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34章

  没想到酸梅倒牙,才说了一句,便只得捧着腮帮揉皱了一团白脸。

  杜孟津本想问“你姑姑喜欢怎样的男儿”,却不曾想,脱口便说成了:“你觉得你还缺个姑父吗?”

  “你说你吗?”庾明真觉得有些好笑。

  杜孟津不开腔了。

  他喜欢管庾云思叫“八分“姑娘,因为这个女人做事不决绝,说话不尽满,从来淡淡如水,即使开怀,也不过抿唇一笑。这样的人,比起自身这等红尘俗客,却是难以猜透心思,偶尔有一两件事叫她动容,都足以令他欢天喜地。

  他爱这细水流长的温情,却也患得患失。

  “你最好自己跟她说,”庾明真劝了一声,有些别扭,“她没告诉你取到钥匙……哎,你自己问去!”

  最后,杜孟津屈从于自幼的教养,做不得隐瞒便将探得线索之事如实相告,于是,商议之下,他们决心打开那座尘封的塔,将时间定在月圆夜。

  那一年,历经南渡重建、王敦谋逆、苏峻叛乱的晋室,渐渐恢复元气,趁北方魏赵混战,竟也举兵北伐。远在瓜州避难的群儒,得知消息后士气大振,不乏有人牵头,想将当初于城破流亡中抢护的典籍、宗卷、家书和这些年经营所得,偷偷运送去江南。

  国破山河失,是这些远在万里外的游子,唯一能尽到的绵薄之力。

  一次定是难以全部交付,这个计划定下,便是数年甚至十数年,由几大家共同出力,荒唐斋统一安排,那时汉商蔺光尚在,且杜家主家在长安势力庞大,必要时可从中牵线,借助商队的力量。

  万事开头难,怎么走,却一直无法敲定€€€€

  是入关走雀儿山南下蜀中,乘水路过江陵进入江左地界,还是走陇东过三关,从淮阴南渡?

  局势多变,且路途坎坷,没人能保证。

  都等前人开路,后人好少走弯道,无人自荐又至关重要的情势下,杜孟津决定由杜家本家,亲自送这第一趟。

  为了十日后能陪同庾云思出塞,他提前做好了部署安排,又留出了足够人手看家护院,最后花了两天在家中宝阁挑拣,最后选了一支祖传的白玉兰簪,贴身收着,寻思路上若时机得宜,便道出心意。

  然而,天不随人愿,当晚有消息传来,苻健入关,去王号,似有意向晋国归附,素来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称的京兆杜家当即处于风口浪尖。

  石赵败于冉魏后,杜洪有心窃据长安,山高皇帝远,当个土大王,自此,半路杀出的苻家人俨然成了心腹大患,且这大患还名正言顺€€€€人家恭服京师,自称循正朔。杜、苻两家剑拔弩张,尤是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身为同族的杜孟津想再借杜家的手过长安,便难上加难。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接头蔺光,然后那胖子却因“长安公府”亦受危机而腾不开手,只能许诺分出部分力量,但必须得杜孟津亲来,才得放心。

  瓜州那么多人盼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有的妻离子散,有的老来兵残,日日夜夜东望故土,好不容易寻着这次机会,能随物资一同,将心意锦书传回€€€€

  杜孟津无法拒绝,他只能留书庾云思,请她将日程推后,待自己归来,再行寻觅,随后连夜跨马,直入长安。

  命运弄人,也就是收到手书的这一夜,庾明真犯病呕血,再耽误不得,思量之下,庾云思决心一人远赴瀚海。

  她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因病流连榻上的孩子,只托付斋中人好生照料。

  庾明真昏睡了好几日,他从梦寐中惊醒时,望见天心色变,只觉冷汗淋漓。让他害怕的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姑姑。

  亲人间的血脉相连,令他终日惶恐不安,等到第十日,他再等不得,怀疑塔中有变,便夺马飞奔长安,找到杜孟津,让他把姑姑找回来。

  他很聪明,也很幸运,很快寻到杜孟津在长安的据点。

  当看到那眼眶黑青,神色疲惫的男人时,他先是一愣,而后扑上去,紧紧捉住那人的手臂:“救救她,救救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云思姑娘去了瀚海?”杜孟津很快反应过来。

  庾明真连连颔首:“这几日我昼夜难安,只怕,只怕是……”

  “明真,勿慌乱。”杜孟津极力安抚男孩,自己却浑身颤抖,扶着房中的屏风,才堪堪站稳腿脚。长安的情况亦很糟糕,好不容易打通了内外,只等他送人出城,过了剑门,下到巴蜀,便可安保无恙。

  短时间内,他无法离开。

  杜孟津拉住庾明真的手,他知道这个孩子身子骨羸弱:“你听着,我先着人送你回荒唐斋,再尽量调些心腹前去瀚海,我保证都是武功好手……”

  “不,你去!”庾明真脸色一青,打断他的话,非常强硬,“只有你去,我才放心!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何况,何况若是最后一面,你这个傻子还没说出心里话,你想她一辈子都听不到吗?”

