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修只觉后脊发寒,前面一片灰暗,可他现在还不能倒下,温晏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倒下。
霍时修一出秋晖园,成欢就牵着马过来了,“少爷,接下来去哪里?”
霍时修递给他一张纸,吩咐道:“你现在去一趟齐王府,将这个交给齐王殿下,若齐王殿下吩咐人去找梁王殿下,你也跟着去。”
“是。”成欢接过纸,连忙骑上自己的马,往齐王府的方向去了。
霍时修站在秋晖园门口,心神还没缓和,但幸好思绪是有条不紊的,秋晖园门口站着一位礼部的官员,与霍时修同为五品,可见着霍时修立马露出谄媚的笑脸来,作揖道:“这次的万寿节得亏有四公子筹备,不然我们这群老古板又要挨陈公公骂了,四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霍时修飞身上马,手握缰绳笑得风流:“忙完了事,你说还能去哪儿?”
官员知道他是个团香弄玉拈花惹草的主儿,挤着满脸横肉,笑眯眯地逢迎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四公子去鹭玉舫上喝杯薄酒?那儿的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
“不了,本少爷还要去见佳人,就不打扰李大人听曲的雅兴了。”
“是是是,佳人难得,在下恭送四公子,四公子慢走。”
霍时修笑了笑,持缰短蹬,往西边去了,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听雨阁。剑舞一事暴露,他现在立刻回府反而欲盖弥彰,不如静观其变。
蕙娘替他倒了杯茶,问他:“发生什么了?”
霍时修摇头,蕙娘也没有多问。
“你最近怎么样?”霍时修忽然问。
“和你差不多,机关算尽。”
蕙娘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饰,其中最显眼的一支工艺精美价值千金的金莲花瓣镶珠流苏步摇,但霍时修心思沉沉,没有注意到。
他蹙眉问:“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约定过,互不相问,互不相扰。”蕙娘拿起瓷杯,喝了一口竹叶青。
霍时修看了看蕙娘,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他知道她是一个心意决绝的人,她足够聪明,足以自保,便稍稍放心了些,只嘱咐了一句:“你保护好自己。”
蕙娘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急冲冲地直往她和霍时修所在的雅阁来,她抿唇笑了笑,“这话你还是对自己说吧。”
霍时修无奈地看了一眼杯中放凉的竹叶青,“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什么?”
“其实仇恨是最好的情绪,它比任何其他情绪都要纯粹,它让你无所顾忌破釜沉舟,而不会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蕙娘沉默片刻,说:“可是如果只有仇恨,人生就看不见一点希望了,霍时修,其实你很幸运,在最无望的时候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
“是。”霍时修刚要说话,外面有人敲雅阁的门,霍时修当没听见,淡然地把话说完。
“我这辈子就是为他活的,若能保他平安顺遂,我愿一生奔波劳苦。”
话音刚落,外面人大声说道:“少爷,太师让您回去一趟。”
霍时修将瓷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去开门,对门外的人说:“走吧。”
蕙娘未作言语,只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窗外。
霍太师、霍夫人还有他二哥霍蕲都在,犹如三堂会审,霍时修被下人送到正厅檐下,脚步定了定,然后往前迈了几步,“爹娘急着将儿子叫回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霍太师神色很平静,一边喝茶一边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为皇上的万寿节煞费苦心,想了不少的新奇节目,怎么,之前还求着离开礼部,现在就变了想法?”
“万寿节是礼部分内之事,若出了差错定会牵连到二哥,我不敢不尽力。”
霍蕲也站起来,“爹,这事也许是您多想了,时修他没有这个胆子。”
“多想了?我看未必,霍时修,你若想效仿严成赫,用剑舞取悦皇上,来给你的建功立业铺路,你也该想想严成赫的下场,朝为将帅夕为囚,白白成了众人的笑柄,霍蕲,给你弟弟讲一讲严成赫是什么人。”
霍蕲看了看他父亲的眼色,为难地开口:“顺德五年,也就是二十年前,严成赫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为了向上爬,他苦练剑术,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圣上面前展示,圣上最爱刀剑,便赏了他一个武官,原本他也算是平步青云,只是后来圣上派他去剿匪,统共几千匪贼,严成赫领着一万大军去,竟然全军覆没,最后还是杨平章将军前去援助,他才没被人取了首级,回朝之后,圣上大怒,将他关进大牢永世不得出。”
“三年前他已经死在牢里了,他死于羞愧,死于妄自尊大,死于痴心妄想。”霍太师的声音浑厚低沉,字字震耳欲聋,霍时修的脸色愈发苍白。
像有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霍时修的头顶缓缓张开,暗示着霍时修,逃离霍家推翻霍家不过是场梦。
梦醒了,他还是众人鄙夷的霍四公子。
霍时修跪下来,为自己辩白:“儿子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剑舞是梁王殿下亲自要求的,不是我的主意。”
“梁王?”
