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很想追问什么阵,但想想,方才自己夺马已是鲁莽,现下又帮不得什么忙,或许在追捕中还会成为拖累,只怕多嘴引他不快,便堪堪紧咬嘴唇,默不吭声。
绕过手臂的雪白大袖被迎面风吹得猎猎作响,双鲤根本不需凝目细视,泛青的经脉直往眸中钻,鼻尖不由一酸。
“为何要回头?”师昂察觉异样,但掏不出泪巾子,只能左手捏着袖口,替她将眼泪擦去。
双鲤趁势抱着他的手臂,其实她想说“因为你中毒,怕你会死在洛阳”,但不知为何,一脱口却变成:“我不想看你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苦撑?一个人战死洛阳?
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怎地,耳廓里闹哄哄的,师昂被风雪迷了眼睛,竟似瞧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三山上的“小楼连苑”里,曾有人冷笑骂他€€€€
“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从前,那人骂他无心,现在他有心,却好像依旧不对。从沿袭师氏血脉和担负帝师阁未来之日起,他该走的路,早就注定。他有志向,有抱负,胸有沟壑乾坤,心有天下万民,他想做武林第一人,想振兴帝师阁,想做比先祖更厉害的人!
他这一生,唯独不懂的,是人间情。
“别怕,有我在,会护你平安。”
双鲤扭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心中如注神力,即便追兵在后,生死未卜,依然有足够的勇气向前看。
她大大方方展颜,回他一个深信不疑的笑容。
“好!”
秦国军中有老将坐镇,自可识破调虎离山,因而在追出洛阳十里后,兵力便被分散,大部分折返洛阳,继续绞杀晋军,只留有小队追击。对他们来讲,这些支援的江湖人频频骚扰,教他们损兵折将,能杀则杀,好歹可除隐患,若杀不了,只要没有援军,跑脱一两个人也成不了气候。
一入深山,两人下马,凭着依稀的记忆向山中红木林去,可惜二十年风云变,此地早被人毁去,模样大变。
既拖不住人,追逃之中,只得大开杀戒。
师昂抱琴,双鲤掩护,二人配合,几次强硬杀出重围。山中银素,落雪成白,若是自上俯瞰苍山,只见尸身散乱,血流蜿蜒,如冰上花开。
再往里行,林间有一木屋,屋下地基有为火烧的痕迹,但房内却干净整洁,不染一丝尘埃,像是往后重建。
前院留有篱笆,栽种兰草,正中立有一块石碑,双鲤拨开积雪,从右往左读€€€€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她还没来得及多问是何意思,余光便见师昂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摆子趔趄,手里那把千年的梅花断纹琴差点砸在地上。
要是真折了,那得多可惜!
约莫是先前的战斗给了她必胜的错觉,这会子,双鲤还腾得出心思心疼钱,不过,等地上点出血花朵朵时,她却不敢再多留杂念,慌慌张张冲上前,一手扶琴,一手搀着人。
师昂抹去唇上残血:“我需要运功逼毒,否则毒素入颅,我很快就会双目失明,四肢麻痹。”
“要多久?”双鲤朝来路看去,山风阵阵,树影横斜,心中不上不下没底。
“一夜。”
师昂只留下二字,没有后话,径自入了小屋,看他不敢耽搁的架势,双鲤腿脚不由发软,搓着手掌,在雪中站了片刻,惊呼一声,忙去寻柴生火。
火堆就架在屋子正前方,她靠坐在门前,不敢进去叨扰。干熬的日子难挨,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她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寒鸦啼鸣,而后张望,但见对山有鸟雀惊枝而飞。
这时候山林寂静,该是无人,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她只能逼迫自己冷静,想法子就地取材,先做一些机关陷阱,即便不能防人,也能防野兽侵扰。
待布置好一切,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她熄灭篝火,缩着手脚躲在屋旁的大水缸后,屏息默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之时,远有足音来。
先来的是探路的卒子,见屋子便一窝蜂涌上,双鲤拉动陷阱,兜网罩头,黑布蒙眼,细绳绊腿,抢先占得上风。
想一刀致命,她还没那个实力,随即便是一通乱战。
双鲤游走补刀,捶胸顿足那叫一个悔恨,后悔当初没跟公羊月好好学功夫,幸亏当时同师€€折返找寻师昂时,在藏身处翻出了些当时为了隐匿身份而埋起来的暗器,以致现下还能有点存货,先解决小鱼小虾。
她的感觉没错,还有猛将在后掠阵,当她费尽精力将最后一人撂倒时,斜地里飞来一并宽背九环刀,刀身砸在她背上,将她拍飞出去。
来人眉骨高,五官稀松,留着青胡茬,一张嘴抿着阴冷蔑笑,身上还挂着几只大钩子,从林中跃出时碰得叮叮当当乱响一通。他将刀接回手中,正眼都没瞧摔出去的丫头,在他眼里,值得正视的唯有屋中人。
双鲤按着胸口爬起身,警惕打量他:“你是谁?”
