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守一袭交领常服坐在偏椅上喝茶,看到付景轩推着方泽生进门,急忙放下茶碗,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大当家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安康?”
方泽生见他这般态度微微一怔,而后颔首,“大人请上座,小民一切都好,劳烦大人挂心。”
冯太守点了点头,又贴心地关怀两句,回到偏倚上坐下。
此番不合礼数。
付景轩沉思片刻,推着方泽生来到冯太守旁边,随他一起坐在偏倚处。
冯太守今年四十有三,身材矮小偏瘦,一双鹰眼精明有神,两撇八字胡须又显得憨然可掬。
他今日过来确实为了方家租地的事情,迎头便是对自家亲戚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痛心疾首道:“这些田地还请大当家早日收回去,本官那些宗家小辈各个不是种田管地的料子,别到时毁了大当家的茶田,再耽误了大当家的生意。”说完这话,便吩咐随行的下人拿来一个紫檀雕镂的上锁方盒,打开后交给了方泽生。
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田地租赁单据。
付景轩瞥了一眼,每一张单据上面的租金很低,年限却很长,十年八年放不在眼里,有些甚至签了百、八十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种完。冯太守登门之前他便与方泽生想好了对策。自古民不与官斗,无论方家的生意做到怎样程度,面对官家都要矮上一头,本朝商贾还算有些地位,若是放在前朝,万万不敢与官家这般平起平坐。原本租给冯太守的这些田地方泽生是想让给他一半,无论他怎么处理,该割舍的势必要割舍一些,毕竟日后种茶走商还有许多要仰仗官家的地方,不能把关系处理的太过僵硬,不然谁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但今次,冯太守不但主动归还所有租赁田地,还在与两人交谈的时候刻意矮了半头?即便方家手握他与王秀禾经商的账本,他也该是端着官威过来“商量”,而非真的这般客气,像是帮自己撸了官衔一样。
付景轩与方泽生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到,天家赏了。
不仅赏了,还很有可能给了其他的恩赐。
送走冯大人,两人拿着单据回到书房,讨论着这件事。
“天家不可能只赏了银子这么简单,若是只有银钱,冯太守今日的姿态便放得太低了些。他一个为官者怎可能在我等小民面前没了脸面?不仅坐于花厅侧首,还主动将租赁的田地全部归还分文不取,哪有这种天降的好事?”
付景轩一边说着,一边找来一根细竹签逗弄着摆在桌案上两条燕子鱼,这两条鱼稍稍长大了些,正在平静的水盂里相携而游,竹签忽而落入水中,生生在两条小鱼中间插了一杠子,迫使它们分头而行,待水波平静之后,才又缓缓聚在一起。
方泽生静坐在一旁,“若是没猜错,该是与国事有关。”
“国事?”付景轩放下竹签,椅着桌案面对他,“国事何须我等小民操心?”
方泽生说:“若非如此,冯太守又怎会如此客气?他可是官家,官家畏天,必定是天家下了什么旨意,才会让他这般姿态。”
如此说来,倒是有理。
付景轩想了想,问道:“那会是什么旨意?”
方泽生沉思许久,忽而眉头深锁,紧紧地握住了付景轩的手腕。
随即,更紧了一些。
第50章
转眼十天过去,柳二娘登门造访。
随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胡若松、陶先知以及付家那位年纪轻轻的点茶士蒲凌。这些人全都眼熟,送完茶品返回方家拜会一番倒也不足为奇。
最奇的便是除了他们之外,还跟来了一位大人物,这人便是现任采买司司长。
张瑞平,张大人。
张大人是宋坤大人的门生,言行举止都与宋大人略有相似,一身紫棠官服穿在身上,显然有公务在身。
方泽生与付景轩一早接到消息,一同来到大门口迎接,张大人手中果然拿了一份天家传下来的旨意,先是论功行赏,赐了黄金千两,而后提及正事,对照天家旨意宣道:“茶事中澹闲洁,韵高致雅。以瑞草雕莲为首,浮云出山、松团鹤雨、甘泽花露,皆香茗远播,引番外者誉不绝口。故,北域王子力邀本朝茗士前往他国点茶切磋。今次,特封茶商会总事方泽生为香茗使臣,不日择选四位茗士奔赴北域,烹点煎煮之妙。”
张大人宣完,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众人,又看了看坐在轮椅上垂首听旨的方泽生,笑着将天家的旨意递给他,“碍于方总事患有腿疾,天家便不派你亲自过去了,但须由你在四大家中择选出几位有能之士前往茗斗。天子口谕委婉,说是点茶切磋,却万不可真的过去切磋,势必要赢,还要赢得精彩,搓一搓那北域王子的嚣张气焰。”
方泽生垂首接旨,捧着龙纹绸面的圣谕阖了阖眼。
天家特封的香茗使臣以及茶商会总事。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冯太守为何那般客气,主动归还所以租地了。
只是这四位前往番邦茗斗的人不好选,其余三位倒是可以由各家家主推举。
那方家呢?
