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认为,是先帝杀了林溪辞吗?”
萧北城眼色变得凌厉,莫文成见状俯首致歉,“王爷恕罪,老夫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阐述事实罢了。事后老夫深入调查此事,为找到林溪辞大人的遗腹子林风迟可谓是掘地三尺,最终查到了一位君姓的教书先生。”
“你想说是君子游的父亲不成?”
“确切地说,是义父。这位君先生一生都未娶妻,却收了两个男孩作为义子,分别为他们取名君子安与君子游。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身高体型都很相似,名字也是难辩难分,后来君子安在七岁时患病夭折,人们便叫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为子游了。没过几年,君先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最后知道他们身世的人也就把秘密带进了棺材。”
这一层关系是萧北城不曾查到的,听了莫文成的话,他陷入沉思,指尖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君子游”与“君子安”两个名字,又装作不经意间打翻了杯盏,将字迹抹去。
“你特意到京城来告诉本王这些,就是希望本王彻查君子游的身世,好查出他是不是林溪辞的遗腹子,林风迟吗?”
“非也非也。”
莫文成抽出帕子,替他拭去茶几上的水渍,趁人不备,反手按住了萧北城的手腕。
“王爷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不凡,却将他带到京城,任其翻云覆雨,掀起滔天巨浪,为的无非是一个目的,那便是……替林溪辞大人正名。”
第97章 旧案
“林溪辞……这名字好生熟悉,本侯略有耳闻。听说此人近三十年前可是受尽荣宠,官至门下省侍中,出入都能陪在皇上身边,连桓一公公都比不上他的地位。后来不知怎么失了圣心,落得牢狱之灾,居然就这么死了。事到如今再提起他来,莫非他的死并不单纯?”
秦南归斜倚着矮桌,从棋篓中摸出颗云子来对光端详,腻了便又丢了回去,随手拈起一颗荔枝,剥了皮,将果肉放在了对面的碟子里,令与之相对的叶岚尘受宠若惊。
“侯爷……”
“近来京中盛传,林溪辞林大人的死是有人蓄谋,才致他含冤而死,也不知是谁非要翻出这桩旧案,传的朝野议论纷纷。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皇上真要顶不住压力,替他翻案了。”
“二十多年前的旧案,想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皇上素以仁孝之道治国,绝不可能承认先皇在世时犯下的错,所以就算他们闹破天去,也未必能说服皇上。真正可疑的是,此事淡去已久,为何又起了波澜?这件案子与君子游之死,究竟有没有关系。”
叶岚尘欲取荔枝的手中途变了方向,转而端起茶盏,若有所思。
就在他百思不得解时,面前忽而多出一只手来,抚着他的脸,触感微凉,轻轻摩挲着他淡去瘀青的嘴角,颇有些心疼的意味。
“那天,一定打疼了你吧。”
“侯爷……下官做错了事,打骂都是该当的,侯爷不必挂心,若不疼上一疼,往后怎记得住教训呢?”
“你这张嘴啊,对待自己也是一样的毒。其实本侯近些日子一直困扰着,总觉着君子游死的太过蹊跷,他从被贬官到病逝宿云观,前后不过十日,说没人动手脚,本侯是不信的。本侯虽瞧不上他这个人,思量一番,他还是活着给本侯带来的利益更大,所以不曾对他出手,很怕是自己的人越俎代庖,解决了这个麻烦……岚尘,不是你吧?”
