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 第173章

  聂光明乍惊还悲,似是一辈子的认知都被颠覆,挣扎而难以置信,但他的性格刚毅,既知真相,绝不会再同流合污,坚持要划清界限。

  奇就奇在,二人都非耽于情之人,因而无一低头。

  每每回想当初,崔叹凤亦会想,若是如话本传奇里那样,肯放下江山,放下身份,放下立场,就此泛舟江湖该多好,可惜,那只是奢侈,是掺了毒的酒水,是自我的麻痹,那样也就不是他崔叹凤和聂光明了。

  他曾想过回头,但最终放弃,因为忠义而与聂光明分道扬镳。

  真是悖论。

  聂光明生而忠义,热衷于与忠义之人相交,他崔叹凤从未在此有失,可他们的忠与义却隔着生死与黑白。此生已做不到正大光明,最后这一点难能可贵的品质,崔叹凤希望能坚持,他不想变成义父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说,当年在新平,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且求其禅让,被严词拒绝后,怒而弑主,将其缢杀,后来为泄私愤,甚至将苻坚开棺鞭尸,委罪他人,以此推脱。

  崔叹凤希望,能有自己的坚持。

  他忍痛运慧剑,斩情思,意欲折返长安,此生不复相见,但他肯自伤以退,聂光明却不肯放过他。

  其师萧九原惨死,聂光明怀疑江左另伏有狠角色,且此事与崔叹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挖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他设局报信,以自己为诱饵,将崔叹凤引出长安。太子姚兴与崔叹凤亦故交,发现此信后,先一步埋伏,将计就计想将这些为晋国卖命的江湖人悉数剿杀。

  那一日,雪河涧下起鹅毛大雪,满山是素裹银装,雪地里是血如红莲。

  聂光明遇伏,所率来者皆死,唯留他独活,中了庄柯独有的剧毒明烟散,撑着一口气去见崔叹凤。截杀的秦军打着明晃晃的招牌,他能怎么想,只会想温润如玉的崔叹凤竟如此歹恶,我虽想擒他追究旧事,可在拿定证据前,从未想要他的命,可他却半点不留情,要置自己于死地。

  所以€€€€

  “该杀!”

  崔叹凤只身一人站在雪松下,背后是来势汹汹的刀风与杀气,聂光明双手握刀,暴起力劈,恨不得将他劈成两段。

  “明郎?”

  换来的只是聂光明脸上一抹不屑的冷笑。

  崔叹凤退了半步,忽地不再躲避,而是不偏不闪,向着他的刀锋,苦笑道:“你竟是来杀我的?”

  积压的情绪霍然爆发,他何曾没有希冀,何曾不盼转机,但盼来的等来的却并不如意。

  刀刃毫不留情在其胸前拉开口子,血花溅射,喷在聂光明的脸上,但他暴跳的青筋和那狰狞的面容丝毫没有缓和,只咬牙切齿喊出两个字:“去死!”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惨笑道:“有什么理由不恨?相比之下,我其实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有眼无珠,恨我引狼入室,恨我来此之前还对你抱有一丝奢望,我情愿我从没有遇见过你,从没有相信你!”

  崔叹凤捂着伤口:“信上所言都是假话?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诱杀我?”

  “对!”

  “那你杀了我吧。”崔叹凤垂下手,袖子在寒风中肆意摇摆,整个人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龙藏浦前,本是戏弄他的戏言,最后深信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一点点善念都不曾留给他,他不是嗜杀之人,更不是奸恶歹徒,过去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恪守君臣之礼,只是他的君不是晋国的司马皇帝而已,那有什么错?他忠君爱国有错吗?

  这个人啊,他深爱的人啊,却不曾给他一点体谅与理解,他心里觉得冤,又觉得委屈!如果他可予他再多一分温暖,或许……或许他也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放下一切,与君出走?

