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第66章

  到门前他又迟疑,心中有许多万一,万一暴露了呢?万一父亲任不让颦儿进门呢?万一颦儿进门后不得父亲欢喜呢?万一王家真的不要脸皮,死乞白赖的要嫁女儿呢?

  “进,”屋内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傅秋池的万一瞬间被清空,像换了个人规矩地推开门。

  进门后也不眼神压住绝不多看一眼,垂手走到书房正中,躬身一套行云流水的晚辈礼,声音沉稳:“请父亲安。”

  “嗯。”

  听见这声,傅秋池才敢抬头,他往前一看顿时愣住,傅丞相坐在案后亦在看他,眼神黑酿酿的,如临渊海。傅秋池没来由的心慌,错开眼神更显得心虚,他顶着傅丞相眼神,头皮发麻地试探:“父亲寻儿子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又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傅秋池都快以为他爹是在睁着眼睛睡觉。

  “打开看看,”傅丞相收回目光,指了指放在案上的一个木盒。

  傅秋池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要干嘛,到底听说没听说?他上前拿起木盒,随着动作木盒内装着的东西撞得哐当直响。

  不重,不像放的玉石砚台。

  傅秋池带着疑惑拧开木盒上的机关锁,木盒里装的是木制的零件,奇怪的是零件尺寸不一,像是从不同木雕上生生拆下来的。

  他如遭雷击,几乎拿不稳木盒,原来哐当想的不是别物,是他十数年的心血。

  木盒中正中间是颗雕得活灵活现的猫头,可惜自脖颈处被人生生折断。这木雕狸奴是有原型的,他生母在他五岁时染病去了,只留下她生前爱若珍宝的一只狸奴。

  他将留下来的小小狸奴当成母亲留给他的珍宝小心伺候,直到狸奴十一岁时寿尽而亡,这木雕正是他替狸奴雕的。

  魂兮归来时有寄托,也是他睹物思人的念想,思伴他从蹒跚学步到翩翩少年郎的狸奴,也思记忆日渐模糊的生母。

  现在,碎了。

  傅秋池牙关打颤,他说不出话。他该大声质问,他该夺门而出,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表达主人泄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傅丞相冷眼看着,似乎底下站着的不是他血脉的延续,毫不怜惜的吐露诛心之语:“你向来耳根子软,优柔成性。我给你起字明心,望你以字为鉴,明心忍性。能知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能毫不犹豫的去实施。”

  “但你又是如何做的?”傅丞相从案后站起,“你明知我与罗府是生死政敌,仍然一意孤行与罗府儿子私下来往,甚至不惜泄露我的谋划去提醒,你当这些我都不清楚?”

  傅秋池捧着木盒脸色惨白的往后退。

  傅丞相扬手甩下一叠白纸,像散落在空中断了线的无助纸鸢,只能被风裹着,身不由己。

  傅秋池盯着白纸,眼发晕。

  “看看,”傅丞相又冷声命令。

  傅秋池这次终于有了反抗,僵持着不肯看,但傅丞相有的是耐心和他耗。

  最后还是傅秋池败下阵来,他弯腰从地上勾起一张白纸,匆匆扫一眼上面墨迹。

  “咚,铛,咚”

  手里木盒栽在地上,盒子里的零件滚了一地,撞在毯子上连成一片沉闷的响。

  傅秋池任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神死死盯着手上那张白纸,他耳膜传来刺痛,愣了会儿,扑在地上将散落的白纸都拢在一起。

  一张接一张的翻看,“不,不可能,”傅秋池不停摇头,“我不信,颦儿她不会骗我!”他猛的站起,手中白纸又被抛飞。

  “她不会骗我!”傅秋池弓着背怒瞪傅丞相,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

  傅丞相从鼻腔里轻哼出一道气音,接着低笑出声,一步步迫近傅秋池,

  “没有我暗中相助,她为何能次次凑巧遇上你,又为何凑巧也喜爱木雕?”

