。楚王世子则一言不发,只举盏饮酒。
飞鸾低声问道:“元老爷脸色不好,不如……飞鸾扶老爷去歇息?”
元铭嘴唇颤了两下,面色惨白,却依旧摆摆手,示意自己要留下。
他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赵封炎的事。
周吉瑞感慨道:“晋王一旦入城被活捉,按律,便是剐刑。世子这是给了他老爹一个痛快。”又用力点点头。对赵封炎的钦佩,仿佛就要跃出那张脸来。
众人纷纷笑道:“三千多刀,怕是晋王受不起!早早咽气,剖出心肺,反倒痛快些!”
“哎呀,你以为「红差」会让他痛快?指甲盖大小,慢慢地剐,剐上三天两夜,必要他生生受着。”
“「红差」剐一阵,还要歇一阵。吃些酒,再继续剐。”
“剐到最后都不疼了!说书的不是讲了吗,去东牌楼看过剐刑的人说,一开始会嚎,后边就没声音了!但人还活着,眼珠子会转!”
“€€得慌,夜里要发噩梦!少说些,少说些!”
元铭终于逮住这个空隙,插了一嘴:“那世子会如何?”
周吉瑞想了想,说道:“不知,人还没醒来,李督公奉命在给他养伤。”
周吉瑞喝了两口茶,笑道:“皇爷约莫是……舍不得办他。”
席间不知哪个又说:“世子也不想让皇爷难做,左右他爹是何死法,都要死。还不如他亲手了结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嘲讽道:“我若生了这等逆子,哪怕变成厉鬼,都不能放过他。”
“就是,大逆弑父。晋王爷上辈子欠了什么血债。”
元铭只觉胸口一阵闷得慌,这厢房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惨着一张脸,朝周吉瑞道:“督公,下官有些不适……置铺的事情,晚些再聊。下官自去督公宅邸拜会。”
周吉瑞狐疑的看了他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只差了两个宦官送他出去。
元铭夜里总是梦魇。梦中,赵封炎单骑出了城门,箭雨追在他身后。
只转瞬功夫,赵封炎已如同一只刺猬。他竭力地伏在马上,手里握着匕首。那把匕首上,嵌着一块红玛瑙……
元铭惊得坐起,脸上一片冰湿。
又过半月有余,乞巧节都近了,元铭终于收到了赵封炎的回信。
他仓促的拆开封筒,立刻笑了出来€€€€这次,赵封炎满满当当的,写了七八张。
只不过他约是伤得重,捏不起笔,信由李德芳带笔。
元铭细细读了,一颗心总算搁下。这才发觉口干,端起茶盏痛饮一番后,余光扫过方才被自己扯坏的封筒。
他忽然顿住了动作。
元铭难以置信的将封筒拿过来,细细研究。封筒上残存着一点浆糊糊过的痕迹,上面仿佛曾经粘过封条。
信送来时,封条早已取下,只模模糊糊,留下未撕净的几个字:“加急公文,送。”其余的再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