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想起方才叫破玄机的繁兮,正待详问,却猛然发现那黑衣女人和沉默弓手在他四人围着老爷子时,已悄然退开,径自朝人蛹走去。繁兮向着后方,对攀到高处的应无心比划了一个手势€€€€
射!
箭矢如流星飒飒,穿过白茧,扎在人蛹心口。渐渐地,伤口涌出黑血,一路腐蚀白丝,淌到地上。那样子,像极了躯壳被活生生剥开。所有人都起身回头,只见蚕蛹里的女人衣服仍旧完好,秽物染过右衽,却仍清晰可辨绣着的凤麟纹。
“左腰下两寸。”繁兮指挥,朗朗高呼宛如坐镇沙场的女将军。
应无心张弓搭箭,公羊月几乎同时拔剑包抄,奈何他早有防备,贴墙疾走腾跃,凌空又挽弓连着放了两箭。
第一支羽箭被从中劈开,力分两侧,一别为二,并没有伤及人蛹的肌肤,只单单将白丝抹开,而第二支冲劲儿锐减,只锉断腰带上系着的绳带,落下一只弯月€€。
“霍€€€€”
剑风追来,应无心落地,举长弓硬吃了一招,只闻弓断弦铮,雪色从刃停在他额前,削去一缕碎发。
“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公羊月反身向后,将剑柄交换至左手,压住应无心的脖颈。
繁兮打了个摆子,没有停步,浑似个孤胆英雄。她将头埋得很深,又猛然抬起,咧开嘴,似哭若笑:“你杀了他吧,不然谁都出不去。”
应无心把残弓砸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告诉你这里的机关,你就跟我走的!”
“是你告诉她的?”公羊月拧剑,将人往回拦。
面对应无心的质问,繁兮一语不发,但黑衣衬托下的背部曲线却明显一紧,她害怕,却不敢言,更不敢回望他的眼睛。
那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不说话时,存在感极低。
繁兮知道,有她的地方便有他,他像影子一样无所不在,总是叫人安心,即使这朝夕相伴的十年来,他们每日相见不过草草几面。这样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轰轰烈烈,如流水一般绵长,缺了谁都不完整,拿起来便不可能轻易放下。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繁兮绝望地闭上双眼。
公羊月什么时候肯跟人多费口舌了?打从他开口问第一句话起,晁晨就隐隐感觉,他绝不会动手,登时有些情急。这女人连相伴多年的应无心都可以放弃,若真是一腔孤勇,谁又拦得住?
千钧一发之际,晁晨低头晃见双鲤,急中生智,拍了一把小丫头的胳膊,捎去眼色。
双鲤意会,想着替公羊月分忧,自斜地里快冲上去,抱住繁兮纤腰不放:“繁兮姊姊!”若她再迈一步,双鲤必然会被牵连。
繁兮艰难地转过头,怔怔瞧着双鲤,长叹一声。
“姊姊!”
“傻姑娘。”繁兮双目泪涌,半蹲在地,替双鲤把碎发别到耳后,随即看了一眼晁晨,眼神复杂,“先生这又是何必呢?”
见她心软,晁晨知押对了宝,心间悬石落地,不由面露慈悲:“姑娘想舍生取义,也得我等愿意才行。”
“舍生取义?”双鲤纳罕,“为什么?”