第109章 万难(四)

  傅丞相进一步傅秋池退一步,最后靠在博古架上退无可退,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攥住傅丞相袖口,嗓音抖得不成样子,“爹,我知道错了爹,颦儿呢,不,林瓶呢你把她怎么了?”

  “怎样?”傅丞相一挑眉,挣开手不以为然道:“死了。”

  傅秋池徒然沿着博古架滑倒在地上,喃喃的重复,“死了,死了。”须臾间他挣起身抓救命稻草般拧住傅丞相袍角,语带哭腔:“爹我知道错了,我再不同罗锦年来往,我再不会心慈手软,我再不会优柔寡断,我听你的话同王家结亲,你放了林瓶吧,你当过她。”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傅丞相怒道:“林瓶欺你瞒你,你反作小女儿情态!”

  傅丞相又重复了一遍,“傅秋池我给过你机会,你若能直言另有钟意之人不愿同王家结亲,我大可替你退亲。以我如今的地位,本也不用再蝇营狗苟,莫非你认为偌大的丞相府容不下一个戏子!”

  “可你不敢,你退缩。你不敢因为一个戏子直接于我对抗,你也不够狠心,不想害了王娘子。你总想取两全法,两头不辜负,但世上何来两全!”

  “自以为想出了两全法,戕害自身名声,”傅丞相扫了眼失魂落魄的傅秋池,“你可如实告知罗府小子,传出不举之言对你将来仕途的影响?”

  傅秋池嘴唇翕动。

  傅丞相看烂泥样收回目光,“你也不敢,你不敢告诉他传出此事将来不能再入仕林。罗家小子看似糊涂,但他比你清醒,如果知道是这样他绝不会帮你。”

  “傅秋池,你上欺下瞒,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林瓶有此恶果不怪别人,全都拜你所赐。”

  “你杀了她。”

  犹如洪钟大吕敲响在耳畔,傅秋池想,真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啪啪,”傅丞相双掌轻击,“拿进来。”

  外面一人应声而入,他端着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金丝楠木的盒子。

  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愈演愈烈,傅秋池目露惊恐之色,他抻着地爬起,脚底一滑又往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架子上。

  又想逃避,傅丞相已经看透了自己儿子,他上前揭开盒盖,不给傅秋池自我麻痹的机会,将托盘转到正对傅秋池,“看清楚了,这是林瓶。”

  盒中摆着颗美人头,五窍沁血,眼神涣散望像远处,她在乞求一个懦夫的勇敢。

  但傅秋池何来寒石心?他是倚红偎翠,书香墨雨浇出来的贵公子。

  血腥味是驱不散的厚重梦魇,傅秋池软在地上呆愣愣地盯着人头,半晌后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你!是你杀了她!”

  傅丞相此时才略显满意,他负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傅秋池,“还没到无药可救。那你要如何替她报仇吗?杀了我?”

  傅秋池被阴影笼罩,止不住的大口喘息,他身量已经与父亲一样高,但父亲却像永不可逾越的高山。

  “现在的你凭什么替她报仇?傅秋池,你只能往上爬,利用我借我的权势,借我的登云梯往上,取代我,超越我。”

  “只有这样你才能替她报仇,舍弃不名一文的怜悯,舍弃不值一提的仁慈。斩断犹豫,抛弃优柔,你行吗?”

  见傅秋池仍未答话,傅丞相冷笑着走出书房,“你做不到。”

  上京又开始下雪,傅丞相不觉之下已是玄衣覆白,他扫落肩头三尺雪,回头望向书房。

  傅秋池生来没吃过苦,没尝过恨,才导致他遇事不决,总想着逃避的性子。

  那就让傅秋池恨他,由他亲手雕琢最合心的玉石。

  宋凌从角门暗自回府时正好遇见一直在角门等他的饺子。

  饺子把披风给他裹上,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快随我回院吧。”

  她瞧着罗锦年状态不对,又不敢去劝怕伤了罗锦年脸子,只好在角门苦等宋凌,郎君回来了总有法子。

  “雪冷天寒,怎等在此处,可是有要紧事?”宋凌诧异地系上披风,又随口一问:“兄长可醒了?”