若他不去,还有谁能代他过去?
张大人在方宅小坐了一会便起身回京了,只留陶先知、胡若松等人一起来到内宅,齐齐坐在花厅商讨这事。
“我还说怎么一道普通的封赏能派张大人亲自过来,原来还有派遣北域这份苦差!”陶先知坐在椅子上翻着哑叔找来的地图,手指沿着楚州官道一路向上,翻山越岭,渡船行舟,挪了半天才挪道临潢府地,那处属于番外北国,行路最少三个月,若遇到冰雪严寒的极恶天气,便又得多出几个月,如此一来往返之间,最少一年的时间。
胡若松坐他旁边,听他嘴上抱怨,笑道:“先知兄若觉得是份苦差,大可把陶家的名额让给我们胡家,我们胡家人不觉辛苦,愿为泱泱我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陶先知不干,急忙卷起地图,看向位于上首的方泽生。
“择选茗士的事情,大当家可有什么打算?”
方泽生自从接了这道旨意,便一言不发。柳二娘身为长辈,坐在他的旁边,瞅了瞅随行而来的蒲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国之大事,由不得她胡来,付家若是真的要派遣一人过去,便只有这位小小的点茶士能拿得出手,她本是想让付景业去,毕竟路上再是艰辛,回来后便渡了层金光能为祖宗长脸,若在点茶局赢得漂亮,不定天子又会给些什么封赏。只是付景业实在是个草包,去了门面挣不回来,别再丢了脑袋。
柳二娘这厢被自己的儿子气得够呛,瞅了一眼方泽生,随着陶先知的话茬说道:“不如按照先前品茗大会的胜负局裁定如何?”
方泽生沉思不语。
品茗大会的胜负局只看各家的点茶手法,今年胜出的分别是付家的蒲凌,胡家的胡若松,陶家表叔亲传的一个小辈,还有王氏代方家找来的胡云杉。
胡若松身为家主显然不能离开胡家太久,这位蒲凌小辈与陶家的小辈年岁相仿,技艺上也差不多少,若安排两个人一同过去,却有些不太妥当。方家更是没人,显然当朝天子并不知方家眼下的情况,只道方家乃四家之首,便封了方泽生茶商会总事,让他择选茗士。
这四人当中,蒲凌肯定要去,胡家若是没有人选便将胡云杉归还几日,毕竟国之大事不分你我,胡云杉在方家学了几日点茶技法,进步许多,倒是可以在北域之地显露一番身手。至于陶家,可以让陶先知亲自前往,虽说陶少爷茶技糟糕,不会品茶更不会煮茶,却有一颗难得的生意头脑,若是此次前往能为天家带去一桩买卖,想来到时本朝茶商的地位又能攀上去一些。
至于,方家的人选……
方泽生看了看付景轩,而后沉声道:“诸位容我考虑一晚,具体如何安排,明日再谈。”
付景轩早就瞧出方泽生不太对,自那日冯太守走后,他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将陶先知几人送到客房住下,付景轩来到书房坐在方泽生的对面。
方泽生正心不在焉地划分着冯太守归还的田地,这些田地要先交由外戚宗亲照料一冬,待明年过了春芽采摘的时节一并租还给曾经的佃户。
付景轩叫了他两声,见他没有应声,索性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旁边,夺过他手中的笔杆,“想什么这样出神?”
