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证人
宋柏伦在世时官至中书令,算是林溪辞尊敬的前辈之一,尤其是在病后就任侍中那些日子,门下与中书二省的工作大多要靠二人对接,少不了接触。
宋大人在朝中已久,资历颇深,不似旁人那般忌惮林溪辞,也不怕与他走得太近会惹祸上身,逢年过节还会亲自去给他送些好物补身,自己也曾亲口承认过:“林大人就像老朽的儿子一样,年轻有为,命却不好,实在惹人心疼,该多给他些关怀才是。”
连他的夫人煲了补身的汤品也会多带出一份来,让府上的腿快的家丁送去,给他趁热尝个鲜。
不过这位夫人命薄,没能与宋柏伦白头到老,才过半百就得了场急病,撒手人寰,那时林溪辞还亲自为她守灵三天,后来身子支撑不住,倒在灵前才被带了回去。
宋柏伦早年丧子,后又痛失至爱,一把年纪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也大病一场,恨不能跟夫人同去。
黎三思听闻此事登门安慰,劝他多想想林溪辞,他没了妻儿,林溪辞也没了父母,他们相互扶持,假装是对父子走下去也未尝不可,如今林在朝中受人欺凌,皇上不肯为他撑腰,总得有个人护着他,要是宋大人也去了,谁还能为他遮风挡雨呢?
宋柏伦听了黎三思的劝,为了林溪辞熬过了最艰难的坎儿,过了没几天的安生日子,长公主萧挽情便回了京,作得一发不可收拾,亲手把林溪辞送进了炼狱般的监牢。
他绞尽脑汁想救那人脱离困境,豁出老脸求了不少人,可外人不是害怕林溪辞会牵连到自己,就是从前被得罪过,巴不得他死,没有人可怜这个老父亲般孤立无援的老臣。
被逼无奈,他只得以一辈子赚得的功劳与苦劳在羡宗面前苦苦哀求,可忠良的劝谏到底还是没有高过奸佞的诡言,后来,林溪辞还是死了。
得知林溪辞的死讯,宋柏伦一蹶不振,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哭哭笑笑,俨然成了痴人。
黎三思可怜这位孤苦无依的老臣,便以“要为林大人正名”为由,劝老者振作精神。
事实上他的话也的确激励了宋柏伦,为了林溪辞这个与他无名无实的年轻人,他拖着病体,拜访了诸如宦官郑益生、侍御史吴安一干曾与林溪辞关系甚密的官员,但他动作太大,惊动了别有居心者,没多久,皇上便“念在他年老体衰,行事不便”,请了几个好大夫,劝他在府里安养了。
“那么杀了宋大人的凶手就不会是先皇,他都已经把人软禁家中,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必要多此一举,就是真的看他不顺眼,非得‘咔嚓’了他,也不必先放他回乡。我总觉着,宋大人老糊涂可能是真的,在他最后的日子,一定是透露了什么不得了事情,才让一些坐不住的小贼忍不住动手。”
君子游捧着手炉,跺了跺冻僵的脚,再次扣动了一处民居的门环,“半天了也没听见动静,是不是你情报错了,人不在这儿?”
姜炎青呼出一口带着体温的气息,连吐了一长串的白雾,就着夜色看了看周围的情形,耸肩摇摇头,“我哪儿知道,我爹的手记上就写的这儿。不过他老人家都已经没了好几年了,可能这里的人也……”
话还没说完,二人都听见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在地上一步一蹭走近的响声,不约而同闭了嘴,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能感觉到是个腿脚不便的老者,每一步都要挪动许久才能站稳,似乎是脚下绊了什么,一个趔趄撞了上来,震得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的君子游两耳嗡鸣,连带着头都跟着疼了起来。
他心里着急,很怕是一位独居的老人不慎在家中摔倒,万一出个好歹是要闹人命的,又不敢轻易敲门催促,怕老者一时着急,再有什么闪失,心都跟着选到了嗓子眼儿。
再之后,里面就没了声音,等半天都没反应,君子游一指门里,摆着口型无声地问:“里面是谁?”
江临渊俯下身来,在积雪上写了一字“丫”,复又抹平了去,君子游便知,他们来拜访的就是曾伺候过宋柏伦宋大人的侍女。
“算年头,她年纪应该不小了,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快,进去看看!”
