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城蹙眉望了眼地上的碎片,有先前他在房中饮茶的杯盏瓷壶,也有给那人喂药时所用的的陶碗,桌布被一并掀到地上,看起来就是他为了起身,无意中抓了桌布,却因再度昏迷丧失意识跌倒在地,而弄翻了桌上的物事。
把君子游抱回床上时,才刚回到驿馆的沈祠被响声惊动,赶紧来看了情况,一见满地狼藉,居然又哭了出来。
“完了啊王爷,净净净……净瓶被打破了啊!”
萧北城正心烦意乱,说话也没好气,“什么净瓶!”
“就是装骨灰的……”
“装谁的骨灰?”
“那当然是先生的。”
“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您怀里……对啊,那这瓶子里的就不是先生的骨灰了啊。”
说着,沈祠用指尖蹭了蹭洒在地上的灰土,凑到鼻前闻了闻,朝人吐了舌头,“这不是草木灰嘛,先生真是的,吓了我三年还不够,又让我受了惊。”
“草木灰,净瓶?”
萧北城低低念叨一句,猛然想起什么,握住了君子游的手。
那人右手握拳,掌中明显攥着什么,将他五指舒展开来,竟是片净瓶的碎瓷。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线索吗……”
君子游仍闭着眼,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萧北城轻轻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柳管家在旁说着风凉话也不怕闪了腰,“幸亏那时没抽下去啊,不然他要是记了仇,回去京城可真够我喝一壶的。”
注意到君子游提示的萧北城终于舒展了愁眉,手里捏着瓷片,勾勾手指招呼柳管家上前。
“于情你说,他是想向本王表达什么。”
那人撇着嘴,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敢揣测咱们这位王妃的心思,还是您请便……”
话才说到一半,眼前明光晃过,引起不适,柳管家便住了口,静看萧北城把玩那来之不易的宝贝。
“这净瓶是早些年景德镇以几近失传的特殊工艺造出的冰裂纹瓷器,虽是用沙土烧制而成,却有着玉石独特的通透光泽,且裂而不断的纹路只在净瓶表面,内里还是莹润饱满的釉质。这本是皇家御用的东西,由先皇赏赐给了母亲,才又辗转传到了本王这儿,后来……”
“东西是好东西,但我还是不明白,先生打碎了自己的骨灰坛子,究竟是想提示您什么。”
“于情,你细看。”
萧北城说着把烛台移到面前,用瓷片映着火光,打在墙上,形成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这是……”
瓷器的裂纹不深不浅,映出来恰好也是通透的色泽,犹如湖水在阳光照射下泛出的粼粼波光,加之烛光与夕阳同是柔和的赤色,看起来便好似当日斜阳湖上的光景。
“姜大夫曾言,被害者服下的药物会令他们身体松弛,反应变得迟缓,陷入龟息状态,就像死了一样。如果说落水当天,宁元宝也服用了这种药物,身子乏力难以掌握平衡,并被折射到湖面的阳光刺激了视线,跌入水中难以挣扎,在旁人看来就好似突发急症才发生了意外。”
“这样说来,疑点也就解释得通了。除此之外,还需深入调查斜阳湖水深的原因。”
“吩咐下去,命闻楚带来几位常年在斜阳湖活动的船夫问话,明儿个一早,就让宁家长子与次子一同来见本王。”
几个时辰以后,要找的人就都到了驿馆。
闻楚是摸不清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缙王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只知道上边命令下来了,做属下的就只能照做,半个字也不敢多问。
说萧北城性情古怪,他也真的给人面子,召来几个船夫,人还没见着呢,就让闻楚给他们分发了纸笔。
船夫摸不着头脑,闻楚也同样是一头雾水,沈祠嘟着嘴,揉揉还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王爷不是要让你们写口供,自家的船长什么模样都知道吧?”
船夫们面面相觑,茫然的点点头。
“知道长啥样就画下来吧,有几条船画几条船,画得好的重重有赏。”
一听有钱可捞,几个船夫都卯足了劲儿,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画工也不怎么样,但都是竭尽全力的画出了大概的模样。
话的时候,沈祠还像话家常一样问着:“说起来这些日子斜阳湖水似乎深了些,有人知道原因吗?”