他的手一路向下,掐住了叶岚尘的脖子,虽未使力,却让后者感到了危机。
叶岚尘临危不乱,握住那人的手腕,轻声道:“侯爷放心,人命关天的大事,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僵持片刻,秦南归收手,坐直了些也算端正了态度,盘起腿来,含了颗梅子在口中,酸得直皱眉头。
“别记恨本侯,京城风云变幻,谁也不知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才能保全自身,本侯也是小心为上。这场局里,谁最先坐不住便成了输家,你要小心。”
确认对方仅仅是从脉搏跳动的速度推测自己话中虚实,叶岚尘暗自松了口气,面上没表露出动摇,抬手为二人满了新茶。
秦南归又道:“你既提了林溪辞的事,想来已经查到些眉目了,说来听听。”
叶岚尘捏起一颗黑子,缓缓落在盘中,刻意避开目光,状似专注于棋局,却说了句震惊对方的话:“听闻当年长公主与这位林大人两情相悦,差点儿就喜结连理了。起初先皇对林大人重用有加,时常让他陪侍身侧,得以进入内宫的他常能与长公主碰面,一来二去便有了意思,就连先皇也有将长公主许配给林大人的念头,似乎连赐婚的诏书都写好了。”
“哦?这倒是稀奇,以前可从来没听过这事啊,老侯爷总说八卦听多了耳根子软,一向不屑与我说这些……后来呢?为何皇上打消了将长公主嫁与林溪辞的念头,又为何赶尽杀绝?”
“目前尚无证据表明林大人是先皇赐死,侯爷还请慎言。说到当时的情形,下官猜测无非是有人在先皇面前参了林大人一本。关键是此事让多疑的先皇就此与林大人生了嫌隙,逐渐疏离他,步步削弱他的权势,最后才将他打入天牢。如果说先皇有什么忌讳的事,侯爷会想到什么呢?”
那人吐出嘴里的梅子核,忍着酸得涩口的不适,紧着喝了口茶,咽下了才道:“咱们这个皇上的多疑性子就是随了先皇,只要想到他老人家在位时曾杀了与前朝有关的百余人,便知他最反感的就是前朝余孽,担心有人卧薪尝胆,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也许还为此忧心得夜不能寐。这么说来,难不成……”
“下官以为,林大人或许与前朝皇室的确有所关联。”
他们这年纪的晚辈都知道,先皇对前朝余党百般防备的原因便是深知今朝江山得来的并不光彩。
靖朝末代皇帝明宗天生智力有缺,十二岁时父皇暴病而亡,因其嫡长子的身份被其母越太后推上皇位,做了近二十年的傀儡。
越太后垂帘听政时荒淫无度,暴虐无道,无视民间疾苦,放任南方水患与北狄入侵,整日沉湎酒色,肆宠面首,无视祖宗礼法。
多次劝谏无果,朝臣纷纷请辞,致大批人才流失,朔北江氏便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支。
靖明宗虽无才,德行却是极好,与皇后育有三子,其中长子与幺子早夭,次子身体康健,文采出众,是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臣子心中最后的希望,多次请谏越太后将其立为太子,却遭到太后外戚的忌惮。
焱武六年,越太后猝然崩逝,外戚迅速介入政-局,逼迫靖明宗自尽后立即接手朝政,幽禁皇后林氏与幼年废太子于景陵,发动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变,而最后的获利者便是大渊的□□皇帝。
□□为留清名于世,直到完全控制朝局后第三年才改国号为“渊”,并改国姓为“萧”,以至于三年间黎民百姓都不知天下改朝换代。
深觉以此方式夺得江山是胜之不武,又或是心中对前朝皇室尚存愧疚,渊□□并未诛杀林皇后与废太子。然而□□驾崩同月,景陵发生大火,虽从烧的面目全非的遗体中找到了证明二人身份的玉镯与银锁,但二人是否丧命于火场却是至今未解,成了悬案。
“不管旁人怎么想,先帝一直怀疑前朝皇室仍有幸存的血脉,以此作为把柄攻击与林皇后同姓的林溪辞便是正中下怀。先帝禀着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的态度,自然不会轻饶了他,怪就怪在他并没有立即杀掉林溪辞,而是慢慢削弱他的势力……不过是个门下省侍中罢了,至于如此吗?唯一的解释就是……”
秦南归又拈了颗头上染了一点红的青梅,咬了一口,是酸口脆爽的滋味。
不过他很快就吐出了果肉,连带着剩下的梅子一齐丢到面前的池水中,惊散了一群凑到岸边等着主人饲喂的锦鲤。
他的手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银盘中,捏了颗荔枝放到眼前,观察着叶岚尘神色的变化。
“唯一的解释就是,林溪辞手中有着先皇忌惮的东西,他得慢慢将此剥离,让林溪辞成为孤家寡人后才敢要了他的命。”
“侯爷是指……”
秦南归握着荔枝,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若有所思的笑道:“说起这个,本侯突然想起早些年民间流传的一段佳话,说是先皇为求贤而效仿汉昭烈帝三顾茅庐,前去朔北说服江氏为朝廷卖命。江氏可是侍奉前朝皇室的名门望族,后人与弟子可谓人才济济,就是先皇也不舍得连根拔起。所以林溪辞若真是前朝皇室之后,杀了他,便是动了江氏的逆鳞。”
“侯爷是认为,去年入朝的新秀探花江临渊,进大理寺的原因是为彻查当年林溪辞的案子吗?君子游是挡了他的路,才会成了被除掉的目标?”