繁兮没说话,应无心替她答:“出去的机关就在人蛹之下,必须由人动手开启。”方才箭矢拉开的细口慢慢合上,瞧这样子,只要有人靠近,便会被那些可怖的白丝吞噬,开机关,便意味着有人牺牲。
话本子里常说侃,不怕没人牺牲,就怕诸豪杰争抢。
还真有这么傻的人。
双鲤晃着繁兮的胳膊,意在寻问,但她咬紧牙关,始终不承认,而攥着的右手忽然松开,袍袖里落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弯月€€,尾部的金丝流苏随她身体晃动€€€€
“本就是受人所托。”
“什么托付,比命还重要?”双鲤抓着她的手,拼命抠她手指上缠着的绶带。
繁兮不动声色避开,温柔地抚过小姑娘的头发,替她将兜帽扶正,又系了个相思结,眼中满是母性的光辉,和初见时的冷酷尤是判若两人:“斋主对我,乃是知遇之恩,而托付之人于我,却是再造之恩。乖,回去吧。“
说着,她的手慢慢展平双鲤衣袂的褶皱,顺势抚摸过腰间挂着的蝶孕宝珠和白色羽毛。
那一瞬间,双鲤觉得鼻塞心梗,难过非常,想也没想拍开她的手,将宝珠扯了回来,大叫着拒绝:“不!除非你跟我们一起走,就算是为了机关,也可以想别的法子!“
见繁兮无动于衷,双鲤心一横,手脚并用爬起身,一头往里扎。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公羊月高声喝骂,朝着应无心膝窝狠踹一脚。
繁兮如梦初醒,赶忙从后方圈住她的胳膊,又怕自己伤了她,投鼠忌器而不敢用内力。就在这时,刚从晁晨手中取回水囊的焉宁喊了一声:“老爷爷醒了!”所有人齐齐转头,地上却空空如也。
只见人影一晃,趁机截走那枚弯月€€。
繁兮垂眸,脚边只剩一张绣着“云思”的锦帕。
一踏入茧蛹范围,白丝迅速向杜孟津卷去,他伸手将两块弯月€€拼成满圆,纵深一跃将吊在半空的人蛹抱了个满怀,随后倒在下方的机窍上。
“该留下陪着她的人,是我。”杜孟津拨开白丝,捧着那张虽有些死气沉沉,但仍粉妆玉砌,不改当年的脸,贴近道,“对吗,云思?原来你已离去这么多年。该如何是好,若是黄泉路上不相候,来世岂非要生生错过数十载?你就这么恨我,恨到不愿再许我红尘相逢?”
晁晨探问:“杜老爷子,您……都想起来了?”
“是啊,”杜孟津嘴角噙着欣慰的笑,眼中无悲亦无喜,只是平静地开口陈述,“繁兮,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原是忘在了这儿。”
“您来过这里?”公羊月一边说,一边靠近繁兮,迅速出手封住她的穴道,再顺道把双鲤扔给焉宁。
杜孟津默了一晌,没有应他。
晁晨更在意救人,忙问:“杜老爷子,你纵横西域数十载,可识得这是什么毒?又是否知如何解?”
“这不是毒,是蛊,名为悲白发。蛊虫蚕食血肉,吐丝结茧,中者必死。死后尸骨残,破茧之时,虫亦化为灰飞,因而无药可解。”杜孟津眼中寒光现,反问道,“你可晓得,这玩意儿从何而来?”
若要论及用毒施蛊,非是滇南天都教数第一。
晁晨不假思索:“滇南?”
“不,是十方沧溟,”杜孟津冷笑道,“这等奇物岂会产于九州?分明是那位了不得的武林至尊带回的!”
晁晨打了个冷颤:“你是说……他为何要带来这等邪物?”
“与其问这个,不如问,庾麟洲为什么要毒杀庾家后人!”公羊月出口打断,“那个盒子里,装的究竟是甚么?”
杜孟津仰头一笑:“是指引龙坤斗墓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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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坚持住,还有两章剧情,就可以回归日常了= =呼,大舒一口气
第038章
庾麟洲死后二十年,武林中不断有人试图探寻传世的龙坤斗墓,那会子,上至世家豪庭,下到坊间游侠,三五成群,百人一组,声势颇为浩大,甚至一度引起皇室的注意。但倾尽半个江湖之力,仍无一人堪得方位地址,全然无功而返。
一夜之间,口风乍变,人们只说龙坤斗墓不过是武林至尊戏耍众人的妄语,他这般磊落豪侠,必然是青山埋骨,怎会沽名钓誉待后人掘坟?而所谓的宝藏,不过是检查人心贪念的试金石,往后再二十载,江湖又默契地绝口不提。
直到庾家后人庾明真携‘将旗’投靠苻坚,六星将横空出世,茶舍酒肆里的说书客才拍板论定,那墓确实存在。
可究竟在哪儿?
其实连庾家后人,也无从知晓。
那一年,杜孟津还是个楞头小子,刚刚接受家族设立的荒唐斋,忙进忙出,一边和来往商旅打好关系,一边安抚黑市头头们。
沙州附近素来三不管,偶尔有占据凉州的君王辖制,但奈何压不住此间龙蛇混杂,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些时候,很有些马上外族骚扰,随着汉赵匈奴最后一任皇帝刘曜被俘,太子弃国,“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缓过一口气,重新掌控商道,情势稍有好转。
就在不久前,传奇汉商蔺光亲自登门,与因永嘉之乱而逃难到敦煌的京兆杜氏分支协约,决定组建新的势力,平衡此间各方,一方面保护钱家人出塞,同时为流离至此的关中大儒提供庇护。
家里的长辈遭逢国破,心如死灰,这活就扔给了子孙辈去历练。
敦煌最大的赌坊和妓院分属两个东家,俩老头都是沙匪出身,互相看不惯,一言不合操刀子,虽有蔺光暗中扶持,但杜孟津本质上是个文人,嘴巴厉害,手腕还行,可碰上这种满嘴骂娘的大老粗,却是有理说不清。
两家龃龉闹大,没人能平,事有点麻烦。
这麻烦是被一个路过的女人摆平的,据凑热闹的看客说,是因为当中某一家的干架挡了路,但杜孟津却是不信的,那个女人实在古怪,大夏天的沙漠里,撑着一把江南油纸伞,油然而生的是高手气魄,怎会管那市井闲事?
