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8章

  “那些西域浪人怎么老盯着我瞧?”双鲤压低声量,拽着公羊月袖子往他脚边靠,不自觉寻求庇护。

  公羊月呵呵一笑:“人家哪是看你,是看你的腰包。”

  起初晁晨也这般觉得,被盯得有些不适,用手暗自护住要害,竖着耳朵听动静。四人跨过浪人支出的腿脚时,有不少双手握在兵器上,暗中拔刀,但当他们走过界后,那些人又躺了回去,仿是一出闹剧。

  黑市的尽头是一座雕龙画栋的江南小院,修了飞阁悬桥,造了山石流水,紧凑之中层次分明,毫不臃肿。

  只是大门紧闭,四人只能止步门前。

  “这仨字我认识……”双鲤拿手指着顶上的匾额,自右往左念,“荒唐……斋?喂老月,我们没找错吧,这地方看起来还没方才路过那赌坊气派,哪里像黑老大的居所,分明配得是晁哥哥这样的人。”

  公羊月看了晁晨一眼,后者道了句“大隐隐于市”,自觉上前敲门。

  没一会,门豁开一条缝,一个和双鲤年龄不相上下的小子攀着门沿,挤出脑袋朝外看。乔岷抱剑上前,欲要施压,但那小儿却似见怪不怪,目光只在他武器上停顿片刻,便溜向别处。

  晁晨正要自报家门,那门童却抢了先:“荒唐斋不接外客,斋主亦不见外人,几位请回吧。”

  眼见他要关门,公羊月一把拽住铜环,当即是阖不上,大眼对小眼。门童谨慎地小退半步,似乎故意诱他往门里冲:“你要作甚?”

  “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说说话心不甘。”公羊月却站在门槛外,一步也不肯多跨,就这么与他僵持。

  那门童武功泛泛,拉不上门,却又不敢松手放他进来,瞬间憋红了脸。

  晁晨学精了,一见有机会,便也凑上来,从《诗经》聊到《礼记》,从《易学》说到《春秋》。小门童哪里懂这些,只觉得有十万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冲里头喊:“繁兮姑娘,你快来瞧瞧吧。”

  趁他分心,公羊月把门缝豁大三寸,只瞧院中紫藤架下坐着个老人,双眼混沌,痴痴凝视树稍,他身侧立着个黑衣女子,闻声冲这头瞥来一眼。

  女子生着双丹凤眼,眼睑下点了颗泪痣,面上不见笑,却也不生楚楚可怜的悲色,长发高束,干练有余而乏了些温情,远远走来,如荒漠里怒放的不染世俗的雪莲。

  “执着之人,所求必不简单,这位侠士莫不是打算在此分说,宣之于市?”繁兮盯着那双扶门的手,不由挑眉。

  “是我等失礼。”

  晁晨拱手作揖,又去拉公羊月的小臂,可后者偏如石头坐定,纹丝不动,晁晨有些急,不由道:“斋院如此,主人必定附庸风雅,但凡文人骚客总有些怪脾气,不可用强,仔细失了礼数!”

  “你确定?”公羊月松手。

  晁晨转身,含笑冲那姑娘。未曾想那冰美人不通人情,他脚还未跨进去,大门砰然阖上,砸了他一鼻头的灰。

  公羊月不厚道地偷笑,把傻了眼的晁晨挤开:“边儿去。”说着自个人拍门,小指头勾着禁步上的玉环打旋儿玩:“能得姑娘青眼,是在下的福气,吃这闭门羹也是甘之如饴,此去经年必得好生收着,说不准又是一桩才子佳人……”

  门里头的繁兮把手探向腰间,发觉贴身之物被人顺去,脸色铁青,转身开门。

  公羊月耳力极佳,听人回头,立刻把那禁步往晁晨腰间塞,单单露了串流苏在外。发怒的女人根本分不清人,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双鲤捂着眼睛,看着都心疼:“老月真是越发没节操。”

  好在,那记耳光没落下,繁兮的手被公羊月凌空捉住,不进分毫。一个仍是面无表情,一个依旧眉目带笑,但双鲤丝毫不怀疑,下一瞬便会翻脸动上手,她赶忙捞过禁步,拨开二人的腿,挤到中间杠着。

  “姊姊。”

  双鲤替她系上,溢美之词张口就说,撒娇卖可怜更是手到擒来。繁兮猛地被她抱住腿,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下意识要将她拂开,却在目光触及小姑娘腰间那缀羽的孕蝶宝珠时,缩手回来。

  在三个大男人的注目下,繁兮突然抿唇一笑,掌心轻抚小丫头的发顶,倾身带她跨过门槛:“你叫双鲤?进来吧。”

  公羊月把手搭在晁晨肩上,难以置信:“这冰坨子一样的女人,居然吃这套!”