船夫们都不以为然,“官老爷您不是咱这儿的人,不清楚也正常。早些时候有人在这儿挖河沙出去卖,把附近的环境都给破坏了,害得湖里的鱼群都往下游跑了。咱们这些个靠水吃饭的被逼的没有活路了,只好把通往下游的水路给堵住了,只有水位涨上来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把水泄出去,时间久了,湖水也就越来越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三年前吧。”
闻楚看了他们递上来的画纸,发现这些船夫手里最少都有两条船,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这些作为证据的画纸被送到用膳的萧北城面前,他夹了片爽口的脆藕送进嘴里,又喝了口温度适中的清粥,翻看了一下,就把东西推给了柳管家。
“于情,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在王府做事多年,柳管家可说是把珍稀字画都看了个遍,眼睛矫情得很,光是瞥一眼那几条炸了毛的线条组成的图形就觉着不屑了。
“这种东西,也配叫画吗?”
“谁问你这个了。如果说画的是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细节。”
柳管家把几张纸摊在桌面上,看得表情有些扭曲,嘴角也抽动着,耗费了所有的想象力才勉强把那抽象的简笔画看作是船,一连几张看下来,似乎发现了点门道。
“若说这弧形曲线表示的是船,那船身后方垂在两侧的线条,指的就应该是船桨了吧?”
“不错,他们所画的另一条船并没有装置船桨,而是靠一根长杆撑动船只滑行。仔细观察,靠船桨划动的船身普遍偏宽偏短,首尾都是尖形的设计,而靠船杆撑动的却是又细又长,只有船头一侧被修成尖形,符合风动的规律。也就是说,船夫在出水前是要根据所到的位置而更换形态不同的船只的。”
“的确,设有船桨的船只适合深水游动,比较容易控制速度,而靠船杆撑起的船只则是适合浅水,对风向的要求很高。”
“你可还记得到斜阳湖那日,船夫开的是什么船?”
“我记得是设有船桨的,当时王爷一怒之下将撑杆丢进水里,自己游上了岸,后来船夫就是划桨将我与闻大人带回去的……嘶,不对啊,既然有船桨作为动力,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带一支长杆?”
萧北城不紧不慢的咽下最后一口粥,把筷子横在碗沿,漱口之后又悠哉悠哉品了口茶。
“动机不是很简单么。”
自然是为了蒙骗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似对民间经验一无所知的官老爷啊。
第108章 清白
弄清事情的原委,嫌疑最大的便成了当天作证的船夫,江陵府衙立即下令全城通缉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狗东西揪出来!
萧北城这边也没闲着,召来了宁家的两个儿子,同坐在树荫下品茶。
少年们从没见识过这场面,显得局促不安,即使是这样,站的位置相隔也有几步远,可见是心生嫌隙,互相都不想亲近对方。
萧北城没端着缙王的架子,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还分了块从长安带来的糕点,招呼他们坐下,语气也是温和平静。
“好&€€zwnj;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啊。此前本王听宁大仁提起你们,心里便多了些猜测,今日见到本人了,才知是本王想多了。”
长子对答如流,笑道:“王爷言重了,您见了草民与交子,&€€zwnj;定也在怀疑我们究竟是不是亲兄弟的问题吧。”
“是啊,你们长得&€€zwnj;点都不像,走在街上旁人都未必认得出你们是兄弟。”
“这也没办法,毕竟草民与父母兄弟长得不像,旁人便会有诸多猜测。无端的恶意,这仅仅是其中之&€€zwnj;吧。”
萧北城面上神情未变,心中却在埋怨这小子就算年轻,未免太不会说话,听起来好像彬彬有礼是那么回事,话里全是扎人的刺,&€€zwnj;不小心就会被他戳个激灵,浑身不舒坦。
“说起来,本王还不知你的名字。”
对方给萧北城作了揖,俯首道:“草民名银锭,让王爷见笑了。”
好&€€zwnj;个银锭、交子与元宝啊,这宁大仁的心眼儿怕不是都被钱堵住了,连给儿子取名也是如此随意。
问够了宁银锭,萧北城才看向&€€zwnj;旁闭口不言,两手按着膝盖,凉爽的天气里却流了许多冷汗,连衣衫都打湿了去,看起来非常不安的宁交子。
他把茶盏往宁交子那边推了推,又亲自用竹刃切了对方盘中的糕点,问:“怎慌成这样,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王、让王爷见笑了,草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有点……”
宁银锭见风使舵,斜睨着弟弟暗讽:“二弟如此不安,该不会是心虚了吧。”
“你……”
&€€zwnj;言不合,两人就要吵了起来,萧北城息事宁人,摆手要他们各退&€€zwnj;步。
“本王听人说你们兄弟关系极好,才把你们找来喝两杯茶,怎现在成了这样?”
