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大夫的精心调理下,林溪辞病情见好,苏醒后烧了几天,迷糊着晕头转向的,人都认不清了,还会说些胡话。
羡宗来了,他便喜欢靠在床沿,轻声细语的嘟囔一句:“想抱抱……”
羡宗闻之愕然,愣怔须臾,僵硬着身子抱了那人,那人便沉在他怀里,合眼浅眠,连眉间褶皱都淡去了些,仿佛他在身边真的能够安心入睡,连痛楚都减轻了。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林溪辞奢求的,也是自己所期待的。
那人从不在意这场感情是否能有善果,所求的只有令他心满意足沉浸其中的过程,哪怕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也无妨。
起初羡宗还当他大病一场,意识到人生苦短,想及时行乐,才会彻底放下矜持,说出那些大胆的真心话。
随着林溪辞的恢复,对他的态度又恢复了冷淡,他才意识到那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原来说过那样的话吗?病中梦呓,让皇上见笑了。从前的我也许还需要温情的滋润与浇灌,现在却是不必了。您的一壶沸水烫死了我的根,泡烂了我的茎,这株野花再不能开花结果,只成了一棵枯草,不如连根拔起,来年还会有新枝长出。您身边不乏人才,也不缺我一个,别在一棵老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你这人,嘴毒的很,也口是心非。”
“我的嘴哪里有皇上的心狠,”林溪辞朝人绽出了灿烂的笑颜,倏然敛容,浮现出满面悲色,咬着牙将人推了出去,含血质问:“你毁了我一辈子,也好在我面前装善人?你若让我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死了,也许我还会感激你的恩德,萧鹤延,该是你们萧氏逆贼欠靖室的,为什么要报复在我身上?”
羡宗眸色深沉,“所以,你承认了自己是前朝皇室之后?”
那人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笑得满眼含泪,声声泣血:“就因为这,你否认了我付出的一切,就因为这,我在你眼里成为了一个须得时刻提防反咬一口的恶犬,永远也走不进你的心……萧鹤延,你不想要我,为何要我?”
听似矛盾,个中的苦,只有林溪辞一人深刻入骨。
“那么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心里又在盘算什么呢?”
羡宗平静质问,然而下一刻,他却猝然震怒,掐住林溪辞的脖子,将他拖到面前,压在身下,像只发狂的野兽般,咆哮如雷。
“你把朕身边的女人一个个除去,只因为挡了你的路就得去死,凭什么!这对她们公平吗!!”
那人只是静静与他对视,眸子里流淌着他看不懂的悲伤,他见之便愈加愤怒,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毁了他的恶劣欲-望再次涌上心头,他强忍着将那人粉身碎骨的冲动,高声吼道:“你以为将当年行刺朕的杀手养在府中,朕就不知吗!你为了除掉陈太师究竟打着什么主意?报复了一个老太师是稳赚不赔,顺带着杀了朕就是一石二鸟,私仇世仇一并清算,林溪辞,你好深的心机啊€€”
扼着他脖颈的力道愈发的大了,似要将他的喉咙生生扭断。
林溪辞呼吸困难,更是被这话刺痛了心,两手抓着那人的手腕,为自己挣扎出了一丝空间,连吸气都不顾了,嘶喊着为自己辩解:“我为何杀你!我若想你死,伴在你身边的哪一天不能动手!我自己是贱命一条,与你同归于尽,拖着你一起下地狱有何不可!”
他可以背着肮脏的恶名去死,可以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可以被万世唾弃永遭詈骂,唯独这个男人,不能对他有丁点儿误解!
“那你为何不杀!!”
“生时不爱,还指望死后强求吗……”
此话一出,羡宗不自觉便放了手,看着那人在他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却是哑然,半字都说不出。
“你若爱上贤良淑德的女子,我巴不得你与她夫妻修好,百岁无忧……大渊的皇帝与子民都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不配觊觎,也无资格染指,所以从不奢求。可我……绝不容许能毁了你的人留在你身边!”