君子游作势要砸门,手还没摸到门环就被人拉了去。
姜炎青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往小院矮墙上瞥了一眼,低声说道:“你这少卿怎做得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方才里面的人倒在了门口,他若是死了,你贸然进去就是破坏了第一现场,他要是重伤或病倒,你冒冒失失还可能害人伤情、病情加重,还是让我来吧。”
为节省成本,民房的院墙通常不会修得太高,邻居路人打墙边一过,都能跟家里的人对上眼,像姜炎青这种身材高挑的人两手一撑就能轻松翻过。
他一开始没敢轻易进去,天色昏暗,只隐约瞧见个模糊的人影倒在地上,顺带着往住房里瞥了一眼,见里面还燃着光线暗淡的火烛,没照见什么可疑的人影,这才跳了进去。
他没有急于翻动地上的人,探手大概摸了一下,人是脸着地俯面倒下的,还有体温,脉搏也还跳动着,但心率非常快,他下意识朝人心口摸去,只觉指尖沾了大片粘稠的液体,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心里暗叫不妙,忙把人翻了过来,顺带着拔了门闩,对门外的君子游喊道:“快去叫人,证人有危险!”
这荒山野岭的,光凭君子游两条腿出去求救,别说他这德行能不能挺到找着人,就是真的带了援兵回来,人也都凉透了。
“……”君子游抿着嘴憋了一句脏话,“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姜炎青,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夫?”
“可……”姜炎青面露难色,“这是……这是个女子。”
君子游挑眉问:“所以呢?”
“她伤着了胸口。”
“嗯?”
“我摸了她,柳于情会不会……”
那人一巴掌打了他的狗脑袋,心想这狗东西的脑子到底被什么玩意儿给吃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别逼我。”
姜炎青无奈,指了指屋里那昏暗的灯烛,君子游会意,上前敲了敲门,没听见响动,这才进了门。
此举只是想让某些先他们一步来此的“客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为免碰个正着彼此都尴尬,便先给了人反应的余地。
他执灯而来,照明了伤处,姜炎青这才正经下来,一扯伤者的衣襟,看到了陷在伤口里不到寸长的凶刀。
“这要是捅上了心脏,咱们就不用忙活了,好在伤口不深,也没伤着要害,就是失血有点多,过后黑糖红枣得好好补补。”
姜炎青把里衬的衣摆撕成条,压在伤口替人擦拭了血迹,眼神示意君子游:“两手按在此处帮她止血,小心点。”说罢便在君子游接手之后,一把抽出了凶器。
如他所言,刀子刺得不深,刚好卡在肋骨的缝隙间,没有要了伤者的命,就是要吃几天苦头罢了。
伤者皱着眉头喊了声“疼”,君子游敷衍地安慰道:“不慌啊,姑娘放心,没事的,稍微忍着点儿,别害怕啊。”
姜炎青从随身的药瓶中取了颗止血丹,喂伤者服下,撒了些伤药便匆匆给人包扎了起来,与君子游一同把人抱进了房间,安置在床榻上,还贴心地为人合起了衣领。
直到这时,姜炎青才有幸看到了伤者的脸,发觉此人甚是年轻,估摸着才二八,还没出阁就让他们两个老男人给看光了去,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伤者昏昏沉沉没有苏醒,姜炎青只能捧几把雪进屋融了洗去受伤的血迹,见君子游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女子,不禁调笑道:“怎么,君大少卿想对人负责了?”
“我在想,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年案子发生的时候,她应该还没出生,莫名其妙出现在证人的旧居还受了伤,如果说她是证人的亲人,事情可就麻烦了。”
算算年纪,极有可能当年的证人已经离世,如果这样都牵连到了她的亲眷,甚至要被灭口,足以见得当年的案子……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着头疼,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听一声闷响。
那受了伤的女子竟“腾”地坐起身子,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回头一望目瞪口呆的两人当场尖叫出声,不顾伤口的疼,拼命往后缩去,那眼神,就好像是见了加害于她的凶手一样。
姜炎青有些茫然,心道自己是一手血不假。可那也是为救人啊,这女的怕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已经不大正常了,逢人就觉着见着了凶手。
然而平日最会说些温言软语来安慰女子的君子游却是不为所动,静待那歇斯底里的女子把自己惹得力尽气竭,喊不动了,不得不息声作罢。
“受了伤还这么能叫,姑娘,你真是让君某佩服。”
君子游从腰间取下他差点儿扔在了姑苏的腰牌,往桌上一搁,翘起二郎腿来,望着与他隔了一张桌子的女子,勾起了礼貌却略显冷淡的笑容。
“姑娘应该识得此物,能猜到我的身份,也就该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你为人所害,受了不公,只有我能替你伸冤。虽然在你受伤初醒时迫你去回忆被害时的情形太过残忍,但事情发生不久,只要全力搜捕,还有抓住凶手的可能,不知姑娘可愿配合?”
