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蔚然早做惯了这种事,他急忙摸住桌上的茶盏,将水泼到自己身上,顺手解了衣扣,笑道:“哥,衣裳湿了,进来换一下。”
唰一下,屋里灯火倏然明亮。
萧蔚然这才看清,来人是个半大少年,看着约有十五,一身绯红的麒麟服。
而且走路无声,功夫不错。
李德芳不敢掉以轻心,只从档案架后头走出来,靠桌定定站着。四目对望,一时无言。
“你大晚上鬼鬼祟祟,跑来记档房做什么?”
这少年目光甚是锐利,他一步步走来,很有盘查的意思。
萧蔚然悄然瞄了一眼他腰间牙牌,竟然是个百户!
这小小年纪,定然不简单。心道今日真该查查黄历再出门……
番外-李德芳五
“这位哥哥,我……真是衣裳湿了,刚才撞上个端茶的,洒了一身。”
这是萧蔚然的惯用伎俩,毕竟要脱衣,对方无论男女,总要避讳着些。
这少年不出一言,只站在原地盯着他,一手提着北镇抚的灯笼,一手扶在刀上。目光灼锐,神情里满是怀疑之意。
萧蔚然朝他刀鞘瞄了一眼€€€€那是一把满新的绣春刀。看来此人是侦缉缇骑,刚升的百户。
这就棘手了,提绮可不是普通锦衣卫,这些人要胆有胆,要谋有谋。怎么今夜偏巧给亲自巡夜的缇骑撞见!
对方仍不出一言,眼神死死锁住他, 如同锁住一只将要入网的猎物。
“你不信?”萧蔚然只得故作焦急,故意将北镇抚的腰牌解了,搁在桌上,又开始自解衣衫。
这少年两步走来,一把抓起腰牌,正反面逐一查看。疑心仍然未散,偏着头睨视他,连灯笼都搁下了。
这也就算了,他还顺手将窗户关的严实……
萧蔚然心中慌乱,口中却做戏般温和笑道:“哥要查我,我自然是依的。难不成……我还能翻窗而出?”
这麒麟服的少年不做回答,只冷冷道:“你不是要宽衣么?自然是要关窗。我替你关了,脱吧。”
萧蔚然心道不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扣。
“你刚才把什么藏在身上了?交出来!”对方微仰着下巴,年纪轻轻,却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他视物能力真是极强,光线那般昏暗,也能瞧见自己偷撕下的那几页供录?
萧蔚然犹在思索如何抵抗,但对方手已按到刀上,仿佛随时就要拿下他。
萧蔚然滞了片刻,忽然抓着襟子冲他笑笑:“哥,你怪凶的。我才来不久,好怕你。”
对方明显一愣,瞬息后便厉声道:“少套近乎!”
萧蔚然真是头大。外衫脱了,又硬着头皮扯里衣,讷讷道:“我这……”
对方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只轻蔑笑了一声,视线仍未挪开,毒舌吐信般要将他浑身看个遍。
忽然对方撩衣坐下,一手搁在桌上,轻佻地看着他道:“脱吧。”
萧蔚然趁他垂眼的一瞬,左右顾盼,想寻个法子逃出去。然而最近的窗子被他方才关上了,门方向又被他挡住……正焦灼,忽听他开口道:
“小毛贼,你打算做戏到几时?”
萧蔚然心里一憷,正要反驳,却听对方继续道:“梁永文是今月新入编的锦衣卫。他之前跟着家里打鱼,长年在海上日晒浪打。不会有你这般精致脸孔。”
萧蔚然心里叫苦不迭……看来只能以皮相诱之。
“身上藏着什么,脱干净了交出来!”
对方猛一抬眼,眼神极凶狠,一脸「秉公处理」的无情相。
萧蔚然不吭声,他东西在下衣里藏着,脱干净了上衣也是无所谓的。便垂着眼,一副受冤枉的样子,缓缓褪起里衣。
脱着脱着,还眼中噙泪,吸了下鼻子。
对方狐疑抬头,下一瞬站了起来,语气倒是缓和了些:“你这小贼,脱个衣服委屈成这样?”
萧蔚然看他上钩,便一把将里衣脱了,丢在地上,哽咽道:“你要看……就看吧。”
对方果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问道:“你……你这是,这是谁弄的?”下一瞬变成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锦衣卫!快说,是谁!”
萧蔚然回头瞅了他一眼,满脸的泪痕,心里却道€€€€今晚定能逃走了。这还要多谢赵云泽,赏了他一身的凌辱痕迹。
对方绕过来他身前,仔细瞧着他的胸口,“你……你功夫也太差了!怎么被人「弄」成这样?”