  庾云思曾说过,这个塔事关机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够了!”杜孟津呵斥一声,紧紧按住他的双肩,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道,“你怎能咒她?何况你小姑姑武功高强,定能支撑,我向你保证,只要这里的事一了,我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往瀚海……”

  庾明真向前抱住他的腿,绞尽脑汁想劝他回头:“那些紫藤不是老林种的,是她,是她亲手植的,她从老林那里听得,说你小时候在长安,家中便有一棵,总爱在下头晒太阳。后来有一日,你又夸那佛见笑清秀,她便又种了不少……”

  门外小斯来喊:“杜先生,各路人马都在城东候着。”

  杜孟津闭目,已是泪涌如注,几番挣扎后将庾明真拂开:“我会派人……”

  庾明真心慌,死死抠着人手掌不放。他从小到大都没哭过,眼泪却在这一夜流干:“你去见见她,去见见她!你不是思她爱她慕她吗?难道这份情意在你心中,就如此不重要?”

  “云思姑娘的情意,杜某无以为报,今生非卿不娶,但是孩子,”杜孟津抚摸着他的脸,摇头,“这世间还有许多事与情意并重,甚至更重。”

  庾明真摔在地上,绝望地苦笑:“我不会再信你一个字!”

  那根从怀中带出的白玉簪落地,碎成两段。

  杜孟津心头锥痛,却没再回头,只看了一眼长安如昼灯火,立马扬鞭领人远去。庾明真则被留下的亲信打晕,带回敦煌。

  五天后,等他再返回荒唐斋时,既没有见到归来的庾云思,也没有见到留待的庾明真,迎接他的,是一个姓应,世代居住在博格达山脉中的猎户。猎户受人之托,留下了一张绣着凤麟纹的锦帕,随之口传的还有一句话€€€€

  “君既有负,妾自当忘。”

  虽是切肤之痛,但转念一想,未必不是成全。他终是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当是守护,既有辜负,那所有的后果都得受着。

  杜孟津做到了那晚在长安应下庾明真的话,再无娶纳,就守着荒唐斋,盼望有一日庾云思气消,能再叩开那扇铜环映绿的门。

  院中的紫藤开了又落,斯人却始终未归。

  直到一日,黑市里来了位白发长衫的翩翩公子,大摇大摆迈入荒唐斋的大门,无一人能阻拦。

  庾明真登门,不再是垂危吐血的小孩子,已是苻坚麾下赫赫有名的暗将。

  杜孟津屏退了旁人,与他在院中清池旁对酌。往事纷至沓来,教人难以开口:“你姑姑她,可还无恙?”

  庾明真捏着酒杯,好整以暇望着他:“我此来关外,就是来拜祭她的。”

  “你说什么?”素来稳重的杜大公子,不慎撞翻了酒盏,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染红了衣衫。

  “你还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瀚海,你忘了,是你不肯去见她最后一面!”看他失态,庾明真也有些讶然,但很快痛恨上头,将理智抛掷脑后,偏字字句句如软刀子割肉,“她待你极好,怕你伤心,只字不提,可你又是如何对她的?”

  庾明真提起酒壶,一饮而尽,随后呵出一口气,望着一如往昔的紫藤花架,面无表情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庾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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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为感谢小可爱的支持,明天加更一章,周末两天都有更新哦~(好吧,其实我是想赶紧把剧情过掉,然后回归甜(搞)美(事)的日常…

第039章

  杜孟津这才知道,庾云思竟是传说中那位武林至尊的后人。

  庾麟洲死时,除了留有纯心赤子和龙坤斗墓的传说外,其实还给庾家子孙留下一封遗书,直言后辈绝无可能超越他今日的成就,并勒令子孙在其亡故后避世不出,不得练武,不干预江湖恩怨,不涉及朝堂争斗,更不要碰留下的将旗。

  族中皆疑惑不解,无一人明白他的用意,直到陆续有族人英年早逝。

  庾明真的父亲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留下幼子不足十岁,已是满头白发。早衰之兆明显,别说习武,成年后想如常人般生活尚且困难。族中怀疑是血脉出了问题,因为庾麟洲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海外飘摇的二十年,他们怀疑,他曾中过奇毒,或是误食奇物,甚至是中过神仙咒术,总之会祸及后代。

  这种病来势汹汹,一旦习武,则会加速爆发,到后来,即便不习武,想安享天年也如痴人说梦。

  人心惶惶之下,有人大但猜想,龙坤斗墓中或许会有解救之法,纵使没有,弄清楚渊源,说不准也能破解。

  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龙坤斗墓在何处,庾麟洲甚至不需后代拜祭。

  就这样,在父兄死后,不愿庾家绝嗣,庾云思带着小庾明真踏上了寻访之路,根据庾麟洲先造陵墓,晚年则常出入沙漠的线索,想要进入沧海藏珠塔,拿到指引龙坤斗墓的地图和钥匙。

