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到哭喊求饶,于是费劲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平日围在客栈门口讨活计的几个乡巴佬正围着殴打一个泥猴似的瘦小子。
“又干什么呢?”伙计打了个哈欠。
一人赔笑道:“王哥儿,这小子突然得了一锭银子,说是方才的老爷赏的,谁信他!必是从哪里摸来的,我们几个看不过,教训教训。”
那个瘦弱的孩子扛不住打,在地上蠕动着,缩成一只小虾米,把攥银子的右手死死护在心口。
王伙计道:“快点,别吵着里头休息的贵客,这两日住的都是江湖侠士,几条命都不够你们死的。”
那几个汉子听了,更加用力地踢踹倒在地上的少年。没一会,一人低呼一声“拿到了”,各人又补了几脚,这才罢休。
掰开少年拳头拿到银子的汉子把银锭交给梁春,梁春是这群人的头儿,蜡黄脸,短鼻子,粗眉毛,生得凶神恶煞。他接过银子,几个走狗聚在身畔,盯着那颗银锭,不约而同地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梁春满意地点点头,朝王伙计打了个千,意气风发道:“王哥儿,我们几个去福湘楼吃酒,回头给您捎一壶美人愁,再孝敬您一身绸缎衣裳!这些日子多谢您照拂!”
王伙计袖着手,半眯着眼微笑:“老梁有心了。”
几个花子勾肩搭背地走了,客栈门前又恢复了寂静。瘦高少年躺在地上,透过被血沾湿的睫毛,呆呆地望着蓝得刺眼的天空。
纪檀音和谢无风带着小女孩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怎么回事?”纪檀音把小女孩推给谢无风,冲过去扶起被打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瑟缩了一下,似是被打怕了,对外人的接触分外敏感。认出是纪檀音,他才顺从地站起来,强忍着巨痛,垂首道:“阿坤。”
纪檀音问是谁打他,为何打他,阿坤眼神打飘,嗫嚅着不说话。纪檀音转头去问恭立一侧的王伙计:“你可看清是怎么回事了?”
王伙计道:“是几个地痞流氓,非说这小子偷了钱,他们人多又凶恶,我拦也拦不住。”
纪檀音怒道:“什么偷钱,那是我们赏他的!”
谢无风站在一边,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不是救世主。”
纪檀音没追到麻脸,又见先前救济的少年落难,心中本就不是滋味,谢无风这句话,瞬间就把他郁结的情绪点燃了。
“我不是救世主,那你呢?你只会说风凉话!你这个自私鬼!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尝尝被人欺辱的滋味!”他满腔的委屈、不解、气愤,借此机会通通发泄出来,舌头动得比脑子快,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到了激动处,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谢无风掷过去。
“外头是小纪吗?”院子里响起了花月影的声音。
“我……”纪檀音如遭当头棒喝,突然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愣在当地,手足无措。
小女孩被眼前的阵仗吓坏了,嘴一扁,呜哇一声扭头跑了。“喂。”谢无风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见小丫头越跑越远,这才抬脚追了上去。
纪檀音轻轻偏过头,目光落在谢无风的背影上,好像碰上一块烧红的烙铁,嗤一声便化成一缕滚烫的蒸汽,熏得他眼酸。
他咳了一声,对阿坤道:“你进店里住吧,让人帮你看看伤。”
阿坤胆怯地瞅着他,嘴唇动了动,似在思量。这时花月影迈出客栈大门,笑道:“我就说是你!”她左右看了看,问:“和表哥吵架了?”
纪檀音含糊地应了两声。这算吵架吗?他试着回忆谢无风方才的反应,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不消说,一定又是惯常的冷淡和讥嘲。
花月影道:“什么事这样动气,跟我说说。”
纪檀音先把阿坤被人欺负一节说了,花月影道:“这个好办,听说商丘有丐帮势力,盘据在城南。我叫阁中弟子带这小子去见分舵主,收他入会。想来丐帮应该会给朱月阁一个面子。”
“这样甚好,”纪檀音扯了一下男孩破烂的袖子,“还不快谢谢花阁主!”
那孩子没练过武,不知花阁主是多大的官,但丐帮的名号却是听过的,激动地跪下磕了个头。
花月影心中受用,面上推辞道:“怎地行此大礼。”
纪檀音道:“是他应该的。”
花月影玩笑着嘱咐了两句:“你进了丐帮,还是要靠自己本事,到时再提我名号可没用了。”
阿坤唯唯诺诺地应了,随后一名朱月阁的弟子走上前,将他领走了。
花月影打趣道:“就为这事不高兴?”