霍蕲忽然想起,连忙道:“梁王酷爱刀剑,前些日子皇上还赐了他一把湛卢剑,他想用剑舞为皇上献寿也在情理之中。”
霍夫人也说:“是啊,若是梁王要求,那与时修就没什么干系了。”
“一句梁王就能把你撇干净了?霍时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爹,我真的没有。”霍时修跪伏在地。
霍蕲往霍时修的方向走了两步,“时修,平日里你胡闹就算了,现下时局动荡,太子病重,齐王也蠢蠢欲动,你不能拿霍家的前途开玩笑,若剑舞的确不是你的主意,你现在就说清楚。”
霍夫人也走到霍时修身边,“修儿,你赶快跟你爹说清楚。”
日头渐高,中午的气温缓缓上升,融进正堂的沉默寂静中,霍时修的额头流下一滴汗,淌进发丝中,消失踪影,他在等。
若等不到,一切就完了。
“爹,我——”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报,“梁王殿下派人来告诉四少爷,他今晚下午要去秋晖园看一下剑舞,让四少爷早作准备。”
众人的视线从霍时修的身上,转移到下人身上,确实是梁王的贴身仆从,他们都见过。
下人又说:“四少爷,这几天天气闷,梁王殿下又极怕热,还请四少爷备些冰块放在秋晖园的屋中。”
霍夫人露出笑容,松了口气,“是,知道了,时修,快起来,去秋晖园备下茶点和冰块,恭候梁王殿下。”
梁王仆从的到来使紧张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霍时修紧绷的神经终于恢复如初。
仆从退下之后,霍太师久久未开口。
霍夫人两边打量着,也不敢动。
“去吧,别耽误了时间。”霍太师起身道。
他略过霍时修出了正厅,霍蕲也跟着霍太师走了,霍夫人抚了抚胸口,终于放下心里,被丫鬟扶回了房间。
一切都戛然而止。
成蹊想去扶霍时修,但霍时修先站了起来,成蹊问:“少爷,我把马牵过来。”
“等一下。”
“怎么了?”
霍时修转过身,直冲冲往后院走,还没走到门口,温晏却先出来了,一声哥哥还没叫出口,霍时修先抱住了他,胸口起伏跌宕,多少心有余悸,全化作了一个拥抱。
温晏从没见过这么慌乱的霍时修。
“我听当儿说你回家了,我着急想见你。”他小声说。
霍时修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手臂越环越紧。
温晏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霍时修的肩头,软声道:“哥哥,我在呢。”
第29章
明天就是万寿节,温晏以为霍时修会忙到很晚才回家,可还没到晚饭时间就听到熟悉的马车声响。
很快,他又听见霍时修的脚步声。
“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他张开胳膊,话音未落就被霍时修打横抱起。
霍时修喜欢坐在床边,把温晏抱在腿上搂在怀里,他低头亲了亲温晏的唇,“想晏晏了。”
“也就是之前都不想咯?”
霍时修笑了笑,“从哪里学的这些话?”
温晏搂着霍时修的脖颈,问:“万寿节的事都忙完了吗?”
“忙完了,检查了好几遍,不会有问题的。”
“哥哥好厉害。”
霍时修垂下眼,“做这些有什么厉害的?”
温晏立马反驳:“哪有?就是很厉害啊,哥哥想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霍时修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说:“那就借晏晏的吉言。”
他把手伸进温晏的领口里,温晏害羞,抱紧了霍时修,把自己贴上去,用胸口压住霍时修的手不让他乱摸,可霍时修没放过他,揉着他闹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温晏喊了几声哥哥,霍时修才停下来。
“我有事情跟你讲。”
霍时修低头道:“嗯,我听着。”
“我……我今天去了故庄,”怕霍时修不高兴,温晏连忙补充道:“我在家里太闷了,又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所以就让当儿和成蹊带我去了,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没怪你,我知道你待在家里无聊,怎么样?故庄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温晏摇摇头,“那里的人都挺可怜的,有的孩子才四五岁就没了爹娘,还有很多年纪很大的老人在田里忙活,看着很辛酸。”
“和京城是两个世界。”
“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晏晏,其实比故庄可怜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是它们都在京城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温晏有点难过,“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留了一些银两,交给了管账的卢先生。”
“我替那些百姓谢谢你。”
“不用的,但是有一个婆婆问我是谁,成蹊抢了话,他对婆婆说我是谢子明大人派过来的,这是为什么?”
“说你等同于说我,我是霍家的人,即使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不过是平添麻烦。”
温晏反应了一下才懂,他抱紧了霍时修,闷闷道:“真讨厌,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怎么好?”
温晏知道霍时修在逗他,也不说话,就哼了两声,然后把脸往霍时修颈窝里蹭,不过他也在想一个问题:他能做些什么呢?作为皇族的一份子,他能做些什么?作为霍时修的妻子,为了改变众人对霍时修的偏见,他能做些什么?还有,作为温晏,他这个人,往后时光漫漫,他总要做些事情,做出点成绩,才不枉此生。
下人将菜端上来,当儿在桌边摆放碗筷,霍时修便把温晏放回到轮椅上,推到桌前。
温晏喝了一口热汤,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哥哥,我今天还遇到了一个人。”
霍时修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