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第11章

  纪檀音看了一眼自己的粗布衣裳,呐呐道:“我的衣裳还能穿啊。”

  谢无风揪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将他拖出了门:“几年前的式样了,你还稀奇得很。”

  两人拉拉扯扯地闹作一团,迎面撞上花月影才分开。

  河南的旱灾比山东严重得多,佃户们收不出粮食又交不起地租,许多人逃离家乡,蹲守在大户人家门前,只求老爷们赏个活计,混口饭吃。纪檀音歇息的这间客栈,外面也蹲着数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花子,二人才迈出大门,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爷到哪去?”

  “老爷坐不坐轿子?”

  他们说话时有气无力,所有衰弱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妙而低沉的嗡嗡声。纪檀音被他们口中呼出的恶臭气息熏得直皱眉,无措地扒着谢无风的手臂。他踮了踮脚,试图跟谢无风说话,谢无风见了,轻轻歪过头,问:“什么?”

  “我不买衣裳了,你把钱给他们吧。”

  谢无风定定地看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随后指着人群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你,过来。”

  那孩子应该是个孤儿,瘦高个,真正是皮包骨头。其他人见谢无风点了他,闹得更起劲了:“老爷,这小子没力气也没见识,您什么吩咐,我来!我识字!”

  谢无风烦了,唰地拔出纪檀音挂在腰间的映雪剑,淡淡道:“想死吗?”

  方圆一丈霎时空了,众人缩手缩脚地站着,不敢再上前。谢无风将映雪剑收回剑鞘,对上纪檀音讶异的目光,快速地眨了眨眼,顽皮道:“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谢无风叫那个泥猴一般的男孩带两人去商丘县里最好的成衣店。纪檀音难得执拗一次,直挺挺地站着不肯走:“我不买衣裳。”

  “阿音,你知你好心,待会多赏他些银子便是。但你不是救世主,那么多人,如何顾得过来?”

  纪檀音不理他,低头去解钱袋。谢无风知道他没几两银子,连忙按住他手,道:“好了好了,不消你破费。”说罢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男孩。

  那男孩从出生起便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瞪得圆圆的,要哭不哭地给两人磕了三个头,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满意了,”谢无风无奈地捏了捏纪檀音的脸:“这下可以买衣裳去了吧?”

  纪檀音还是不肯去,他时刻给谢无风算着账呢,从初次见面到现在,将近一月的时间,谢无风花了上百两银子了,再多的家私也经不起他这么挥霍。两人又不是真的兄弟,他不好吃用谢无风的。谢无风听完这一套大道理,乐得直不起腰,调侃问:“你又不是我娘子,这么勤俭持家做什么?”

  纪檀音耳尖充血,半晌憋出一句:“幸亏你没有娘子!”甩下谢无风先走了。

  两人沿着县城大街慢悠悠地闲逛,纪檀音常年生活在深山中,许多零嘴吃食都没见过,盯着糖葫芦、炒栗子、雪花糕转不开眼睛。谢无风跟在他后面,无论吃的玩的,只要纪檀音多看一眼,便为他买下来,没一会就抱了满怀。纪檀音发现后,咋咋呼呼地埋怨:“买这许多,又浪费!”

  谢无风道:“给阿音买,就不浪费。”

  纪檀音眼里绽出惊喜的亮光,左看右看,率先拿起一串糖葫芦。小时候,纪恒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一串回来,这滋味是纪檀音童年里最甜蜜的味道。

  他吃得专注,一侧腮帮子鼓起来,频率很快地颤动着,活像一只急急忙忙的兔子。谢无风在旁边剥栗子,把一颗接一颗圆滚滚的果仁喂给纪檀音,很快就发现他另一侧腮帮子也鼓了起来,生机勃勃地咀嚼着,十分有趣。

  两人一个投食一个吃,正闹得开心,路边一个岁的小女孩突然走上前来。女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窄袖褙子,梳三小髻,小脸尖下巴,下颌上有一抹烟灰,五官却精致,是个美人坯子。她臂上挎着一个篮子,有些畏缩地拦在二人面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纪檀音。

  纪檀音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小妹妹,什么事?”

  小女孩抿紧嘴巴不作声,只把竹篮向前一递。

  篮子里装着白宁布秋髻、珠子发箍儿、翠梅花钿、灯笼耳坠等物,做工粗糙,式样老土,且都是女子头面。谢无风道:“小妹妹,我们用不着这些。”

  女孩眼里立刻滚出两行晶莹的眼泪,她着急地跺了跺脚,有些惊惶地向后看了一眼。

  纪檀音发现了端倪:“你不会说话吗?”

