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城恍然惊醒般缓缓抬眼,眼中透着些许茫然,他问:“你说,他回去了,会不会不舍得离开了?”
“王爷……”
“我足足等了三年,三年……才能让自己想起他时不那么失控。可这三年间,我却是一次都不曾看过他,他……会不会觉着我太自私了。”
“王爷,别想太多了,先把这碗藕粉圆子吃了,心情会好些的。”
甜食总是能够给人带来快乐,以往失落时,只要含上一颗清甜的桂花糖,心情就会变得舒畅。而君子游死后,萧北城好似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涩,再甜美的滋味都上几滴酸汤才能入口。
柳管家很贴心,看出他仍难振作,便在藕粉中加了半勺梅汁,送到嘴边了,那人才勉为其难尝了一口。
他劝:“王爷,歇了吧,明儿个还得起早呢。”
“那,能让他陪陪我吗?”
知道自己要是拒绝,那人今夜定是难眠,柳管家便点头应了,伺候那人洗漱更衣,上床歇息。
待萧北城入睡后,用掌心护着烛火,令屋内明光变得微弱的柳管家才喃喃道:“我的傻王爷啊,他不是一直在您身边呢吗……”
待天色微微亮时,柳管家熄了灯,小心翼翼出了门,稍舒展了酸痛的筋骨,一抬眼,就见小黑坐在廊间,静静盯着他看。
柳管家从袖中翻出个纸包,捏了条小鱼干在它面前晃了晃,却发觉一向喜食腥物的猫儿无动于衷,碧色的眼眸中透着悲伤,哀哀低叫着。
“小家伙,你这是怎么了,起了个大早竟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吗。”
他又摸了摸小黑的头,猫儿却是灰溜溜的绕开了,一转头便从门缝钻进房里,待柳管家回头去抓它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跳上了桌案,蜷缩着身子将净瓶护在了怀里,小脑袋一个劲儿的蹭着。
很怕它不慎打碎了瓶子,柳管家探手欲抱起小黑,却被人中途拦下。
萧北城不知何时醒来,轻抚着小黑的头,伤感道:“它也想他了吧……”
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萧北城抬手,一滴湿润就挂在指腹,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扶着桌案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于情,他不会回来了,我等了三年都没等回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王爷,您别这样……”
“子游……我的子游,他真的,真的走了……”
此前的三年间,萧北城天真以为只要不见,那人在他心中便永远活着,仍有回来的一天。可在触碰到那人的时候,三年前那人在他怀中挣扎着咽气,身子逐渐冰冷,僵硬的绝望又涌上心头,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才是见证了君子游死去的那个人……
听到动静,沈祠来看了状况,一见萧北城靠在柳管家肩头抽泣,自己也忍不住了,蹲在一旁也哭了起来。
他越哭声音越大,破坏了气氛,到后来便是萧北城与柳管家大眼瞪小眼的等他哭够,息声了才又各自装作无事,穿戴好了踏上去往姑苏的旅途。
由着沈祠坏了气氛,萧北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怀里抱着小黑,盯着同放在车厢里的净瓶出神。
柳管家实在担心他的状况,便有一句没一句与他搭着话,“王爷,算起来我也有十年没出过门了,这次陪您去姑苏,您可得好好给我记上一笔功劳。”
萧北城勉为其难的笑笑,“本王还记得,你是公主府管家的儿子,长本王三岁,入府的时候才六岁。母亲命你为本王伴读,你便贴身照料了本王的生活起居,自从有了你,本王连丫鬟都不需要了。”
“王爷又取笑我了。”
“当年母亲还想着让你入朝做官,说你文采出众,机智过人,若能在朝中照拂,本王往后的日子定是一帆风顺。可惜本王年幼无知,不忍你搬离公主府,整日哭闹着不肯放你离开。母亲斥责本王不知轻重不识大体,罚本王在景陵跪了三天,那三天你都是寸步不离的陪着本王,炎时为本王送解暑的梅子汤,傍晚得以起身了,还会用红花油揉本王的膝盖。”
“那是必然。从前怕挨长公主与父亲的骂,一直不敢承认,我待王爷便好似有了个弟弟似的,您受苦,我自是不忍的,都恨不得替您受罚。”
“是啊,所以那时你做了件会后悔一辈子的傻事吧。”
萧北城掀起柳管家的衣摆,露出了他被绷带缠紧的右腿,叹了口气。
柳管家有些赧然,紧着用手遮住了膝盖,“这不算什么,我从未悔过。”
“在景陵时我对你哭诉,不愿你入朝为官弃我而去,第二天一早便听到你出事的噩耗,赶到的时候,就听大夫说你的腿保不住了……”
“当时我只想着入朝为官须得身体健壮,受了骨伤少说三五年不可入朝,便能多陪您些时日,并没有想太多。”
“于情,你是真的傻啊……”
“为王爷做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萧北城又叹:“这世上肯真心待我的,唯有你与沈祠……若是子游还活着,便有三人了。”
说到这儿,马车忽然急刹,震动之下,萧北城下意识将净瓶护在怀里,又拉住了差点儿跌下座位的柳管家,待平稳后问:“发生何事?”
