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游才刚出门,还没闻着排骨汤的香味,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看正好是刚洗去了一身脏土的沈祠。
后者擦着还往下滴水的头发,善意提醒道:“大人,你可别往院外去啊,那底下有个地窖,不知道关了什么人,在里面嚎着喊着要见你,怕是没好事,我撑不住了,得去睡会儿,王爷走之前叮嘱我照顾你,所以你懂点事啊。”
君子游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懂事”这两个字居然会是沈祠对他说的。不过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想试探一下,他笑眯眯地摸了摸沈祠的头,信誓旦旦地答应:“放心吧,谁去了谁是王八,安心睡吧,乖啊。”
有了他恶毒的保证,沈祠点点头,打着哈欠便朝厢房去了,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君子游撩起衣摆便跑去了他口中的地窖,一边跑,嘴里一边念叨:“不去的是王八蛋……”
论斗心眼,沈祠绝对比不过他,也根本看不住他,所以他见到叶随风是迟早的事。
不过君子游也不是个傻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就这么手无寸铁地去见了人,只怕另一条胳膊也难保住,因此十分戒备地停在地窖门前,敲了敲地上那块虚掩的铁板。
“别吵了,死人也要被你叫活了,我很忙的,没时间跟你扯皮,可以长话短说吗?等下还有排骨……”
话还没说完,从铁板的缝隙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脚踝,猛地一拉,把他拖得一个踉跄跪了下来,膝盖撞在铁板上,是响亮的一声。
君子游本能地护住了伤臂,左手往前一顶撑住了身体,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打着夹板的右手,“我说,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君子游!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啊,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也一把年纪了,矜持点儿行不行……”
然而抓着他的那只手力道不减反增,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似的,“君子游,你已经得到了那份名单,对不对?”
提到名单,君子游敛容正色,没有回答,也不急于脱离他的桎梏,而是选了一个稍微舒坦的姿势坐了下来,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迟迟等不来他的回应,果然,叶随风急了,“我可以告诉你林溪辞的事,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从这儿出去可不行。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断胳膊瘸腿的,没力气帮你挪开这玩意儿。说句实话,我也不怎么稀罕你的坦白,你想交代的事,全都是我可以自己查到的,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我没必要为了这个担着放走你的风险。”
“时间才是大问题,既然你拿到了名单,我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如果你耽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哦?比如呢?”
“李宓!”叶随风咬牙切齿地,愤恨着自己竟然斗不过这个小崽子,“你与他并无交集,可能对他并不了解,他曾为工部尚书,三年前受人诬陷,被贬离开京城,最近有人为他翻了案,他便得了皇上的恩宠得以回京,这几天就要进城了。”
“最近翻了三年前的案子,看来这位李大人人缘真是不错,被贬这么多年还有人挂念着他,愿意替他洗清冤屈,给他这个回来的机会,啧……”
叶随风冷笑,“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那为他翻案的人,名叫司夜。”
君子游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一把反握住那抓着他脚踝的手,叶随风在下,这个姿势本就不好使力,轻而易举被他抓了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质问:“司夜到底在做什么,你又是在为谁谋事,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君子游的耐心要被耗尽,打算再次追问时,他吐出了一个足以让君子游震惊的回答。
“€€€€观风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万更,冲鸭!!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8章 教法
“当年我一人分饰叶随风与莫文成两角,在钦天监也有一席之地,林溪辞活着那会儿,叶随风还是个名不经传的酸腐新人,我与他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在重病后,亲自到钦天监来问卜前程。”
“你给了他怎样的回答?”
叶随风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看不到他神情的,便又自嘲地笑笑。
“我与他无冤无仇,上面也没交代过钦天监对他的态度,自然是如实相告。我说,他不会长命,一辈子的福分都快到了头,如果不是后半生坎坷,那便是他的命也已经走到了终途。他不说话,便只是笑,笑够了才问他剩下的福分是什么。”
“总不会是他可以抱两个大胖小子吧?”君子游只是无心一句,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给说中了。
“是……要知道,人可不像动物,一窝能生三五个还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好命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但他却说,这不是福分,是报应……他这辈子的苦没吃尽,居然还要报应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简直离谱。我笑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却说,这东西给旁人是福分,到他这儿就是折磨,若我想要,他不介意分我一半,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
叶随风叹着气,稍稍扭动了手腕,君子游也没强行留他,放他收了回去。
他走到地窖入口的正下方,光从缝隙间穿过,打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光影,映明了他苍老疲惫的真颜。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君子游有些抵触,僵着没动,叶随风便将两只手都从缝隙里伸了出来,似乎是想拥抱人的姿态。
“在姑苏见到你时,我就想好好看看你的脸了,你和他,长得可真像啊……”
“求求您老人家了,可千万别说你也曾肖想过林大人这种狗话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听着真的高兴不起来。”
“不会,我没有那种兴趣,只是感叹你真是他亲生的罢了。不瞒你说,初见你时,我真的以为是林溪辞死而复生,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变着法儿的愚弄人罢了,要不是缙王在场,那一瞬间,我真有对你说出真心话的冲动。”
君子游不以为然,他见识过了太多谎言与恶意,并不稀罕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不屑地揉了揉被捏痛了的脚踝,敷衍道:“你现在说也不晚,如果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与想说的话,我也洗耳恭听。”
“当然记得起,自从见过你之后,我每天做梦都想对你,或者说,是对你那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说:林大人,莫再深查下去了,妙法教不是我们这种肉骨凡胎的人能惹得起的……”
拐弯抹角,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点,不管叶随风究竟想表达什么,都是要借题发挥引出妙法教,君子游看透了他的做法,却猜不到他的动机。
他警觉地提出质疑:“妙法教?这伙人难道在那个年代就已经蠢蠢欲动了吗?”
