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无憾 第4章

  他竟然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也忘了照顾霍时修的心情。

  心头涌上一阵后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说不想上街了,就想在庭院里歇一歇,院子里的紫藤开完了花,只剩下浓绿的叶子形成天然的荫蔽,霍时修把他推到下面,指道:“你来的有些迟,紫藤总在四月开花五月谢。”

  温晏仰着头,忽然想起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他看向霍时修,笑着说:“今年错过了,明年再看不就好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月,竟然就想到明年的事了,温晏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话里藏着的含义,忽地红了脸,又开始偷偷抠轮椅把手了。

  霍时修随着温晏诗里的意境,将金丝雀的笼子挂在了藤间的木架上,他没注意到温晏的动作,也说:“是啊,明年再看。”

  温晏饭饱了就犯困,在院子里就开始打瞌睡了。

  回房间之后,当儿和两个丫鬟帮温晏洗漱更衣,霍时修也在人走之后,拿了瓷枕往躺椅上走,刚刚要躺下,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温晏陡然清醒了。

  他望向霍时修,霍时修比他镇定许多,先将瓷枕放回到温晏枕边,刚准备去开门,就听到当儿说:“老夫人,少爷和小王爷已经睡下了。”

  温晏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却只松了半截,下一刻连命都吊了起来。

  “把门推开小半扇,我看看他俩。”

  霍时修和温晏对视了一眼,温晏先伸出手。

  霍时修说:“小王爷,失礼了。”

  温晏被霍时修的气息包裹住了,霍时修躺到他身边,掀起薄被盖住了自己,温晏的手背碰到了霍时修的衣袖。

  鬼使神差地,温晏动了动还能动的上半身,往霍时修的方向靠了靠。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霍时修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了温晏,怀里人的身子在小小地发颤,霍时修说:“抱歉。”

  吱呀声又响了一声。

  霍时修连忙收回手,往旁边移了移。

  “小王爷?”

  “霍时修,”温晏喊他的名字,闭着眼睛,声音还有些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霍时修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小王爷,你的心上人是国子监里的谁?”

  

第7章

  温晏原本觉得他的床很大,大到他平日里睡觉总觉得孤零零的,可霍时修一躺上来,还侧着身,这个床好像都变得拥挤了。还有他原本觉得窗外池塘里的蛙叫吵闹,可现在却一点都听不见了,只剩下他紊乱的呼吸声,声声敲在心上。

  霍时修可能也觉得自己僭越了,所以即使温晏看上去像是还没听懂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说:“抱歉,小王爷,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他是我父王请来教我写文章的先生,也是国子监里的监生。”温晏并不想逃避,他问心又无愧,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霍时修的问题。

  是放在心上过,但现在也放下了,最多如藕断丝连般带点留念。

  可回答不是心上人,又显得殷切。

  霍时修有那么多传闻,鸣凤坊里的花魁,听雨阁里的琴师,这些天来温晏总偷偷听丫鬟们的墙角,听来了不少故事,心里气得冒火,霍时修的红颜知己加起来比温晏见过的人还多,如此种种,霍时修也没对他解释过半分。

  凭什么要他先回答?

  况且他心里最难过的就是,霍时修在外面是人尽皆知的登徒子,却在他房里当柳下惠,还不是嫌他残废,嫌他不如外面的那些能歌善舞的美人能婉转承欢。

  温晏也是堂堂郡王,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甘受此辱?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说罢还朝霍时修扬了扬下巴,心想他都说了是教书先生,霍时修也应该能听懂。

  只见霍时修眯了一下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问:“那人是不是叫陆琢?左司员外郎之子?”

  温晏讶然:“是。”

  霍时修忽觉讽刺,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叔父,也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很欣赏他,说他今后大有作为,我那日去国子监,叔父正着人誊抄他写的文章准备发给院里的众人传阅。”

  温晏点点头:“他的文章写得确实很好,针砭时弊,切中肯綮,又不失文采。”可他夸得不入心,他不明白这个关键时刻,霍时修为什么要提这样不相干的事情。

  霍时修听来只觉刺耳,连笑意都散了。

  温晏总是不敢看他,抑或是不肯看他,说话时要么垂着眸,要么望向别处,霍时修也趁此机会多看看他。

  温晏才十七,又因为长年养在府里,体弱多病不常外出,所以少了些血色,像个易碎的白玉瓷瓶,霍时修感到困扰:老天安排温晏嫁进来,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害自己。

  他觉得后者多一些,所以强压下那些不该有的绮念,坐起身来,回头把他忍了一月的话说了出口:“小王爷,本朝有规矩,皇室宗亲的婚姻需满一年才能和离,所以还要难为小王爷一段时间,等明年这时候,咱们签了和离书,你就能离开这里,和陆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再过一年,他大概也要离开京城了。

  温晏是懵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霍时修,眼睛里全是震惊,许久发不出声音来,霍时修话已出口便生出无穷无尽的后悔来,他担心地俯下身,又不敢做什么逾越之举,只是轻声地唤:“小王爷?”

  “和离?”不知过了多久,温晏才缓过来,“原来你都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我——”

  “很好,很好,确实要和离,和我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了。”谁愿意娶一个残废呢?吃惯了珍馐美味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去吃糠咽菜?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可偏偏又是平躺着,一动就能把泪珠晃下来,于是他故作无事地闭上眼睛,让霍时修走,“夫人都走了,戏都演完了,你还在我床上做什么?”