  “正是锦年的事,他醒了来找你,进了你书房不知看见了什么,眼下状况不太好。”

  宋凌打开竹伞,一挑眉,“哭了?”

  饺子支吾:“你自己去瞧瞧。”

  宋凌将伞倾向饺子,与她一道踩雪往栖竹院去。

  心里想,该是哭了,他向来手脚闲不住,不让去的地方偏去,不让看的偏看。应是看见了他写的悼文,哭一哭也好。他又哪是心里装事的材料,委屈痛苦都哭出来才好,憋在心里更出事。

  路太滑,饺子怕他走急摔了,连忙喊了几个小厮抬着竹撵子过来。

  宋凌向来犟不过她,任由小厮抬小娘子样将他抬了回去。

  到院推开书房一看,罗锦年何止是哭,他是哭撅过去了,侧躺在毯子上,怀里还抱着捧悼文,脸被墨汁糊了一圈,看不清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

  委屈狠了。

  宋凌叹气,也不愿让别人见到罗锦年狼狈模样,架起罗锦年一只胳膊半拖半抱费力将人弄到了隔间小榻上。

  替罗锦年除去靴子,又擦干净脸上墨汁,宋凌已经出了一身汗,他走出书房吩咐饺子:“地龙烧旺些。”

  “嗳,”饺子支着脖子往书房里看,担忧地问:“怎么样了?”

  宋凌失笑:“睡了。”

  他转身回屋换了身衣裳,拿起书册刚翻了一页,还是放心不下罗锦年,所幸拿着书在书房里翻看。

  罗锦年这一睡就到了夜里。

  他半梦半醒间只觉口干舌焦,脸藏进锦被里嘟囔着要喝水,片刻后又脚步声响起。他也懒得挣眼,只露出头顶发旋。

  冷冰冰的€€琳杯抵在脸侧,冻得罗锦年一个激灵,睡意飞走大半,掀开锦被就要发脾气:“哪来的蠢丫头,不知先用手心将杯子捂暖吗?”他一睁眼,对上一对黑白分明的笑眼。

  熄了火,“你何时回来的?”

  宋凌将€€琳杯随手放在小兀上,“有些时候了。”

  罗锦年喉咙一紧,想到自己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不由自主的问:“二婶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固执的拽住宋凌手腕与他对视,不想再听新一轮的谎言。

  “害了急症。”宋凌语气平淡。

  “我要听实话!”罗锦年手一紧。

  宋凌顿了顿,这要完整解释下来却很麻烦,罗锦年并不知晓二婶其实是茵奴,也不知茵奴与杜少伤的关系。

  更重要的罗锦年若全部知晓,一意孤行去探查藏在府中的奸细,反而会让他置身险地。

  此次老夫人中毒之事本就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调开他,灭口茵奴。如今府中嫌隙最大的无疑是送手钏的四婶子,但宋凌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四婶若真对老夫人又谋害之心,又怎会用此拙劣手段。

  她也没有戕害老夫人的理由,王家的生意已经背靠将军府,在将军府失了信重,也是害了她自己。

  宋凌推断还有藏得更深的人,他对府中了如指掌,势力盘根错节。

  但也不能完全打消对四婶的疑心,她很可能亦利用人心的漏洞,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但却就是她所为。

  在礼朝曾有桩出名的冤案,福州柳县每到采新茶时,百姓家中新茶年年失窃。官府审理此案却没个头绪,因为新茶在福州着实不是什么稀罕物,随意往外一走都能踩死几株茶苗。

  后面官府将此事定给了柳县一跛足乞丐草草了事,但那乞丐不服,曾在公堂上之上“大放厥词”。

  “朱老爷每季去农户家中选购新茶,他去一户失窃一户,为何不将朱老爷压起来审问?”

  众人哄堂大笑,都觉得这乞丐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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