  当刀斩而来时,崔叹凤心意已变,他旋身斜退,按住短钺的刃口,倾身扑向那个昂藏汉子,亲手将袖子里的神术刀,划过聂光明的脖颈。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按着血脉向后倒地,崔叹凤双腿一软,跪在他身上,又哭又笑:“除了奉秦为尊,明郎,我可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呵……”

  聂光明口含热血,嘴角扯出讽刺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手指摸索向前,执着去握掉落的兵器。崔叹凤余光扫过,心中被绝望填满,他提刀,闭上眼睛,随身体力度向下坠,将刀插在聂光明胸口上。

  怕他死不透,他甚至忍痛转刃。

  身下的人身子痉挛抽动,放弃取武器,手掌翻开晾在地上。崔叹凤被风雪掀了个激灵,茫然无措地滑坐到地上,看他气息将绝,忽又抖着手去捧他脖子,眼泪一颗一颗掉,嘴里不停叨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聂光明嘴唇翕张。

  “你说什么?”崔叹凤将耳朵贴过去€€€€

  “我不恨崔叹凤,但我恨秦贼!”

  话音一散,他便咽了气,无论崔叹凤怎么拍打他的脸颊,他都不会再死而复生,孤独无助的刀客在风雪里抱着尸体,冻成了雪人。

  还是姚兴的人找来,才挽救一命。

  崔叹凤面无表情的拔出神术刀,刀背撞在异物上卡停片刻,起初他以为是碎断的胸骨,后来发现,是贴身收藏的一簇干草花。

  是那年五月五斗草,崔叹凤拔得头筹后,从众芳菲中采撷了最好五朵,随手编结的花手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论语€€子罕》

第205章

  “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冰窖中, 崔叹凤没有哭,脸上带笑,不见半点悲伤, 但那表情却€€得人鸡皮疙瘩长满手脚。

  公羊月明白, 即便重来, 他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姚苌不义弑主,生前夜夜梦魇, 那时他时有昏聩, 对这个义子也不再如发迹之前那般交心,猜忌常有, 甚而私底下动过杀心, 全靠太子姚兴从中周旋。

  聂光明死时,欠姚苌的, 他已了, 可欠姚兴的, 才刚开始。

  崔叹凤的一生都不由己,他没有辜负家国重任, 没有抛弃养育之恩, 也没有因情变节, 从一而终, 即便暴露也没有放弃杀屠三隐抢夺《开阳纪略》。

  “来吧,动手吧!”

  崔叹凤举刀, 不再有任何迟疑, 公羊月难得什么话也没说,默然抽剑, 向着身前人绞去,事已至此, 千言万语都是废言。

  刀剑相接,只听得锵啷声此起彼伏,冰窖里的火星坠灭,只剩下棺中幽幽的夜明绿光,和折射在兵刃上来回跳跃的寒芒。贮藏的巨大冰块次第炸裂,冰晶碎花迸射,随刀气与剑气游走,打在棺盖上,如珠落玉盘。

  两人胶着,一时竟不分上下。

  这便是神术刀么?

  公羊月从不轻敌,心中斗志被点燃的瞬间,是遇强则强。过去崔叹凤并未露过功夫,神术刀在江湖也只闻其名,几番过招下,只瞧那刀法绵密,似如连环,无坚不摧,但天下武功,绝没有铁桶的说法,只要是人所创,便不可能天衣无缝,只要是人,都有弱点。

  崔叹凤的弱点就在于,他无法放下的心结€€€€

  选择和痛苦,并不矛盾。

  公羊月将长剑一挽,一改阴柔缠绵之势,反而端出清正磊直的架势,仿照河间对聂光明刀法的赞誉,力走龙蛇,以大开大合之变,先挫其气,再破其招。

  以光明之法胜之,是最好的结局。

  崔叹凤多有挂彩,竭力撑到最后,终是不敌,他受掌落回棺材的另一侧,拄刀大笑:“全力以赴,仍输君决云一式。”

  公羊月罢手,看他慢慢跪坐下来,扶着棺椁边沿,目光极尽温柔。

  崔叹凤将手探向聂光明的脸,如痴如醉,可惜,他还没有触碰到,那放在尸体心口上的玉斗便教红衣剑客挑了去,尸体肉眼可见腐败。公羊月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看他往复纠结,只觉得可笑:“人都死了,还活在过去做甚么?”