他咬牙推开了压在身上的羡宗,拖着枯瘦的病体爬下床,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而痛苦,停步在数步外,缓缓回身,屈膝跪在了那人面前。
“我很脏,脏到不肯多看镜中的自己一眼,也不敢去直视旁人厌恶的目光,羞怯到几乎想深埋进地底,在肮脏黑暗的夹缝里苟延残喘。但只要想到所做的一切是为你,再多苦泪也能和着血咽下去。我狠心把自己逼成了无情的刽子手,做了你的行刑人,杀掉一个个可怜的无辜者,连身体里的血都冷了,遭了天谴,惹了报应,落了一身老病风尘……可是为什么,嫌弃我至此的人,也是害我至此的你呢……”
羡宗哑口无言,竟连去触碰他的勇气都没有。
“说你对此早就有所预谋,精心设计我,染黑我,毁掉我,吾皇可认?”
“朕认。”
“说你对我从无亲近之意,只是利用,是荒唐笑柄,是被你亵玩于股掌之间的弄臣,吾皇可认?”
“……朕认。”
“说你待我从无真情,是我满腔爱意错付了人,活该深情受折辱,真心遭践踏,吾皇可认?”
“溪辞……”
“吾皇可认?”
“朕……”羡宗无从辩驳。
“容不得你不认。”
话至此处,那人的话音与心都是冷到极点,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推开殿门。
飘雪的天,他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赤脚走在覆着冰雪的砖石地上,冰冷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凉了身子,麻木了痛楚。
“假戏做到自己都动了情,也便成了真。呵……真是作的啊……”
他在漫天大雪里笑得声嘶力竭,笑到五脏肺腑的撕裂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胸中腥气泛滥。
最后一次回首,他两眼空洞无神,对紧随而来的羡宗轻声道了这辈子最温柔,亦是最残酷的话。
他问:“吾皇,您见过月光吗?”
近在咫尺的东西,往往最遥不可及,习以为常的事物,也往往隔着千山万水。
月华可以映明永寂之夜,可他自己却永远坠身黑暗,永远无法触碰炽热的日辉。
之所以光夜交替,岁月变迁,是因为即使远隔星河,玉盘仍日复一日的追逐着那赋予了它光明的希望。
只可惜,筋疲力尽的皎月已然步入终途。
他黯淡了。
他追不动了。
他陨落了。
“不,林溪辞,朕不放你走,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身边,死在朕眼前!你是朕的东西,朕不放你走,就是黄泉地狱,你也别想逃!!”
能逃去哪儿……
“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能逃去哪儿……”
得知林溪辞的惨状,秦之余于心不忍,便向羡宗求情,恳请他能放过时日无多的林溪辞。
若说羡宗对那人毫无愧疚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至少在秦之余面前,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悔意,就像个迷失的旅人一样失魂落魄。
他问:“朕只想他活下去,只想他活下去……而已,连这都成了奢求,该如何……”
这也是秦之余所求,即使明知苟活只是延续痛苦,他仍希望林溪辞能活着……是出于自私的强求。
他进言道:“林溪辞在世上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也不会遗憾,除非,有什么人能成为他的牵挂。”
羡宗眯起眼睛审视着他,是在衡量这话究竟几分是真。
虽不知对方打着什么主意,但秦之余的话,羡宗是认可的。
皎月厌倦了追逐太阳,却还有依附于他的星辰存在。只要有什么人能牵绊住他,他的脚步便会放慢,让自己也能够追上他了。
“看来,爱卿心中已有人选。”
“溪辞少时在臣府上长大,与钱大人家的千金关系甚好。如果是她的话,溪辞或许会考虑。”
“……爱卿还是唤林大人便好,他早已不再属于你。或者说,他从未属于你。”
秦之余笑笑,心道这个皇帝可真是疯魔了,从前那人追逐他时视而不见,如今那人放弃了,他却又不肯了。
这毛病可都是林溪辞一手惯出来的,现在倒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了,合理吗?