女子看了看腰牌,想了想,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好,我也不勉强,就先从你的身份说起吧。”
他挤眉弄眼示意杵在门口当门神的姜炎青坐下,装模作样在屋里找了找纸笔,可惜这姑娘家贫,别说墨宝,连张完整的纸都找不出,无奈,只得靠脑子死记。
他又多嘴一句:“看来姑娘没读过书,应该不识字。”
女子又点点头,“小芊,我叫小芊,是村里长大的丫头,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不让我念书,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这可真是曲解了此诗的原意,那来说说你今日的遭遇吧。”
“晚……晚间刚吃过饭,在外面打水洗了碗,回来的时候,就被刺了……”
“凶手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没、没看见,他……他在我身后。”
“哦?在身后刺伤被害者的胸口,这姿势还真是奇怪呢。”
“我……”小芊面露惊慌,赶忙别开目光,不敢与君子游对视,很怕他一眼就瞧进了自己心里,“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那你如何能确定我们二人不是加害于你的凶手呢?就这么对我们坦白了,不怕再被灭口吗?”
“你、你是大理寺的少卿,不会……不会杀我的。”
“哦?你怎知道我的身份,因为那块腰牌吗?”
小芊把头埋得更低了,点了一点,好似要钻到地缝里去,这个时候装哑巴的姜炎青坐不住了,一语道中盲点:“……你不是不识字吗?”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剑某人,今天被编辑提醒改文,我明明这么清水……暴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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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瓷器
“别吓唬她,小芊姑娘就算不识字也知道这是大理寺的腰牌。”
君子游把腰牌握在手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蓦地拍在桌上,响动惊吓了小芊,当场就哭了出来。
可惜那人并无怜香惜玉的心思,把证明身份的宝贝玩意儿收了回来,在腰带上系着绳结,头也不抬地说道:“因为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而且早早就有人把我们会到访的消息传给了她,所以你吓不着她。”
姜炎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想起方才救人的时候君子游就不大积极,看来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小芊被吓得不敢说话,除了方才那一下,君子游也没有刻意吓唬她的意思,两手交叠落在膝头,和颜悦色道:“别害怕,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们也不能拿一个喜欢自残自虐的小姑娘怎么样,顶多是找人来陪你聊天、疏解心结,劝你对自己好点儿。可你要是非得兜圈子不说实话,害大理寺为了你的破事浪费人力物力,你可能就要进咱们的‘雅间’养伤了。”
姜炎青被他这话唬得一愣一愣的,“雅间?你们大理寺还有这待遇?”
“是啊,安铁栏杆的,还附赠一对精致的铁手镯,用过的兄弟都说好。不过一个姑娘家,去遭罪未免太不人道,所以我还是劝你早日回头,别等到时候留了案底嫁不出去再后悔。”
“小芊姑娘,你别听他的,本朝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了还不出嫁就要被发配边疆的,那边的好男人不少,就是天冷了点儿,没啥好怕的。”
这两人白黑脸一唱一和,吓得小芊仿佛一眼看到了自己孤苦惨死的后半生,立刻扑下床来,跪在君子游身前磕头。
“我错了!大人,我不是有意要骗人的,我、我也很难,我真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啊。”
“谁,给了你什么。”
“一个……一个我也不认识的男人,他、他可以帮我……帮我把阿婆葬了。”
小芊被姜炎青扶了起来,抹着眼泪坐在君子游身边,这回倒是真情实感,收起了她蹩脚的演技。
“我小时候没爹没娘,大冬天被丢在街上等死,是阿婆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把我带回去养大的。阿婆是个好人,她在一位大人府上做侍女,也没有亲人,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后来那位大人意外过世,阿婆跟我无家可归,就……就在京城外找了这处破房子住下了。”
“那位大人,可是姓宋?”
小芊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宋大人,年纪很大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哭,阿婆一看他哭,就会让我去陪他,那时候我小,只知道那个爷爷喜欢说胡话,我不爱听,就总是跑掉。”
“可还记得他说过什么?”
“总会念叨一个花瓶,说冤枉的……我一直不明白花瓶有什么好冤枉的,都快忘了。”
君子游与姜炎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恐怕宋大人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花瓶,而是某种“瓷器”……比如,溪辞。
他又问:“你是如何被人找上的,对方都要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