沈祠有些慌张,把帘子掀开一角往里探着脑袋,灰头土脸的,“王爷,山上有落石坠下,把山路给堵住了,咱们怕是得绕道走了。”
柳管家朝外看了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露宿荒野了不成?”
“倒也不至于,咱们刚才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叫江陵的小城,风景还不错的,要不是怕王爷着急赶去姑苏就劝你们留下走走看看了。现在这样子,怎么也得等个两三天才能往前,绕路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要不咱就在这儿逛几天吧?”
念着萧北城有几年没出门了,在外游游山水也能放松心情,柳管家趁着那人还没开口,赶紧点头:“那就小住几日吧,拔草也不急在这几天,王爷也带着先生一起逛逛。”
想到君子游住在小瓶子里,整天对着四壁与香案过了三年,萧北城就觉着他可怜,也便点头答应了,吩咐沈祠先去打点好住处,自己则与柳管家一同下了车,慢悠悠的赏着风景。
柳管家说:“此处有山有水,果真是个好地方,有着江南独特的味道,与长安风景不同,走走看看是能让心情愉悦。也许沈祠是担心王爷才特意绕到这里来了,王爷可得打起精神,别让他失望了。”
“这个傻小子,只会动这些歪心眼儿……念在他是关心本王的份儿上便不计较了,倒是你的腿……”
“王爷放心,这几步路还是走得了的,而且我一直都想瞧瞧江南的韵味,今儿个也算是得了机会。”
于是萧北城便将净瓶安置在锦盒中抱着,小黑喜欢粘着他,便趴在他肩头朝外探头探脑,时不时被周遭飞来飞去的蝴蝶吸引注意,会伸出爪子来试着抓一抓,感觉脚下不太稳的时候又立刻抱紧萧北城的脖子,小心得很。
柳管家笑道:“王爷这么宠小黑,让雪魂看了该难过了。”
“它可没那么大的脾气,最近跟小黑玩野了,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了,真是无法无天……于情,你说动物不通人言不近人意,它们知道什么是生死吗?”
想起今早指尖沾到小黑的那滴泪,萧北城有些伤感,柳管家很怕他想到伤心事,便快步将他带到城中,随意找了处茶摊坐下,点了碗清淡的素面给人垫了垫肚子。
看着周遭人来人往,不禁感叹:“不愧是圣上治下的盛世,远离京城的小镇也有如此繁华,真是黎民之福啊……”
话音刚落,就见隔壁桌的客人丢了筷子撒腿便逃,茶钱都忘了给。
柳管家也是好事儿才会想着提醒老板被人吃了霸王餐,结果一回头,就连才刚把面端上桌的老板也不见了人影,反观整条街上的店面在须臾间关起门户,闹市瞬间成了荒街,竟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见了这情形,柳管家心里多少有点忐忑,戳了戳低头吃面的萧北城,“王爷,气氛好像变了……”
后者这才环视了四周,不以为然道:“可能是有地霸要经过此地,别大惊小……”
话还没说完,迎面被风吹来一张白纸,正糊在萧北城脸上。
他有些窝火,扯了下来一看,竟是张祭奠用的纸钱。
这时候柳管家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才发现整条街都吹起了纸钱,白蒙蒙一片,好似降了大雪。
“这是谁家不懂规矩,大中午来办白事,也不怕招了鬼。”
见萧北城仍捏着那张白纸,柳管家颇觉晦气,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东西,岂料那人竟是将东西“啪”的一声按在桌上,望向背后缓缓靠近的送葬队伍,说了句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的话来。
“这不是冥钱,是一纸婚书。于情,这是场阴婚。”
第101章 归家
古人心思单纯,将生死视为头等大事,认为未婚而亡是一大遗憾,所以常会为死去的亲人配场阴婚,求的是一世圆满。
早些时候,大户人家的男丁早亡,会花些银子买来穷苦人家的姑娘嫁进门来守寡,通常过不了几年,媳妇儿就会郁郁而终,待人死后便与从未圆过房的亡夫一同下葬,为的是谋求来世夫妻双宿双飞的福分。
民间常说配了阴婚以后,活人身边总有亡魂跟着吸取生气,是活不长的,同时也有传说女子嫁了阴人三年守孝期满后就要被收到地下去了,要是让死者在下边儿等得太久,是会影响家里后代的福祉的,所以这些不幸嫁给了死人的苦命姑娘极有可能就是被求福的夫家人害死的。
由于阴婚这事太不人道,早在前朝时,朝廷便废除了阴婚的传统,严令禁止活殉,时至今日制度仍然未改,京城周遭是彻底杜绝了这种陋习,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是有人罔顾朝廷禁令的。
柳管家轻声道:“似乎听说过现在的人为了钻空子,配阴婚都是要找死者的,有人专门做这种给死人说媒的行当,就叫‘白婆子’,看谁家有刚死不久的未婚亲戚便会上门去说亲,只要死时的年纪合适就成,哪怕是百年前死的也无妨。”