纪檀音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还有一桩大事。”
“进去说。”
二人回到客栈,伙计麻利地端上两盏果仁泡茶。纪檀音无心喝茶,将麻脸拐卖哑女一节告知花月影。
“竟有此事?”花月影拧眉思考片刻,道:“这等恶行决不能姑息,待我派弟子去城中搜寻。”
正说着,一个低沉声音插了进来:“什么恶行?”
纪檀音起身对翟昱作揖,道:“刚才碰到一个人拐子,叫他跑了。”
翟昱与女儿失散多年,对此类事情深恶痛绝,当下便把玄刀门的弟子也差遣了出去。
忽听客栈门口哐当一声,似是有人撞在了墙上。一个声音说道:“麻脸?和尚最厌恶麻脸!我也去!”
纪檀音探头一看,见一个身披袈裟,摇摇晃晃的背影逐渐走远,问道:“是金莲和尚吗?他几时到商丘的?”
花月影嫌弃地撇了撇嘴:“昨儿夜里。一身酒气。”
坐了一阵,花月影问起纪檀音救下的小丫头,说道如果他不方便照顾,可以让自己的侍女帮忙。纪檀音脸上微红:“刚才我发脾气,把她吓跑了。这丫头胆小,还有些痴笨,谢无风€€€€我表哥,去追了。”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被自己掷在地上的发簪,再也坐不住了,跟花月影和翟昱道了别,又匆匆往客栈外头跑。
第17章 入骨青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地面被晒得滚烫。纪檀音风风火火地冲出客栈大门,一头扎进外面闷热的天地里,对着街上稀疏几个行人,突然感到几分难以言描的错愕和失落。
方才阿坤挨打的地方留有几摊干涸的血迹,四周交叠着凌乱的足印,纪檀音认出那是自己的鞋样,应是先前和谢无风争执时心烦意乱地踏出来的。
找了一圈,看不见簪子,他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
佯作闭目养神的王伙计旁观许久,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这才揉着眼睛站起来,问:“小官人,是找簪子吧?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不要,替你收在这儿了。”
纪檀音大喜过望,连忙道了谢,摸出一钱碎银赏了他,问:“王哥,可见到我表哥往哪里去了?”
“好像去长街那头的玉露客栈了,离得远,也没看真切。”
“我去找他€€€€”纪檀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罢了。”
才闹过一场,他就这样找过去,谢无风会作何感想?会当他在示弱吗?纪檀音可没觉得自己先前说错了话,顶多€€€€顶多就是不该那么暴躁。
他和王伙计各靠着一个石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地风土人情。
朝远处望去,长街笔直延伸,玉露客栈的店招隐没在青砖绿瓦之间,几乎辨识不出。纪檀音手里握着做工粗糙的银簪,被头顶的骄阳晒得晕晕乎乎,忽而想念起问灵锋上终年清凉湿润的气候。
也不知师父还好么?
纪恒喜欢闭关,他常说习武之人练剑练气,最终都是修道修心,因此常常独坐于黑屋内练功,短则几日,长则二月。纪檀音两日给他送一次饭,见师父盘坐于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悠长,便生出玩心,偷偷揪一把他下颌的白须。他以为师父睡着了,可纪恒总是即刻就睁开眼,眸中精光闪烁,神采奕奕。纪檀音惊奇极了,询问起来,纪恒说了一堆“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之类的大道理,纪檀音听不懂,又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做个鬼脸,丢下一句“反正我不闭关,师父休想劝我”就跑远了。纪恒哈哈大笑,果真从不勉强他如此修行。
师父可真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想完了师父,纪檀音又想谢无风。一时觉得他是个讨厌鬼,一时又觉得此人其实不坏。不论怎么说,谢无风是个怪人,他和自己是很相反的,行为放浪,言行无度,悲观厌世,纪檀音也说不清怎么就和他做了朋友。
他想了一会,又为自己想他这件事而着恼起来,自顾自生闷气。恼怒和回忆在狭窄的空间里挤压碰撞,最后杂糅成又酸又涩的味道。
纪檀音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吓了王伙计一跳,他道:“我去玉露客栈看看。”
两家客栈在同一条街上,各占一头,这些年来一直暗中较劲,连取名都是一样的附庸风雅。
纪檀音询问玉露的伙计可有一个年轻男子带小丫头进店,伙计点头承认,没等纪檀音吩咐就麻利地跑了,丢下一句“我给您叫去!”