宁银锭瞪着别开目光,&€€zwnj;言不发的宁交子,咬牙切齿愤恨道:“要不是他害死了元宝,我才不会……”
“大哥你才没资格说我!那天游湖是你提议的,带我们出去的人也是你,你怎能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我带你们出去,可不是要你杀了他!元宝落水,你敢说自己&€€zwnj;点责任都没有吗!”
“那大哥你又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吗?元宝落水后你像只兔子似的跑走了,根本没想着救人,是我拉着船夫下水去捞元宝的,你怎么能……”
“我又不会水,下去也是个死,去别的地方叫人来有什么不对吗!”
“等你找来人,早就出事了!!”
听他们你&€€zwnj;言我&€€zwnj;语的吵着,谁也不甘示弱,萧北城是脑仁儿生疼,赶紧让他们住了口。
待双方情绪都平静了些,他才问:“听你们的意思,这火似乎是憋很久了,难道在宁元宝出事后,你们还没碰过面吗?”
宁银锭点点头,“事发后,父亲大发雷霆,将我们各自关在东西两座厢房里,要我们闭门思过,连元宝灵前都是错开时间去上的香。”
这就奇怪了,看这意思,宁大仁明显是怀疑过两个儿子的,可他为何会隐瞒此事呢?
萧北城借故离席,让沈祠好好看着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生怕他们再吵起来,把驿馆掀个底朝天。
他出门叼着烟杆,对墙外听了半天的柳管家道:“可发现了什么。”
“算不得发现,只是怀疑,您觉着他们真的是&€€zwnj;同长大的兄弟吗?”
萧北城抬眼,把口中的烟吐了出来,&€€zwnj;瞥背对背坐着的两人,不知怎么发了句感叹:“人性不就是如此吗,遇事时想着如何脱罪,要是能顺带着把别人拉下水就是意外之喜,为此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还少吗?”
知道他是由此想到了当年皇室的内乱,柳管家岔开话题,“您把他们找来,应该不只是想请人吃块糕饼,问问名字吧?”
“你说的对,把他们扣在这里之后,有个地方是&€€zwnj;定得去了。”
二人离开驿馆便去了宁府,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院墙内宁夫人声嘶力竭的哭着。
柳管家心中疑惑,便快步近前看了,却见宁大仁夫妻跪在地上不停给闻楚磕着头。后者没什么主意,只是蹲在地上要他们起身,&€€zwnj;见萧北城来了,两边都像是看见了救星,宁夫人爬到那人脚下,扯着他的衣摆,哭得是半个字也听不清了。
闻楚面露难色,“王爷,这……死者家属不肯配合啊。”
“为查明凶手,还爱子&€€zwnj;个公道,有什么不肯的。”萧北城不着痕迹的往后蹭了&€€zwnj;步,对满脸慌乱的宁大仁道:“你该不会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为了保护凶手,才想让宁元宝速速下葬吧。”
“王爷!绝对没……绝对没有这种事的,元宝已经去了,草民这做爹的悲痛欲绝,可就算找到了凶手,元宝也回不来了不是吗……不如就让他这么安安静静的走,还扰他的安宁做什么呢。”
“你倒是想的开,但大渊律法明文规定,杀人者偿命,不是靠被害人遗属的谅解就能免去刑罚的,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儿子讨回公道,更是要让更多无辜的人免于毒手,你懂不懂啊。”
“王爷,您看内子已经痛不欲生了,何苦再火上浇油呢。王爷您开开恩,就放过我家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