这话倒是让萧北城觉出了不对劲,他问:“早些时候似乎听过江南一带常有年轻女子被害,犯案手法十分高明,找不到凶手便只能不了了之,与这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王爷,许是您想多了,为了配成阴婚赚的那点儿银子伤人害命,也不值当啊。再者要配阴婚的话,那死的就得是一男一女一双人,真有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江南人口定会锐减,朝廷不可能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的。”
觉着他说的有理,萧北城“嗯”了一声,放下筷子拉着柳管家退了几步,是要避开送葬的队伍。
只见送葬队伍头前披麻戴孝的男子手执白幡,面露哀容却不闻哭声,跟在身后的家仆将大把的纸钱混着聘书撒向空中,后面便是八人抬着沉重的棺椁,一朵大红花系在棺盖上,左右摇晃着,令这场仪式变得更加诡异。
一个抹着厚重脂粉,脸色煞白却只有唇色与两颊涂了鲜红的胭脂,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活像是纸扎的中年妇人口里还喊着:“吉时已到€€€€迎新娘€€€€”
说完之后,便从巷子里拐出四个同样穿着白衣的男子,抬着用纸扎成轿子样式的棺材混入送葬的队伍中。有白布盖着,依稀能看出纸棺中躺着的是个人形,恐怕这位就是要嫁给死者的苦命姑娘了。
遇着这种白喜事只能暗叹点子不好,出门就要冲撞“官”与“财”,真该后悔没翻老黄历。
不过萧北城一向是不信鬼神的,对这类事也没太多忌讳,把不大安分的小黑揣在袖中打算看个热闹,便觉手上一疼,居然是性子温顺又亲近他的小黑抬手一爪子抓伤了他。
萧北城吃痛缩了手,一时没抓住小黑,让它猛的窜了出去,直奔送葬的队伍便去了。
民间素有猫扑死者会诈尸的说法,走在头前打幡的人见小黑跳过来先是吓了一跳,急忙挥起杆子是要将猫儿吓跑。
可小黑却是丝毫不慌,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好似受了什么刺激,见人挡在身前不肯让路,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转身从侧面扑了过去。
这下后面抬着纸棺的人慌了,突然手抖,纸糊的棺材也松脱了一边,向前栽去,里面穿着大红婚服的人竟然也跟着跌了出来。
白婆子一见这场面,就知道坏了,赶紧喊道:“快!把这死猫赶走!别来坏了喜事!!”
立刻有人抄了棍棒上来打猫,柳管家心里咯噔一下,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去领回小黑,愣怔间唤了声“王爷”,没听见回应,回头才发现方才还站在身边的萧北城已经不见了人影。
“王爷!!”
柳管家心觉不妙,抬眼一看,果然萧北城已经到了送葬的一行人面前。他心道就算是为了小黑,那人身份尊贵,也不该折煞了自己的福气,可是越看越觉着不对劲儿,那人分明是冲着……地上那具遗体去的。
“王爷!不可啊!”
萧北城走到遗体身前时,小黑正咬着自己的尾巴,蜷缩成一团,卧在死者身上,发出低低的哀吟,如泣如诉。
而萧北城缓缓俯下身子,探手想去触碰那人从白布边缘露出的手,却是中途停下了动作,没有胆量亲去确认一般。
他多怕幻梦醒来后又是孤身一人,多怕希望破灭后会重归深渊的绝望……
他曾无数次拉过这只手,在初醒的清晨,在欢愉的深夜,与之十指相扣,抵死缠绵……
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就在烈火中殒去了留于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哪怕是葬入土中,时至今日也该被淤泥销了骨肉,怎可能会回来……
可他的手,自己怎会认错呢……如藕带般纤细的十指,骨节分明,只有中指内侧生了一层薄茧,两手白的仿佛是被牛乳泡过的,指甲永远修得整整齐齐,能清楚看到手背上血管的走向,微微使力时青筋会暴起,天生是握笔杆子的手。
……最好看了。
他哪里都是美的,哪里都是旁人无法取代,永远也不能及的……所以面前这只手,这个人……究竟是谁!!
此刻萧北城心中只有恼怒,似是因旁人与那人有了相似之处而愤懑,又因再次想起那人,很怕自己这三年来的隐忍都做了流水而感到伤感。
他悲愤交加,两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想掀起盖尸的白布一探究竟,却是没有勇气。
若真的见到那人,又当如何?君子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三年,再怎么相似,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况且鬼新娘也已经死了,亲眼确认不过是把自己推入到痛苦之中,他图个什么……
“图……就图我对他的感情,是七百三十二个相处的日夜,与一千一百二十三天独处的煎熬,千锤百炼才修成的结果!”
萧北城含泪咬牙说出这句话来,抓紧白布,猛然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