跑堂的会看眼色,见纪檀音虽衣着朴素,但眉目英朗,尤其腰间悬着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剑,连忙沏了一盏茶奉上。
纪檀音道了谢,却无心饮用,左手指尖搭在映雪剑剑柄上,紧张地敲击着。
他不知见到谢无风时应该摆出什么姿态,声势强硬,还是平淡如常,抑或稍微表示一点对于先前失态之举的懊悔……
心意未决,谢无风就跟着伙计来了,纪檀音仓促之间没能展现任何一种预设的态度,反而把慌乱和紧张暴露了个彻底。
谢无风倒是平静从容,之前纪檀音骂他时他也很平静,这会悠闲地迈着步子,身体自然地摇晃着,行动间散发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纨绔气质。
纪檀音站得很直,像一柄铮铮作响的利剑。谢无风走到他面前,懒洋洋地寻了一张杌凳坐了,看起来没有开口的打算。
纪檀音感觉脸上有些发烧,硬着头皮问:“那个哑巴妹妹呢?”
谢无风道:“她受惊了,不愿回鹤林客栈,只好安置在这。掌柜家的娘子看她可怜,带她洗澡去了。”
纪檀音“哦”了一声,直挺挺地杵着,眼看谢无风把伙计倒给自己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太满意地咂咂舌头。
他等着谢无风说点什么,像前些日子一样,哪怕浑话也好,两人一笑闹,什么不愉快都过去了。
但谢无风今日偏不随他意,自顾自饮茶。
纪檀音心中难受,他骄傲惯了,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僵持了一阵,纪檀音道:“那你照看着她,我接着去找麻脸。”
谢无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纪檀音绷着脸,他太年轻,掩藏的动作拿捏不好力道,失望和委屈反而欲盖弥彰。谢无风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心中泛起隐秘的舒畅和满足。
或许也有一丝心疼,但他强迫自己关注这件事:他仍能掌控纪檀音的喜怒哀乐。
纪檀音猜不透他的心思,只知道谢无风还在恼自己,负气地离开了玉露客栈。
不大的商丘县城里,玄刀门和朱月阁共计三十八名弟子正在搜捕人拐子。
麻脸是遁入昝家堡后消失的,因此大批人马都分散在附近。昝家堡族长再富有也不过一介乡绅,不敢得罪这些舞枪弄棒之徒,听说是追人拐子,还遣了众小厮帮忙寻找。
纪檀音倒有不同想法,他和麻脸在兖州就撞上过,麻脸怕极了他,脱身之后应该不敢继续在商丘停留。他本就是一路流浪而来,这会说不得已经出城去了。纪檀音思索了一阵,往西南方向追去。
商丘是座小城,商铺聚集在方圆五里之内,周围零星散落着数个村庄。纪檀音在乡间土路上行走,太阳晒得路面干燥疏松,灰尘被踩踏得四处扑腾,吸进鼻子里,是暖烘烘的味道。他有些心不在焉,沿西南方向奔出十里,除了几个背着背篓,脚步迟滞的农民,并没看到麻脸的影子。
正要打道回府,远处枯黄的稻田忽然摇晃了几下,伴随着簌簌声,清晰显露出一前一后两条印子来。
有人猫在稻田里。
“叫你跑,看你能跑多远!”粗犷的嬉笑声从后面那条痕迹里传出来,枯死的稻谷被压倒一片,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正是金莲和尚。
麻脸汉子踉踉跄跄地在跑在前头,满头大汗,发抖的双手不断拨开干而脆的水稻植株,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出来。他原计划钻进商丘附近的山林里逃亡,不幸被身后的和尚逮住了,猫抓老鼠似的,一路逗耍他。麻脸虽知对方是故意,但为了活命,也只得陪他玩这一场,眼看要到田埂了,右前方不远就是密林,待他遁入森林,谁还能找到他!想到这,麻脸感到一阵振奋,用力蹬了蹬脚,做好奔逃的准备。然而这口气还未松,他又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纪檀音站在田埂上,冷冷地俯视着他。
麻脸还维持着两手分开稻谷的动作,一张丑陋油腻的脸惊恐地抽搐着。未等纪檀音开口,他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哭道:“少侠饶命啊!”
“是你?”金莲和尚几步赶上,他身上还散发着浓重酒气,斜着眼睛看纪檀音。
纪檀音点了下头,道:“多谢前辈了。”
金莲和尚傲慢地“哼”了一声:“也就这时候能说句好听的。”显然是讥讽纪檀音先前和众人一起嘲笑他小脚一节。
纪檀音笑了下,他二人寒暄的空当,麻脸忽然迸出一股力量,跳上田埂没命狂奔。人在走投无路间爆发出来的力量非比寻常,可他再快,也没有纪檀音的剑快。
映雪剑擦着麻脸头顶削过,他尖叫一声蹲了下去,身子抖如筛糠,好半天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确认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之后,心有余悸地放声大哭。
纪檀音揪着他的衣领,喝道:“跟我去见官!”
麻脸抱着一棵树桩子不撒手,在地上撒泼打滚,求纪檀音再饶他一次。
纪檀音不听便罢,听了更是怒火中烧:“还饶你!上次你承诺改邪归正,这次就卖起孩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