  那年月圆,她只身前去,成功进入了白塔,只是败于最后一步。死前,她将取来的钥匙、地图和锦帕交给了因为追逐猎物,误入瀚海又掉落白塔的猎户,而应家的先人因感念救命之恩,则世代留在敦煌荒唐斋,守护杜孟津,为其送终。

  庾明真说完这个故事,忽地振袖,两指作剑,点在杜孟津的额心。

  应无心的父亲在塔楼放了一箭,却被轻而易举攫住,那个白发男人已经拥有了高深莫测的功力,隔着十丈,能反手掷箭,将人击落。他心如明镜,知道这猎户一家是敬遵姑姑的指令,没有痛下杀手,只是警告他们,若不想再有人伤亡,便闭嘴当哑巴。

  “看在姑姑的面上,我不会动荒唐斋,”庾明真走得毫不拖泥带水,如一抹浮萍,孑然独身,“其实回首少年时,也并非全是你的错,甚至可以说,你并没有错,只是思量到今,仍旧无法放下罢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你作我的姑父。”

  真相来得出乎意料,根本不需要庾明真出手,杜孟津的精神已然崩溃。那一阵子蔺光失踪,荒唐斋受创,中原武林亦有变故,本已是多事之秋,这一激之下,神思恍惚,便造就了如今一日一忘的局面。

  若不是今日想起,本该到死也无忧。

  听完故事,公羊月把目光挪向繁兮,就算她现在说自己是庾家人,也不会有人惊疑。可惜,繁兮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姓庾。”

  “是受庾明真所托?”

  “是。”

  荒唐斋格局已成,加上庾云思失踪的那些年,杜孟津终日无事,全心投入打理,基本上不出大乱子,不需要每日每时盯着便能运作。加上几次“南归”计划的顺利完成,敦煌民间声望颇足。大族不论,便是黑市里不少人是逃难至此,托斋中给身在中原的血亲传个信递个东西,也是讲脸面的,于是众人达成一致€€€€

  荒唐斋前无人敢造次。

  此种情况下,即使杜孟津失忆,有应家人照应,几乎不存问题。

  繁兮是在太元十年来到这里。

  她倒在门口,门房听见响动来看,见是个姑娘,发了善心,去后厨拿了碗汤饭。

  当时门未合,院中赏花的杜孟津上前来,亲自将她扶起:“姑娘……”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繁兮抬起头时,望见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一闪而逝的那抹失望。

  也许这老人,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却误作了她。

  “姑娘,你是从长安来的吧?”杜孟津开口问。

  繁兮心慌,把手掖在袖子下,紧紧捏着那枚弯月€€,以为自己暴露,若有不对劲,随时准备挟持此人离开。

  可是杜孟津却没有再深究,只是追问道:“长安如何?”

  她垂下眼眸,说不出难过,却也并不开怀:“城破了,秦天王苻坚,崩。”

  她是秦国情报机构“芥子尘网”羽部的精英,慕容冲围城,长安失陷后,苻坚麾下“六星将”中的“羽将”宗平陆放火烧毁藏有机密的天枢殿,遣散“女未及笄,男未及冠”的部下,其余人则同她一道坠城阙而亡,以身殉国。

  那一个月,她刚好十五,但怕死,隐瞒未报。

  可文牒在案,这种事,又如何逃得过那位大人的眼睛。只是宗平陆并没有强求她为国死,而是给了她信物,要她替已死的“暗将”庾明真跑这一趟。

  只是,大漠茫茫,她一介孤女,纵使会些搜罗消息的手段,却也捉襟见肘。没有找到那座塔,反倒是机缘巧合留在了荒唐斋。

  晁晨揉了揉被砸的额角,再看了一眼摔在边上的木盒,忽然明白€€€€

  庾麟洲不想族人进入龙坤斗墓,于是把钥匙藏到了这儿,但他仍不放心,还在盒子中留了一道机关。庾云思入塔后,在白芒地里找到木盒,却出不去,她见到了石碑上的问题,以为这位武林至尊信奉的乃非黑即白,加上纯心赤子的传说,所以摘了第一块牌子,掉到下头,被困住。

  这么多重艰难险阻,也许庾云思也晓得,对于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族人,先祖必然还留有后手,所以,在应家人也无意间掉入其中后,她打开了盒子,把钥匙抖了出去,自己却受了蛊毒悲白发。

  “眼泪,是眼泪!”双鲤大声喊。

  那不过是掉落的石上白晶,因为灯光折射,这才散发如泪般的光彩,但杜孟津还是忍不住亲吻庾云思的脸,微笑着,用还能动弹的手,按下了身下机窍的按钮。

  其实庾云思当年离生机也只差一线,是她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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