  “卑鄙!”晁晨压根儿没在意听,想起方才的捉弄,心中有气,装不出好脸色,冲公羊月狠狠踩了一脚,跟着进了荒唐斋。

  花园后的二层正屋便是真正的荒唐斋,门前立柱上刻着一副楹联,点了金漆,吸人眼球。右侧一句“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左手一面接了句“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诗句皆出自留侯子房世孙,司空张华的《壮士篇》。

  再观左右,有两座陪阁冒顶,据繁兮言,一名“繁若”,一名“忘归”,前者是传世之弓,后者意指良箭,倒真有高可观四宇的气势。

  山石后有一只一丈见方的清池,架了座板桥,铺的是塞外黄杨木,桥头下设有桌案灯盏,四人就此落座。

  公羊月环顾一眼,却没再瞧见紫藤架下发呆的老翁,便是那小童也不知所踪,奉茶添食都是繁兮亲历亲为。他们都是俗人,只以为会见到前呼后拥,仆从遍地的地头老大哥,没想到婆子杂役愣是没见半个,整个斋内有股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你们想知道甚么?”繁兮没有在主人席坐下,而是退到辅位煎茶。

  公羊月开门见山:“玉,巴掌大的敦煌玉。”

  繁兮在此掌事已有数年,听那口气知道是冲着珍宝会来的,心里头有数,大略想了想,遂摆头:“此处经手的彩宝石玉不少,甚至罕见的梅花血、昆仑玉髓也不是没有,但敦煌玉确实无所记载,这种玉并非名种,即便出过水色足的。”

  晁晨追问:“有没有可能漏记?”

  “有,但不是漏记,”繁兮看了他一眼,笃定道,“斋主私交不入册。”

  双鲤立即往上凑,又是递茶饼,又是送焙炉,软声细语道:“好姊姊,就让我们见一见斋主嘛,一面即可。”

  “其实你们已经见过斋主了。”繁兮引着公羊月向紫藤花架望去,随后手指落下,替小丫头把额前碎发别在耳后,落得轻轻一叹,“非是小女子不相帮,而是……斋主他得了奇症,只有不过一日的记忆,便是自己也不记得,哪里还会记得玉。”

  “啊?只记一日事?”

  双鲤大失所望,失手打翻了案上盛器里煮茶的水。水是沸水,顺着衣褶蜿蜒淌地,繁兮眼中闪过惊慌,忙不迭捉起小姑娘沾湿的袖子,拿手绢温柔替她擦拭,却被公羊月一把把人抢了去。

  手中绢帕落地,黑衣女人愣怔片刻,起身侧立,很快又恢复那种不近人情的清冷:“黑市之中尚有私货交易,几位不如另谋出路。”

  人家既已下逐客令,也没有留下自讨没趣的道理,晁晨起身道别,不失礼数。公羊月临走前回头,问道:“姑娘是斋主什么人?”

  “我本是飘萍之身,承蒙斋主援手,留在此间报恩。”

  繁兮相送,终止步于门前的紫藤花下。院外是黄沙飞砾,院内是小桥清风,她孤身孑然,宛如一抹游魂。

  “真就这么走了?”

  双鲤不甘,回头多看了一眼,被门槛绊了一脚,顶头撞在公羊月的腰上。

  “走什么?”公羊月揪着双鲤的辫子。

  “老月,你还有法子?”

  三人一并巴望过去,恣意的剑客吹去指甲里的灰,抬头来看:“这黑市来都来了,不如玩两把?”循着那目光望去,正前方灯火通明,是好大一家赌场,几乎盘下了两座整楼,门口袒胸露乳的胸毛壮汉,冲几人眨眼。

  乔岷不置可否,双鲤则早习惯他的出其不意,只推着人往前:“走走走,人多热闹,那荒唐斋阴风阵阵,像座鬼屋,你们说真有那么健忘的人?”

  左右都不是医者,健忘不健忘,无人说得清

  晁晨有心再试,可看公羊月那副跃跃欲试的玩乐模样,并不似玩笑,心中又顿时凉了底:难不成真走投无路?

  见那书生落在最后欲言又止,公羊月故意慢了一步,与他并肩,勾肩搭背大声说:“喂,让你见识见识爷惊为天人的赌术。”晁晨绷直脊背,正欲推搡,抬头却见身侧的人脸上并无嘻哈,反倒目色沉沉,钳在肩头的手还跟了几分力。

  只听他说:“晁晨,往前走,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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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晁晨没有哪一天不被公羊月整……

第020章

  晁晨本生得心思细腻,闻言立时汗如雨下,心中揣测难安€€€€

  荒唐斋定有古怪,是假余侗已捷足先登,还是那玉刻所指本身就是一桩疑案?不记事的老翁如何能辖管黑市?服侍左右的女子又是什么来路?