刀客冷气一哼:“识相的滚远点!”说完,他收回视线,径自走至阶下,将刀插在地上,一边活动手腕,一边高声道:“师昂阁主,听说你武功已臻化境,江南武林独领风骚,在下苗定武,有幸讨教!”
第206章
屋里没有声响, 见离门不过一丈都没给轰出去,苗定武更加认定师昂中毒匪浅,心头不由大快€€€€
谁曾想, 自己还有挑战天下第一的机会!
当年给公羊月那个毛头小子追杀, 全靠贵人相助, 他才得以保命,本以为窝囊个一年半载便能出头, 哪晓得那小子剑法武功突飞猛进, 江湖传闻四起,致使他这几年不得不像只阴沟老鼠东躲西藏, 眼下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他怎肯放过。
“……师昂阁主?”苗定武舔了舔唇,脸上掩不住笑。
然而, 那得意并不长久, 只听“咚隆”一声响, 侧面飞来黑石,砸在他颧骨上, 打了个乌青。苗定武吃痛, 回头觑看, 那抹娇小的影子趁势冲到门前挡住, 挺胸抬头,右手还攥着石头:“呸!你就是苗定武, 好哇, 你这样的臭虫,靠近他一步, 都嫌玷污!要进去,先过我这一关!”
苗定武努力压下怒火, 右手拇指抚过伤口,呵笑一声:“小妹妹,很有勇气嘛,得,老子先送你上路!”
双鲤哼了一声,甩袖放出金拐子,反正位置已然暴露,倒不如赌师€€他们腾出手回头来救,也许还有希望。
苗定武抬手以护,没想到不是暗器只是鸣镝,于是望了一眼如墨的夜与天边的一线明光,心间狂喜:“这般绚丽的烟花,多年前,老子也曾见过一次。”
蜀中“子规啼”,再也没有比那讯烟更美丽的烟火,那孤零零的绝望,反衬的是他浓墨重彩的手笔€€€€
光芒唤醒他劫掠绵竹富户,设计虐杀剑谷弟子的凶恶,激奋瞬间填满四肢百骸,他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功,他要在这无名山中,杀死连曾经秦国“六星将”都难耐何的帝师阁阁主!
趁他狂笑,双鲤滚地瞄准,伏在阑干后率先用飞针扫他下盘,又仗着身量小溜着他,专挑眼睛、心脏以及男人最脆弱的命根子打,一套连招下,除了伤些皮肉,效果并不显著。
苗定武的实战经验高她太多,他狂虽狂,却不是嫩头小子的轻狂,很有些真本事,当年在绵竹城外,被公羊月追杀而为活命跪地磕头的情景,成了萦绕不去的心病,这些年窝囊虽窝囊,但凡有一口气在,便苦练武功,而今精进,实力实在悬殊。
“怎么办?怎么办?”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疗伤最忌打扰,若强行破关,解毒与否都另说,就怕走火入魔,可就这么放他进去,师昂方才没应,若他封闭五感,岂非给敌人手刃之机。
双鲤瞪着满是血丝的眼,心跳如雷,拼命忍住手脚发软,咬牙从后偷袭。
这一次却并不顺利。
被溜过两次后,招式重复,苗定武早看破她的动机,扭身挥刃一扫,刀口自手臂下横旋,双鲤肋间中了一刀,整个人脱力,被内劲强推,砸在门板上。
“哗啦啦€€€€”
刺耳的噪音划过寂静的山林,显得尤为惊悚。双鲤双手蜷缩,背部着力窝着,第一个念头不是止血,竟是害怕动静会影响运功疗毒的师昂,甚至怕他会不顾一切冲出来,于是就着裙裾撕下一缕布条,将门绞住堵死。
€€€€“我,绝不会让你,伤他一根汗毛!”
以师昂的武功,真要出头,一道破门又如何拦得住?
放眼望去,连苗定武也觉得她的做法幼稚可笑,忍不住挑眉:“小妹妹,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如此与我拼命?”
“他是,他是……”
双鲤剧烈喘息,一想到屋里的人,连伤口的剧痛都得以减轻,她逆光昂首,满是自豪地笑:“他是我的太阳。”
“呵?太阳,也有陨落的时候!”