他刻意将那个字换成了「弄」字,也许原本要说出个「辱」字,又怕伤了他人颜面。
肩头被他一下扣住,萧蔚然半阖着眼,口中微微「啊」了一声,仿佛是痛。
接着便抬眼,可怜巴巴望着他道:“哥,这下……你总信我了?”说完扑到他怀里去,抓住他衣裳哭了起来。
当然,萧蔚然一边「哭」,一边左手探到暗囊中,抓出把迷魂散。
对方此刻,已被他这突来的拥抱给惊住了。这少年好像没有出去玩过一般,两手往身侧抬开,一副要撇清关系的正人君子模样。
“你,你起开!有话好好说!”说着就要推开萧蔚然。然而萧蔚然此刻没穿上衣,仍然一劲儿往他怀里拱着。
拱了没多久,萧蔚然竟惊悚的发觉,这人被自己折腾的胯下起了反应!
“啊……”萧蔚然扭扭捏捏,故作懵懂道:“哥,你这怎么巡夜?”
萧蔚然退开,两眼瞄着他,小声道:“要不……我帮帮你?”
对方眉头拧着,一脸责怪的表情看过来,脸色古怪道:“你怎么帮?”
“就是……”萧蔚然一脸的赧色,又凑过来。
下一瞬,萧蔚然屏住呼吸猛发力,扬了他一脸迷魂散。趁对方尚未反应,便夺了他的刀,一把撞开窗子逃了出去。
那少年自是不依,他方才必然暗里屏息,要不然也不会追的这般快!
萧蔚然回头看见他出来了,脚下撒丫就跑,兔子一样窜进了中庭的灌木里。
抽刀随手砍了几颗小树苗。他不敢走直线,只趁着夜色跳上屋檐,伏在上头往下看。
这少年仍在四下追看,却是中庭寂静,没有半个人影。
忽地,这少年抬头朝他那方向看过来!
果然侦缉事的锦衣卫不容小觑,鼻子竟然像狗鼻子一样的灵!
萧蔚然心道:不好!急忙丢了刀跳出围墙,往皇城一路狂奔……
对方终是没有追上来。
后来再见,已是在万寿节上了。那时自己早已更名李德芳,又更不会记得这么一个小小的轶事,不记得那个锦衣卫了。
只记得席间因着公差出了宴厅,差事交接时,与一名锦衣卫打过照面。
趁着自己出去换值,那名锦衣卫便追出来。他面色古怪,低声问道:“你竟然是内臣?”
李德芳已忘了当时自己回答过什么。
依稀记得,那名锦衣卫,将自己的北镇抚牙牌露给他看,神色骄傲。
过了会儿,又眯眼笑道:“原来你我,都给宫里的主子办差!我叫沈坚,金石之坚。”
李德芳也笑笑,将牙牌翻了给他看,“李德芳,慈庆宫掌事牌子。”
这沈坚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一路跟着他去交差,随他直走到了一棵大槐树下头。
“你,你等会儿再走!”沈坚看四下人少,直接将他拉住了。支支吾吾仿佛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被身后的声音截停。
“德芳。”
二人寻声回头看去。
李德芳当即欣喜的行礼:“太子爷!”
沈坚瞧清了来人,更是半跪下地喊道:“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后来的事,李德芳已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棵大槐树,在距离太液池不远的地方。那一日风朗云清,空中浮香。
但他,当时只顾着瞧天上的皇太子,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
……
回过神来,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李德芳才缓缓走去四号档案架,翻找沈坚所谓的「公文」。
只是按照位置找出来的急递,不仅没有粘根羽毛,连火漆封口都没做。
公文?急递?
李德芳狐疑摸出里头的笺,想看看这官员怎么回事,急递不加漆封?理该问罪。驿站又是怎么收下了?不该退回么。
一打开,笺上却只有工整八个字。竟是《凤求凰》里的一句话:“一日不见,思君如狂。”
是沈坚的笔迹。
番外-李德芳终
李德芳望着这八个字,呆愣了半天。待想明白沈坚这前前后后的行为之后,不由蹙着眉头,靠桌坐下了。
目前忽然就浮出来了画面。
是沈坚当时,交代他去取公文的模样。
那时日光正盛,屋里亮的睁不开眼。
李德芳那会儿困得要死,只侧躺着,拿被子盖住头,从缝隙里眯着眼睛瞧他。
沈坚一身大红斗牛服,在日光下晕出些斑斓的光影。端的是一派标准的缇骑架子,宽肩窄腰螳螂腿。即便啥也不干,只当个仪仗,也是十足的皇家亲卫气派。
他低着头,一面往腰上系刀,一面漫不经心道:“祖宗,能不能帮我办个事儿。”
李德芳半梦半醒,被他那身衣服晃的眼花,声调慢悠悠地道:“都叫祖宗了,还让祖宗跑腿?真是不肖子孙。”
沈坚听了这话,回头顽劣一笑:“祖宗胯下无子无孙,膝下倒是子孙成群。奇事。”
这句话李德芳不喜欢听,甚至有些恼火,立时困意都下去了。两只眼睁圆,瞪着他:
“狗东西,有种把刚才那话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