  既是千丝万缕,那便得从头开始梳理。

  “公羊月,依我看必得从荒唐斋……”

  他话还未尽,便被推向赌桌,双手扑在那个“小”字上,而身侧的人面不红心不跳道:“我押他。”

  不等反抗,庄家开骰盅,果真三一见小,赢了个满盘。双鲤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拆了件小袄,把钱全拢成一个包袱,那一大一小两兄妹见钱眼开,全把他的话当放屁。

  晁晨怒而拂袖,不与为伍,只在赌场闲逛。逛了一圈至角落,发现除了堂中几大桌,边角阁楼多是小盘,甚至不少两人对坐,摆弄博戏。这些人脚边要么空无一物,要么堆着古董宝器,赌得倒是文雅。

  “盘口太小,换些有意思的来。”公羊月扔给看场的打手一枚碎玉子,抓着晁晨往楼上去。那打手将他们引至隔间,奉了茶点,便退了出去。

  晁晨环视一圈,茫然道:“什么意思?”

  公羊月解释:“从前在天山脚下有一处好地方叫‘极乐墟’,听说是下七路‘色赌财赌盗奸歹’中号称‘千门将中将’的钟别所建,不仅能赌钱,还能赌消息,甚至赌命。极乐墟与昆仑天城传教宗原伯兮勾结,因炼制致人成瘾的极乐丹而被各国讨伐,最后逐渐没落。那销金窟虽被取缔,但一些习俗却得以保留,并在商道上流传。”

  “你是要跟人套荒唐斋的消息?”晁晨了然。

  公羊月睨了一眼,不由捧腹大笑:“你个死脑筋,我且问你这是哪?敦煌黑市!还套荒唐斋的消息,知不知道这不啻于同王公大臣打听皇帝的风流韵事?”

  晁晨有些窘迫:“所以你真只是玩玩?”

  “当然,不仅要玩,还要玩得醉生梦死。”公羊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拉着晁晨在团垫上坐下,随后挥袖撞响挂在门前的金铃铛,不久便有人找上门。

  从格五到陆博,握槊到弹棋,公羊月没有不精通的,晁晨在旁看他大战四方,只觉眼花缭乱,盘面上除了掷骰子,他就只认得个樗蒲,还是因为晋国王公仕族间风靡此戏,他刻意学过。

  子时过,再无应战之人,公羊月无趣,拉着晁晨继续陪他玩。

  “所谓弹棋,就是把己方之子,弹入对方的洞口,像这样……”公羊月在棋盘上撒满滑石粉,捉住晁晨的手,对着棋子一推,只见那象牙子“咕噜噜”穿过阻碍,射入盘螭洞中。

  塞外早晚天凉,屋中架了碳炉,熏得人两颊晕红。

  晁晨不自然地甩开他的手,骂了一声“玩物丧志”,转身往外间透口气。公羊月不让,反手拽住他身后的腰带,把人拖了回来:“那换成藏钩。”

  “不玩。”

  公羊月冷了脸,恶狠狠盯着他:“做人要守信。”而后不等他反应,又低声含笑,“上次不是说让你同我练武,就从现下开始,先练目力,再精判断。”

  说完,他伸手抹下晁晨冠发帻帽上坠着的珠子,当面两手快速交替,最后左右各一拳紧握:“猜猜在哪儿?”

  哪知那珠子晁晨宝贝得紧,根本无心陪他嬉耍,只上前扒他的右手:“还来!”

  “错了,空拳。”

  看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公羊月更是兴味横生,一摊手,嘴欠道:“晁晨,你可真是个睁眼瞎。”

  “我看是你缺心眼。”

  晁晨还嘴,气他无赖,又去掰他左手,可惜仍是空拳。

  那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是父母留下的遗物,本穿缀在一把长命锁上,后来少年长成,不好再随身携带孩提的饰物,他便将珠子拆下,改坠在云佩上。后来环佩送人,他只留下这双珠相伴,度过那几年艰苦的岁月。

  装茶点的架子上摆着一把银匙,尾部尖细,晁晨向后退开时,将之握在手中,死死盯着眼前醉醺醺的人€€€€

  “公羊月,你醉了。”

  公羊月痴痴看着他,行动似乎真慢了一拍。晁晨发狠,只觉机不可失,抬手向着他心口一锥。

  “你可真不放过任何机会,近日这么安分,原是在这儿等着。”只瞧身前的人嘴唇翕动,无声说道。

  他竟是装醉。

  晁晨手中的银匙落下,被公羊月接住,硬塞回他的手里。

  “这次对了。”公羊月随即向后倒下,长发散开在地,左手甩开拎着的酒壶,捉着晁晨的腕骨,把人往下拽,直到面贴面,他才按住晁晨的手,用匙尾挑开前襟,让珠子顺着心口滚至腰间。

  这会子,晁晨心跳如雷,连捡珠也忘了。

  直到那儇佻的剑客用手指滑过自己的下巴,笨书生才打了个激灵,向后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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