“恰恰相反。本侯曾命你暗中调查君子游的身世,结果还记得吗?”
叶岚尘稍回忆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君子游是姑苏人氏,而当年林溪辞的遗孀也是逃往姑苏。他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收作义子,又有个年纪相仿,迷惑旁人的‘兄弟’,所以他极有可能是林溪辞的儿子,更甚者,是靖朝皇室的后人……”
秦南归笑道:“布局的人是只老狐狸了,用两个男孩摆了一出迷魂阵,让人难以分辨究竟谁才是林溪辞的亲生儿子。旁人听闻此事,都会赞叹幕后操纵者手段高明,本侯却是不然。岚尘啊,你认为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会被外人记混的可能有多大?”
“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眼中透着赞许,点头道:“不错,所以本侯认为,林溪辞的遗孀生下的未必只有一个孩子。如果君子游真是传闻中的林风迟,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侯爷的意思是……”
“别忘了君子游是如何入京的,有个与先皇一样三顾茅庐的缙王,这事情还简单得起来吗?长公主虽远嫁大月氏,可她心里念着林溪辞,把这种感情传递给了缙王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缙王亲去姑苏,找到林溪辞之子的同时,还要他为林溪辞当年的旧案翻案,也是情理之中。”
秦南归伸了个懒腰,抓了把青梅放到叶岚尘面前,还吩咐侍奉的丫鬟去多准备了些,临走时给尚书大人一并捎上。
后者不解,他只道:“备礼。”
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的添上一句:“该去拜访一下这位许久不见,筹划全盘皆输,如今正因为君子游之死伤心欲绝的缙王了……”
第98章 风迟
“王爷,方才有人扣了王府的门,丢下一篮青梅便跑了。我瞧着这些梅子头顶上都有一点红,应是从南边儿送来的。京城近日多雪,是尝不到这样滋味的,便擅自做主,留下了。”
柳管家特意挑了一盘红晕大的送到萧北城面前,看他头也不抬的用竹棒拨弄着小泥炉中的炭火,又道:“这些日子您闭门不出,前来拜访的人也是一概不见的,更不准旁人到宿云观去进香,整日话也不说一句,只对着先生留下的折扇发呆,我很担心您。”
萧北城停下动作,许久才搁下竹棒,两手拢在袖中,望着已经结冻的莲池,叹息着呵出一口白雾,终于瞥了眼对方送来的梅子。
“卖相是不错,可惜本王素来不喜这酸涩的滋味……说起来,他病了的日子里似乎尝不出滋味,闲来无事总会吃几块酸李子软糕,本王还曾调侃过他酸儿辣女……”
这样念叨着,他又吩咐丫鬟送了口小砂锅与冰糖,挪了泥炉上的茶壶,以淡茶煎了青梅。
那些梅子都是他亲手用刀子剔去果核,再切成薄片的,水沸时下到茶汤中,文火熬上半个时辰就是盛夏最解暑的梅子汤,再煎一个时辰,便是梅子羹了。
萧北城还问:“你说初冬新雪时,他喝到这个会不会数落本王做了不合时宜的事啊。”
“王爷……”
柳管家欲言又止。
足足一月有余了,君子游的五七都快过了,他却还是没能从死亡的阴霾中走出来。
二人在湖心亭中相对无言,待梅子汤煎成了,萧北城盛到碟中,尝了一口,忽然泪就流了下来。
“酸苦涩口,果然是本王心中的滋味……”