说服了羡宗,离开时,黎三思已候在门前。
那人依旧是一副笑颜,眯着眼睛,看不出半分厉色,话中却带着指责的意味:“没想到侯爷竟是如此残忍,若林大人知晓他接下来的痛苦是您一手造成,会恨您的。”
“那便让他去恨,只有恨了,才能让他活下去。虽是我一厢情愿,可我不愿他死,不论如何,都不想他死。为了让他活着,我什么都能做。”
“那么这样的您,与皇上有何不同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请侯爷给林爹爹唱一首白月光……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8章 大喜
长公主出嫁那日,羡宗并没有出席,送行的只有文武群臣与一众后妃,无非是说些漂亮话,对未来与月氏的交好寄予厚望罢了。
从得知要远嫁西域和亲,萧挽情整日以泪洗面,不分昼夜跪在御书房前哀求,可羡宗还是忍痛狠下心来,将她拒之门外。
“朕不是心软,是无颜见她……”
……哪个女儿能容许父亲对心爱之人做出那种不可原谅的事呢?若有一日她得知隐情,定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做父皇的。
自然,林溪辞也没有前去送行。
事实上,有姜雾寒的悉心照料,他的病情已有起色,并非无法见人。可他却是被羡宗锁在了长明殿中,手脚都被锁链束缚,就是想告别,也是去不得的。
姜雾寒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便知那狗皇帝是彻底把医嘱抛之脑后,也不打算做人了,就是要活活逼死他才开心。
每当看见那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出于私心,他真恨不得配副猛药,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断了生念。
姜雾寒对林溪辞说:“今儿个长公主启程去往月氏,你若是想去看看,我便求黎相给你说说情。”
“我自己的事,何苦再拖相爷下水,大可不必……那个人把对女儿的亏欠都报复在了我身上,我又何苦上赶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喝了姜雾寒递去的药,眉头都没皱一下,后者却是不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塞了块糯米纸包的奶糖。
“吃块糖,就没那么苦了。”
那人苦笑着,“嘴里苦,吃颗糖便好了,心里苦,要如何是好?”
不过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吃着那块乳香四溢的甜糖,似乎心里的确舒坦了不少。
姜雾寒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苦了你了,如今你是我们的希望,难为你背负了这些本不该你承受的压力。”
“呵……我是你们的希望,那谁来给我希望啊……”林溪辞顾自念叨着,眼中神采愈发黯淡。
正当他暗自伤感时,秦之余负手走了进来,“年纪轻轻就活下不去了,你还比不上那些七老八十的长寿怪物。”
林溪辞见之不语,他对此前秦之余因他受罚而感到愧疚,也忧心他听见了当日的动静,目睹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因而不敢与他对视。
“我听见了远处的锣鼓声,长公主要出嫁了。”
“她出嫁,你会伤心吗?”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她是被我亲手送走的都不为过……”
秦之余摇摇头,坐到床前,对姜雾寒使了眼色,把他打发了出去。
“皇上要下旨为你赐婚了。”
听此沉重一言,林溪辞背过脸去,闭目叹气,“他倒是关心我的终生大事,长公主前脚刚走,他就迫不及待给我床上塞个女人了,怎么,替我暖这冰冷的锁链吗?”
林溪辞抬手,扣在他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风铃一样,听得他直想笑,“一个朝不保夕,连走出这个门的力气都没有的病秧子,也得严加看管,生怕我跑了去,他的恩宠,我可受不起。为我赐婚……我娶妻做什么,整天注视我的不堪,冷嘲热讽,给我添堵吗?”
秦之余长叹一声,满心无奈。他知道林溪辞与羡宗之间已经横了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不管谁想踏出一步,都要坠入深渊跌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