苗定武冲上前,又是一刀砍下。双鲤双膝跪地滚躲,这次刃口落在手臂上,实战中,她也学会了隐藏和服软,在身前的莽夫提刀的同时,她将攥在手心的暗器锁定他的小腿。
硬刺穿过胫骨,苗定武脚步停顿,向前跪下。双鲤趁机抓着阑干,用力将破笸箩筐子踹出去,苗定武下脚,将其踩翻,脚掌落在框内的尖锥上,一声惨叫€€€€
“啊,可恶!”
小丫头就着鼻子一抹,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独挡一面!”眼角余光随她脖子转头,向着屋内掠去。
这一刻,她多希望师昂能听得见。
“找死!”
被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小女娃戏耍,苗定武怒不可遏,刀法愈来愈快,舞动那叫一霍霍生风。
双鲤瞳子散光,物生重影,已有些力竭不继,唯一能控制的,只有飞速转动的脑子和刁钻的嘴皮子:“就算你杀了帝师阁阁主又如何,趁人之危而已,谁会承认你,他们只会说,你这样的臭虫,根本不配,只配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当一只死鱼臭虫!”
“闭嘴!”
苗定武一巴掌扇过去。
左脸颊当即高肿如山包,双鲤嘴巴一动,将打落的牙齿和着血呸了他一脸,随后坐地,毫不留情嘲笑。
苗定武挥袖一抹,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激动。
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之人,这丫头跟个打不死的牛皮虫一样,不就是拖延时间,还是早早了结比较好。
看双鲤两眼翻白,苗定武更加放心,将她晾在一旁,自己抬头上阶,伸手欲要推门入。火石电光间,佯装虚弱等死的双鲤掐准时候,从他胯下溜过,奋力跃起€€€€
暗器用尽,布包中还剩最后一个武器,她只有一次机会。
“我说过,要杀他,先杀我!”只瞧那姑娘浑身悍勇,向前一抓,扭住苗定武的脑袋蒙住他的眼,拔出包袱中的那根簪子,对着指缝一插,尾锥插进他的眼珠。
这簪子,还是及笄时,公羊月送她的。
簪尾撕开眼球,血喷涌如注,苗定武发狂乱叫,将骑在脖子上的人往地上甩,双鲤不稳,抓着他的耳朵左摇右摆。
一支簪子一只眼,等吃力拔出往第二只眼锥去时,苗定武已攫住她的手,一个过肩摔,将她制在地上。双鲤摔得腰背散架,耳廓嗡嗡,想鲤鱼打挺起,但动作迟慢,被苗定武一脚踩住心口。
寒芒一划,大刀毫不留情落下,插在肚子上,将她钉在地上。
“去死,去死!”
苗定武腮帮子咬紧,从牙缝里挤出碎念,血飞溅到脸上,他不擦不抹,反倒用舌尖舔舐那温热,露出狰狞又癫狂的神情。
双鲤脑中嗡然,一片空白,手指不由自主向后摸索那道门,没摸住,无力垂落,视线刹那模糊,意识开始涣散,像一个人走在无边无尽,茫茫天地间。
她绝望地想€€€€
我别的不行,运气可是上佳,当年裴子常的毒药都毒不到,瀚海沙塔的机关埋不死,怎么会死在这寂寂青山中,要死也是死在醉生梦死的水榭歌台,死在梦寐以求的帝师阁,不,不会死,不能死,我还要攒钱,还要包下整个芦苇海,整个有琼京,去看明年的云门祭祀!
云门祭祀……
她扯动嘴角,恢复了一丝知觉,眼睛里又迸发一丝明光。转念又一想,看在自己这般舍命的份上,师昂好歹留我在小楼连苑歇个脚啊,可别将我扫地出门,祭祀时,最好能托师€€或者别的弟子,在太微祭坛前占个最好的位置,如果老月和晁晨赶回来,也给他们占一个。
真好,那样多年的夙愿,就完成一半喽。
心绪牵引,她含泪大笑,嘴里喃喃自语:“没想到……哈……有生之年,我还能救……救帝师阁的阁主,嘻嘻,阁主……一定,一定要同老月讲,他肯定……肯定做梦都想不到……看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嘲笑我……白日做梦……”
苗定武被她笑得心尖发颤,明明躺在脏乱不堪的血泊中,却这般耀眼,以至于与之对视时,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照见自己的鄙陋。
趁他手头落刀顿,双鲤一口气攥在胸腔,竟生神力,奋力坐起,脑头往他脑门一顶,向左一滚,躲了过去,捂着肚子踉跄爬起。
窟窿太多,堵都堵不过来,双鲤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