  “你……”崔叹凤噎着气。

  “但凡你肯放下,也不至于止步于此。”

  崔叹凤手指在空中尴尬地抓了抓,最后重重叹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不讲情面,是,是该放下了。”

  他顿了顿,再留恋最后一眼,而后双手去扶冰棺的盖子,使劲往上推平,一边发力,一边轻声言:“我自幼生长在秦国,义父对别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确实如同亲子,我被他收养后,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兵书武功,后来荣登大宝,在姚兴几兄弟亦巴望的情况下,将苻坚的神术刀留给了我。”

  “你们爱你们的国家,我也爱我的。”

  棺椁“轰隆”一声闭合,崔叹凤背靠在冰棺上,疲惫的喘息,他慢慢闭上眼睛,现在,他终于能盖棺定论:“有的人生来就不可靠近,就立场相悖,就注定没有结果€€€€”

  随他话落,那双讨人爱的桃花眼猛然睁开,瞳子如深渊,透不进一丝光,而那红唇之上,仍挂着不败的笑意,他将手抠进棺椁的下方,转身对着公羊月问。

  “公羊月,你说呢?”

  €€€€€€€€

  “南边那位出手,洛阳的人可已安排妥当?”

  “妥当。”

  “那该送去的东西是否已着人送达?”

  “送达。”

  江木奴站在山崖上,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眺望城池与火海,而后向乖立一旁的叶子刀招手:“你看,此情此景,可美丽?如果这里是长安就好了,那样,我会更高兴。”

  这个男人时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叶子刀听不懂,只需装作赞同点头即可,不过,偶尔他也会顺着某些字眼往下聊,譬如提及长安,他忽然想起黑魁刚刚拿到的传信€€€€长安之变,本以为一个屠三隐暗杀数人已足够让人惊讶,不曾想还有更教他难以置信的:“没想到,那位姚天王的义子,竟然真收服了‘芥子尘网’。”

  江木奴摇头,非常笃定:“没有人能收服‘芥子尘网’。”

  “啊,他不是……”叶子刀张嘴,凛冬的风往他喉咙里直钻,他闭嘴吞下,捂着胃连打了两个响嗝。

  江木奴将四轮车转向,推到叶子刀身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打嗝彻底止住,江木奴冻得手骨疼,从四轮车的暗格里摸出一条织毯同一紫金暖手炉,将自己全副武装裹了起来,复才接道:“聪明人总被聪明误,没救了。”

  “没救了?”

  “你知道为何代国,哦不,现在应该叫魏国,同秦国,燕国,凉国,晋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秦国,因为不论是哪个秦国,于我都有奇耻大辱!”

  顺着江木奴的目光远眺,苍鹰盘旋于空,振翅顺着流风俯冲,飞向血色朦胧的洛阳。洛阳城中,马蹄破城奔疾,双鲤和师昂闻声对视一眼,心中皆明:

  来不及,时间来不及!

  小姑娘将落在掌中的毒血一握,奋力甩出,转身夺马挽缰绳,朝着兵来的方向奔驰,企图引开追兵。

  “阁主!”

  师昂意欲去追,被随后赶来的师€€拦住,他奋袂拂开来者,连马也不取,直接飞掠上平房屋楼,抄近路截人。

  身为帝师阁的阁主,他几时如此失态过,那可是从来都以大局为重的理智清醒者。刚被双鲤的飒爽惊了一把的师€€,转头下巴落在地上。

  €€€€他能怎么追,他只能乖乖善后。

  双鲤对洛阳的了解显然比师昂想得要熟稔上许多,她拖着散兵追兵游走时,虽然做不到放风筝,好歹是有惊无险扛了下来,师昂在后为其掠阵,心中一时滋味复杂。

  出西城门时,师昂从城阙落下,落在马背上彻底夺下缰绳的控制权,挥鞭一路向前。死守的晋国官兵认出了他,即便半个身子已被砍烂,也吊着一口气拉住绞盘,将城门留下一线,送他们出去,而后用身子抵住缝隙,毫无畏惧迎上马蹄。

  城南被突破时,四方围城的兵力集中收缩,但即便如此,两人无依无援,想要彻底脱身,仍然困难。

  双鲤发问:“往哪里走?”

  “入山!”

  “入山?”山势复杂,意味着两人需得弃马,如此一来,脚程会慢下许多,只能赌秦军不会为了他俩封山搜捕,不过真到了那时,估摸师€€也已带人安全渡过洛水,两命换几十成百条命,倒也值得。

  师昂低头扫过一眼手臂上的青色,不由叹息:“希望栾川山中那个阵还在。”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