  小女孩抬手抹眼泪,将整张脸弄得黑乎乎的,哽咽着点点头。纪檀音心软了,道:“要不我买一支簪子送给花阁主吧。”

  “不许送她。”谢无风迅速掏出五钱银子递给小女孩,选了一支样式简单的银簪,顺手就插在纪檀音发髻上。

  小女孩收了钱,用一种略带古怪的犹疑眼神望着纪檀音,呆呆地不让路。

  纪檀音觉得奇怪,问了一句:“你家里人呢?”

  女孩自然回答不了,只是痴傻地望着他。正僵持间,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快步走上前,一巴掌拍在女孩后脑勺上,口中骂骂咧咧:“赔钱货,在这里拖延做什么!”

  纪檀音眉头一皱:“你怎么打人?”

  “我教训自己的丫头还用你管€€€€”那汉子不耐烦地看了纪檀音一眼,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惊恐表情,满脸的麻子颤个不停,像是要从脸上飞走。

  纪檀音听他说话便觉得耳熟,仔细一看,不禁“啊 ”了一声:“是你!”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一个月前抢劫谢无风的强盗之一,当初被他打得屁滚尿流,指天发誓要好好做人,没想到在商丘又碰见了。

  “少侠!少侠!真不是小的故意冲撞您!”麻脸汉子抬手就打小女孩,骂道:“叫你有眼不识泰山!”

  纪檀音嫌恶地皱起眉头,喝道:“别打了!”

  麻脸立刻停手,满脸堆笑道:“好,好,不打,不打。”

  谢无风问:“这是你女儿?”

  麻脸朝他深深作揖:“回老爷,正是。”

  “你老婆呢?”

  麻脸两只黝黑大手虚虚地握着女孩细白的脖颈,说话间露出一口黄牙:“浑家没了,单留下这么个累赘。”

  谢无风未置可否,麻脸便点头哈腰对他二人道:“老爷,少侠,我不在二位跟前添堵了,这就走,这就走。”

  纪檀音和谢无风同时开口,问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问题。

  “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你能娶到这样漂亮的老婆?”

  麻脸紧张极了,先对纪檀音道:“回少侠,我一路行乞到商丘,现下打些短工糊口。”紧接着又朝谢无风拱手:“回老爷,我配不上浑家,实乃运气,运气。”

  说罢,像是害怕二人继续盘问,麻脸捏着小女孩的肩,推着她快步走开了。

  谢无风望着一大一小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那不像他女儿。”

  “嗯?”纪檀音咬了一颗山楂,含糊不清道:“不是他女儿,带在身边干什么?自己都养不活,还替别心,我看他没那么善良。”

  “是没那么善良,看起来像人拐子。”

  纪檀音瞪大眼:“真的?你怎知道!”说罢也不等谢无风回答,便朝麻脸追了过去。

第16章 人贩子

  纪檀音轻轻一跃,身形舒展如白鹤一般,安然落在路旁店铺的房顶上,紧接着足尖轻点,直追麻脸而去。

  街上零星几个行人看见了,发出惊呼赞叹之声,麻脸回头一望,登时吓得腿软,趔趄了几步,抓着小女孩的手腕狂奔起来。

  女孩跑不快,被他粗鲁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时那种含混的哭号。

  眼看麻脸要带着她钻进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巷弄里,纪檀音连忙喝道:“喂!你站住!”

  麻脸呼哧呼哧地喘气,只顾没命狂奔。前边就是当地望族昝家的堡子,上百族人居住在一处,房舍众多、道路七弯八绕,他盼望着能借此摆脱不熟悉地形的纪檀音。

  纪檀音如何看不出他的打算,怒道:“再不停下我动手了!”

  听到映雪剑出鞘的声音,麻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记起这把剑闪电般的速度,咬咬牙停下脚步,强自镇定地转过身,挤出一个油腻的笑脸:“少侠,又有何事?”

  纪檀音仔细看那小女孩,只见她瑟缩着单薄的身子,眼睛哭得通红,一只细瘦的腕子被牢牢攥在麻脸汉子黝黑的掌心里,煞是可怜。

  他心下已有了判断,厉声对麻脸道:“有事问你,跑什么跑?”

  麻脸懦弱地朝纪檀音鞠了个躬:“少侠原是在喊我,方才没听见,对不住,对不住。”

  “这是你女儿?怎么看着不像,”纪檀音抬了抬下巴,“莫不是拐来的吧?”

  麻脸吞了口唾沫,懵懂地看了纪檀音一阵,忽而把眉毛扬得高高的,捶胸顿足道:“少侠怎地如此信不过我!上月您刀下留情,我可是立过誓的!好好的,您怎么胡乱怀疑人?”

  看他信誓旦旦,黑皮中泛出潮红,一副被冒犯的激动模样,纪檀音难免有几分动摇,于是朝那小女孩探过身子,柔声问:“妹妹,他可是你爹爹吗?”