柳管家见状,忙把盘中冰糖都倒在砂锅里,用勺子搅着,又为他添了一些在碟中。
“王爷是忘记放糖了,梅子本就酸口,入了茶汤更添苦涩,不放些糖的话是难以下咽,现在再尝尝。”
那人尝过了,神情才有些许缓和,“是好喝了些,便取了这些送去宿云观吧。他喜食酸的,生前却没怎么尝过本王的手艺,本王想着走了之后,总得让他留下点念想,不然一去不回该怎么办啊……”
柳管家不忍对他说,去了之后便是再也回不来了,犹豫着对他笑笑,安慰道:“王爷放心,先生今生福薄,来世定会长命百岁。您就在此等他,待他投胎转世,缘分到了,一定还能再见的。”
萧北城想答,喉间却溢出几声轻咳来。
昨日请姜大夫来把了脉,说他是因君子游之死郁结于心,身子差了起来,须得好生静养,把心结解开才能恢复。
柳管家叹着气,便似哄孩子一样劝着:“王爷,天凉了,咱们回屋里去吧。”
“也好。”
他扶着那人起身,走了与拥鹤楼相反的方向,把人送去了弄玉小筑。
这些日子,萧北城都是独自住在那儿了,屋里陈列摆设全都保持着君子游生前的模样,除柳管家以外不准任何人进门。
他说那些下人包括沈祠在内都是笨手笨脚的,怕人碰坏了东西,一向都是亲自打扫的。
从来不曾干过活的缙王居然每天拿着鸡毛掸子,在大冷的天里用棉布沾着才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一点点擦拭着积落的灰尘,小心翼翼保存着那人在时的痕迹。
念着弄玉小筑比别院供暖好些,柳管家也便默许他住在这儿了,每晚提灯来看时,那人都是攥着君子游的遗物,靠在床边合衣入眠。须得他劝过了,才迷迷糊糊醒来,肯被他伺候着脱去外衫睡下,夜里还得来看几次,生怕那人会踢了被子受凉。
柳管家有时甚至觉着,是君子游离世对王爷的刺激太大,他才会追寻着那人生时留下的痕迹,把自己活成了那人的模样。
后来在看到萧北城时常神情恍惚,对着那人的遗物暗自伤神时才明白,只有爱情才会把人煎熬的日渐消瘦。
他伺候着萧北城脱了外衫,看那人脸色苍白,便劝他午后小睡片刻,不想他趁着自己不注意又偷跑出去,便抱来了小黑来帮忙监督那人。
萧北城虽因君子游之死伤神,却也是明白轻重缓急的,躺下后与柳管家聊了几句,后者又给他喂了颗姜大夫特制的凝神丸,还点了有安神之效的熏香,不大一会儿他便睡了去。
柳管家替人掖好被角,确认无事了才出门去,待回到湖心亭收拾时,梅子汤都已经糊了底。
他急忙关火,用竹勺翻搅着,却还是改变不了事情已经被惹得一团糟的事实。
柳管家也有些伤神,一边收拾着一边回想萧北城方才是如何煎的这梅子汤,才弄了一半,就听沈祠来通报:“管家,有人来了。”
“王爷说过这段日子谁也不见,有人来便打发走吧。”
“是……刑部尚书,那个姓叶的跳脚鸡啊。”
柳管家拨弄糊物的手一滞,“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是什么心?”
“说的就是啊,我也觉着他目的不纯,肯定是看咱们王爷在府里窝了一个来月,也不出门见人,连皇上也不过问,就以为王爷好欺负了,上门来耀武扬威。看我这就把他打回去……”
“等等,你说的对。如果仅仅是想让王爷伤心欲绝,他大可在先生离世时做些什么,但这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动作,可见目的并不简单。还是让他进门,我去会会他。”
说罢,柳管家把杂事交由丫鬟处理,换了身庄重的衣服,去会客的前堂见了叶岚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