虽然,他确实很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人襄助。
城里都在传这事儿,越听越玄乎,没过三日,九天玄女版本,苍山野姥版本,东来比丘尼版本便流传得每一犄角旮旯都晓得。六月间的敦煌,下了一场怪雨,连着一整夜,涟涟不断,杜孟津被困在屋中,本是要看管事送来的案卷,却迷迷糊糊展开镇纸,起了一张撑花仕女图。
门外传来门房的唤,说是有人找。
杜孟津应了一声,走神不慎将丹青笔上的墨汁滴在仕女手持的伞面上,那本欲着笔桃花的空白,瞬间舞成云烟。
“若是贵客,请到斋中便是。”毁了一卷好画,他心中顿生烦躁,出门前,还不忘朝门房数落了一句。
看门的是个少年,低下头,好不委屈:“那姑娘说,请斋主在门前与她一晤。”
布鞋踩过积水,杜孟津按住铜绿门环,将虚掩的木门拉开。阶前立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个半大的男孩,男孩儿生得粉嫩可爱,可惜是个少年白,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人,不爱笑,还老是板着个脸。
听得动静,女子将伞柄稍稍抬高,露出清丽的容颜,和一头用木簪别住的乌发。
“姑娘是……”
杜孟津心头砰砰然,若非背后是沙漠独有的黄土石头房子,就着这木门黛瓦冷雨青灯,只怕要疑心身临江南。
瞧这副打扮,纵使人不开口,身份也已了然。
庾云思递给杜孟津一只竹筒:“你需要这个。”
竹筒里是裹卷起的两份契书,留有妓馆和赌场两位东家的指印和私章。杜孟津手一抖,不太明白她的来意:“这是?”
“见面礼。”
庾云思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而去。
杜孟津着实震惊了一把,胸腔里那颗心,却要跳出喉咙似的。这契书解了燃眉之急,来得太及时,及时到他很是失态,也全无风度,仿佛刚才那一刹那,他才是那个怀着情愫的小女儿,而门外站着的是侠肝义胆,救人水火的威武男儿。
“等等。”杜孟津胆气横生,一把握住庾云思持伞的手,捏了个借口将人留下。
“小姑姑,我们还要走吗?”男孩儿仰起头。
庾云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杜孟津一并,走入荒唐斋:“不走了,自今日起,我们暂且住下。”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孟津听见那声称呼,不自觉松了口气,走起路来也觉得虎步生威,以至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你怎地比我还孱弱?”小孩心直口快。
“非也,在下乃是有美同游,欣喜若狂。”待庾云思看过来,他便将目光溜向别处,假惺惺对那小子问,“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我叫庾明真。”小男孩笑露缺齿,一脸贼兮兮,“书生,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芳名?”
“啊,魂梦相牵,我已了然。”
庾云思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也并非要借庾家祖上的威风做那锄强扶弱的豪杰,帮助杜孟津只是借力京兆杜氏的敲门砖,以她的性子,难以委身乞求,于是便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教人亲口挽留。
祖上训诫,后人多有蔚然之风,她亦然。因而,走进这一方斋院的同时,她便道明了、来意€€€€
她们远赴大漠,是来寻一座塔。
西域何其广大,想要寻一座不知位置,不晓名号的塔,非寒暑之功。庾云思在荒唐斋中留了三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帮杜孟津镇场子,而随着荒唐斋的壮大,杜孟津几乎掌握了敦煌附近所有的江湖势力,终于在第三年,探得消息。
探子星夜兼程传回消息时,正是晌午,食过午饭的杜孟津正在斋中瞌睡,听得通报,外衣不整,趿着鞋子便冲了出来,可在握着地图的一瞬,他却犹豫起来,他怕,怕庾云思得偿所愿,便会离开,更怕当中艰险,两人会别如参商。
“你在发什么傻?”庾明真蹲在回廊的横座上吃酸梅子,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