  那小丫头不仅是个哑巴,头脑也不太灵光,盯着纪檀音好一会也不说话。麻脸暗中松了口气,腰杆硬了,态度更加嚣张。待要追着抢白纪檀音两句,那痴痴傻傻的丫头忽然嚎啕大哭,边哭边摇头,还竭力想把小手从麻脸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这丫头是从上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手的,因为又哑又傻,只花了五钱银子。麻脸见她生得标致,便想把她卖进青楼,虽说是个哑女,但达官贵人们品味独特,调教得好了,说不定更受欢迎。因着这份盘算,麻脸平时就没太打她,免得肌肤落下伤痕,有碍观瞻,影响价格。

  谁料前些天还温顺得跟小羊羔似的女孩突然发疯,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张着嘴发出不成音调的愤怒号叫。

  “这根本就不是你女儿!”纪檀音怒了,提剑便刺,麻脸骇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女孩往前一推,自己则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丫头来不及躲,直直地往剑尖上撞。纪檀音“啊”了一声,千钧一发间偏转手腕,映雪剑闪着锋利的银色光芒擦过女孩耳畔,削断了一缕乌黑的鬓发。

  纪檀音半蹲下来,两手轻轻握着女孩的肩膀,心有余悸地道歉:“妹妹,对不住,吓着你了。”

  小女孩木愣愣地站着,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流露,方才癫狂的模样也褪去了,又像个安安静静的小绵羊。

  她看着纪檀音,眼神很深,好像藏了很多东西,那种汹涌的感情几乎让纪檀音起了鸡皮疙瘩,甚至无端想要落泪,仿佛他们曾经有过深深的羁绊一般。

  这种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岁的小女孩。纪檀音才感觉到古怪,那女孩便蹲,捡起自己的篮子,把方才翻倒的首饰一件件装回去。她动作有条不紊,小脑袋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有节奏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像是在唱歌。

  纪檀音来不及细究,吩咐了一句“在这等我”,便朝麻脸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这么一耽搁,那个可恨的人拐子已经找不见了,他像一只灵活的老鼠,钻进了八方连通的臭水沟,不知游到了何处。

  纪檀音跃上屋顶,踩着青瓦飞掠过一座座宅院,鳞次栉比的房舍和纵横交错的巷弄晃花了他的眼,巡查了一柱香的功夫,也没见到麻脸的影子,他气愤难解,抬手一抹,将一棵出墙的杏树砍掉了几根粗枝。

  因为惦记着独自留在原地的小女孩,纪檀音没敢耽搁太久,匆匆折返。

  快到街口时,他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矮的那个娇小瘦弱,挎着篮子规规矩矩地站着,高的那个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小拇指勾着一袋顶皮饼,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摇晃,正是谢无风。

  “你找来了。”纪檀音低落地招呼了一声。

  “怎么了?拉着张脸。没追到吗?”

  纪檀音摇了摇头。

  谢无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朝小女孩努了努嘴:“接下来怎么办?”

  纪檀音也是第一回 碰上这种事,茫然无措地挠了挠头发。他蹲下来和女孩继续交流,问她是哪里人,爹娘在何处。

  先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已经消失无踪,女孩依然是那个沉默、笨拙的哑巴,面带迷惑地望着纪檀音,直到听见“娘”字才有了点反应€€€€她圆圆地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发出“粮、昂”的音。

  “是了,娘!”纪檀音一字一顿道:“娘在哪里?”

  谁知小女孩又听不明白了,只是一个劲“€€啊昂啊”地重复,童音细细的,并不觉得吵闹,只让人越听越心酸。

  纪檀音没辙了,跟谢无风商量:“要不先带回客栈吧。”

  谢无风久久地看了女孩一眼,颇冷漠地说道:“带回去然后呢?替她寻亲么?寻不着便养在身边?不是我多嘴,阿音,你养着这么个拖油瓶,以后可难讨娘子啊。”

  纪檀音被他问得怔了片刻,回过神后气势汹汹地反驳:“你惯会算计!如今哪里想得到那许多?总不能将她丢在大街上。”

  他嗓音脆脆的,满含少年人的锐气,眼神也明亮,映照得谢无风格外渺小灰暗。

  谢无风将心头不悦压下,淡淡道:“那便走吧。”

  他们沿着牛角街往客栈的方向走,路上没人开口。纪檀音牵着小女孩的手,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跳动的脉搏,依赖地蹭自己衣襟的小动作,胸口涌起阵阵温情。

  今日无风,太阳残酷地炙烤着龟裂的土地,树下落满死去的黑色知了。鹤林客栈朱红色的大门轻掩着,门房伙计靠着门墩打瞌睡,左右各蹲着一只被风霜侵蚀得不再威猛的石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