  霍时修当即掀开被子,准备帮温晏掖一掖被角,可刚伸手就缩了回去,他下床离开的时候,温晏兀然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霍时修身形微顿,声音低低地,“是啊。”

  温晏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出息地流了下来,但语气却轻松:“什么时候引我去瞧瞧?”

  霍时修笑得苦涩,甚至都没有转身,他说:“好。”

  这晚霍时修没有留在房里,也没去厢房,而是独自一人在庭院外的紫藤下面坐到天亮,上朝之前派了小厮进屋轻手轻脚地去取朝服和朝冠,然后亲自关上了门。

  朝堂上有人说起了西北的战事,游牧族的入侵虽已经渐成趋势,但暂时不构成太大威胁。皇上闻之并不甚在意,只说:“既然不成气候,那便无需再往西北调兵,朕今年年底去蓬莱仙岛见元丰真人还需填些人手,下朝之后兵部要仔细规划绸缪这件事。”

  霍时修的大哥霍葑掌管兵部,得令后立马说:“圣上顾念百姓,为苍生劳心累形,实乃百姓之大幸。”

  众官纷纷呼应。

  下朝之后,霍时修正要走,被霍太师喊住,霍太师坐进轿中,声音不威自怒:“杨将军从西北回来的这几天,听说你常去他府上聊西北的战事?”

  霍时修低着头,并不言语。

  “你想当武将?”霍太师抬起轿帘,蔑笑道:“不自量力。”

  霍时修仍不说话。

  “你想都不要想,且不说你母亲把你当命根子,不可能同意你上战场,而且我也实话告诉你,霍时修,霍家再脏再受世人辱骂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谱里,你就算为国效忠战死沙场了,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霍太师的轿子走远了,霍时修还站在原地。

  回家后,却与温晏迎面碰上,温晏换了一身亮色的衣裳,看着气色好了些,但脸色依旧淡淡的,一看见霍时修就避开眼神。

  霍时修自觉尴尬,便语气客套地问:“要去哪里?要我陪着吗?”

  温晏咬着嘴里的嫩肉,带着几不可闻的恼怒,一字一顿道:“去见阿琢哥哥。”

  他终于直视霍时修的眼睛,添了一句:“我的心上人。”

  

第8章

  霍府离国子监有七八里地的距离,当儿提前去准备了温晏专用的马车,是从王府带过来的,里面用上好的木材照着躺椅的形状做了一个流线型的靠背,还铺了蚕丝做的软垫,但温晏不常坐。

  他在府里深居惯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让他有些怕见人,即使是稍熟识点的人,他也怕见,怕别人觉得自己嘴拙无趣。

  这次和霍时修置气,倒激得他出门,当儿自然高兴,乐呵呵地把温晏的轮椅推到偏门门口,又招来两个小厮准备一同将温晏搬上了马车。温晏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像一块破棉被,软绵绵的任人摆布,当儿从后面挟着他的腋窝,另外两人托着他的腰和腿,几番折腾终于将他放了进去。

  当儿抹了一把额前的汗,低头却见温晏眼神落寞,心里一惊,连忙蹲在边上问:“小王爷,您怎么了?去见陆公子还不高兴吗?”

  温晏看着他,“那你又高兴什么?”

  “小王爷出门我就很高兴,小王爷在王府的时候小半年才出来一会,来霍府还没到一个月就出来第二次了,我心里欢喜得紧。”

  温晏笑他:“傻兮兮的。”

  马车的木轮缓缓转动,往国子监的方向去了。

  当儿让人快马先去国子监找一下陆琢,以防因为他不在让温晏白去一趟,所以温晏到的时候,陆琢已经在门口等他了,门口还有些人进进出出,陆琢同众人一道向他行了礼,温晏正欲下车,但微微迟疑了下,说:“阿琢哥哥,我想找个偏僻的地方下来。”

  陆琢恍然,连忙让车夫牵着马车去了国子监外的一片幽静的竹林,林前有座小亭。

  温晏下车又是重复的一番功夫,陆琢在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看着。以前都是他去王府,温晏还没来国子监找过他。虽只是两月不见,可温晏看着却有些不一样了,眉眼间的稚气少了些,但病气仍在。

  “怎么想着过来?”

  温晏好不容易坐下,答道:“最近徽州知府送了些上等的松烟墨到府里,老夫人给了我几条,我平日不爱写字,留着也是浪费,便正好送给阿琢哥哥你来用。”

  当儿呈上来,陆琢看见了也是连连称奇,“雕工精美,条身还用金线描了山水图,确实不俗。”

  温晏点头,视线便被身后的竹林引去了,陆琢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到,良久才回应:“什么?”

  “晏儿,你在信中说你一切安好,霍家待你也好,可我怎么见你郁郁寡欢,好像有心事?”

  温晏两手搭在石桌边上,拨了拨桌上的墨条:“没有。”

  “那……四少爷呢?他待你如何?”

  温晏手一顿,没说话。

  “我虽然没有见过四少爷,但也听过他的一些传闻,他是霍太师正室所出,一出生就受尽宠爱,霍太师对他虽说严格,但其实心里也最看重他,谁知他不知进取,不仅诗书不通,还四处留情,名声坏到京城外去。只可惜皇命难违,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我一直担心你受委屈。”

  温晏摇头:“没那么坏,他对我很好。”

  “是吗?”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阿琢哥哥不必替我担心。”

  陆琢笑了笑:“晏儿长大了,对了,你出来见我的事情四少爷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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