方泽生蹙紧的眉心还未展开,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似乎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付景轩笑道:“此番你早就预料到了?”
方泽生说:“相差无几。冯太守那天的反应,加之番邦使臣入京,确实让我猜到了一些。”
付景轩问:“你认识那位北域王子?”
方泽生说:“不算认识,倒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他精通茶道,一直想与我朝茗士较量切磋。想来这次也是他主动跟天家提出来的,毕竟你我只是小小茶商,除了茶事上面能得天家青睐,别的事情不会有太大的功勋。”
付景轩说:“那在人选上面你如何打算?”
提及这事,方泽生又不出声了。
付景轩问:“那位北域王子多大年岁?”
方泽生说:“应该与你我同辈。”
“如此便不能搬出长辈们前往了?同辈之中,胡若松必定不能去,陶家的小辈和蒲凌的技艺相差不多,去一个就行,胡云杉近日技艺看涨,倒是可以代替他哥过去历练一番,陶先知也能跟着过去,不求其他,探探番邦人的口味,没准还能做成一笔大生意。”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方泽生刚要开口,又听付景轩说道:“再算我一个,如此,这四个人不就凑齐了?”
方泽生忙说:“你怎能去?”
“我怎不能去?莫非番邦茗斗没有品茶局?”
“自然有。”
“若是有,除我之外,还有更好的人选?”
方泽生不情愿地拧着眉,与付景轩对视半晌。平辈之中,能在品茶局上赢过付景轩的当真找不出半个,即便是他,也仅仅与付景轩对个平手,甚至有时还会输上半盏。
“总之......你不能去。”
“为何?”
方泽生难得强硬:“不能就是不能,哪有那么多理由。”
付景轩气笑了:“你找不出其他人选,又不许我去,是准备直接认输,丢了天家脸面?”
“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总要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罢?”
方泽生忍了忍,“北域天寒,一年之中小有九个月都在下雪,你那样怕冷,倒时躲在被子里不吃不喝,谁去管你!”
付景轩眨了眨眼,忽而想到他这些日子常常眉头深锁,原来竟是在担心这种问题?不禁笑道:“大当家与其担心这事,不如好好想想,我若前往北域便要跟你分别一年。”
这自然也是一方面,但相比他在路上受苦,分别到不足言道了。
“我再考虑一晚,或许还有其他人选。”
“不用考虑了,除我之外,没有合适的人选。”付景轩起身将他抱在怀里,“我保证吃饱穿暖,不会让自己冻着饿着。”
方泽生还是不大情愿,本想推开他,却听他极为认真地说:“我若去了北域,只有一事挂在心上。”
方泽生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付景轩说:“你我成亲多时,还未行周公之礼,让我再等一两个月兴许还行,若是再等一年,怕是等不及了。”
方泽生没想他突然说起这事,耳根飘红,结结巴巴道:“青,青天白日。你,你休要口无,口无遮拦。”
付景轩“噗”地一声笑起来,抵住他的额头,大方道:“我想与你亲近,你看今晚如何?”
第51章
此章删减(完整版指路 @邵饼饼饼饼饼)
拜堂成亲行结合之礼,属天经地义。
加之两人心意明朗,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整夜整夜地睡在一张床上,不做些该做的事情却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方泽生患有腿疾,平日坐在轮椅上动都不动了,又怎能跟付景轩一同办这种事?若他开口拒绝必定口是心非,可若是让他开口答应,他又确实无能为力。
思量想去,只得躲开付景轩的目光,“你若想要,我便帮你。”
付景轩挑了挑眉,“你如何帮我?”
方泽生睫毛颤了颤,瞥了一眼付景轩的腰带,半晌,又偷偷地瞥了一眼。
入夜。
主屋的大门紧紧关着。
付景轩宽衣解带,只穿了一套交领中衣坐在卧房的圆桌上。这张桌子不高不低,垂首就能吻到方泽生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