叶随风嗤笑一声,“你说的并不准确,当年妙法教深入人心,是在林溪辞将死的那段日子才销声匿迹,所以他们来找你寻仇,想把你烧死在火场里,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君子游听着这话只觉脊背发凉,难不成那一伙想杀了他的狗贼其实跟他的生父还有种种关联,恨屋及乌,哪怕那人死得透透的,也要报应在他的儿子身上?
他立即追问:“妙法教到底是什么,它为了什么而存在,到底在做些什么!”
对方低低地笑着,如果君子游能看到他的脸,就会发现他现在是一副冷然却又透着三分无奈的神情,“你不是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吗?”
“……什么意思?”
“盗陵案中,他们是林师爷背后的靠山,从墓里掘出来的宝贝都是经由妙法教销赃,被送到各地的,甚至当时有人为阻止你的调查而将你推落水中,害你差点儿丢了性命,不是吗?”
这话令人毛骨悚然,君子游无意识地咬住了手腕,他很想让叶随风继续说下去,却没有逼问的勇气。
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叶随风稍稍缓和了语气,“事实证明,你最先经手的花魁案中,那个为凶手夫妇提供了棺材与藏尸地的土夫子是与林慕七的盗墓团伙有关联的,他藏匿在琅华阁,借着酒色灯影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甚至后来还被人救出顺天府的大牢。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林慕七在京城被杀,与他有所勾结的舞妓岚清并不知情,甚至还在江南一带的小城行着促成阴婚,害死活人的勾当。姑苏小村里,何石虽未明言,可他话里话外却透露着代行天罚的正义感……这些人也和林慕七的盗墓团伙一样,是被妙法教控制的吗?”
好半天,叶随风都没说话。他的沉默,也就等同了默认。
君子游垂下眼眸,盯着手上的牙印,叹着气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不,我不知。”
“你明明知道!”君子游跪起,扒在缝隙边,微微发红的双眼瞪着下边无可奈何的人,“我绝对不会给你吞下秘密的机会,今天你不交代清楚,我,和你,谁都别想出去!”
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吊着一只手还能将沉重的铁板推开来,不计后果地跳了下去。
叶随风被他的举动惊吓,连连后退,那人却是步步紧逼,抓着他的领子,将他逼顶在墙上。
“告诉我,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此害人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林大人生前到底发现了什么,你说啊€€”
离得如此之近,叶随风似乎都能看到血丝一根根攀上他的眼球。
一个追寻生父事业的可怜年轻人就在他面前,但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守住秘密。
“风迟……”他轻声唤道,“会死的,收手吧,他不想你死。”
“我已经被卷了进来,没有脱身的余地,一无所知沉在漩涡中才会窒息而死,你若真的想帮我,就该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行为不妥,君子游这才罢手,含怒咽下了千言万语,到头来所有的质问都化成简单的一句:“他并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样,对吗?”
叶随风望着他与林溪辞神似的容颜,在直捣心肠的折磨中,终于点了点头,“是,不论先皇,桓一,秦之余,还是我,认识的都不是真实的他……或者该说,那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吧。”
君子游稍退一步,与他相视,只字未发,却有着逼问的气势,让本打算憋着这个秘密赴死的叶随风滔滔不绝地承认了他的猜测。
“他早年的确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所有事都随心所欲,包括在先皇身边卧薪尝胆,等待有朝一日光复靖室,没多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欲-望是皇位、权柄、荣耀所无法满足的,他想要的东西,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触碰到的,遥不可及的奢求。”
“你是指羡宗?”
叶随风点点头,“其实他的感情很单纯,喜欢什么便出于本能地想要得到,哪怕求之不得,也会尽所能去守护心中的美好,羡宗亦是如此。他身为御史大夫时,曾发现一支势力暗中渗透进了京城,污染了帝都的血液,荼毒万千百姓。他身为天子的近臣,自然有责任为他铲除一切有可能的威胁,可在他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的叙述中终于正面说起妙法教这个近二十年来都没人敢再提及的名字,所言之事也骇人到难以置信。
“妙法教横跨佛道儒,教义融合了三教精髓,以非正常的速度深入民心,不论人心向善还是向恶,都能准确抓住人性的弱点,利用固有信仰加以洗脑,达到控制人心的目的,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都受其蒙骗,更别说那些胸无点墨,辨知度一般的普通百姓。他们笃信教法,受其蛊惑,为了在神明降下天罚前赎清自己的罪孽,便以天神之名铲除恶业,曾一度让民间陷入混乱。”
君子游记得,早些时候他爹是提起过这件事的,有段日子匪贼闹得很凶,以至于人人自危,君思归每次出门都是小心翼翼,恨不得把他们两兄弟拴根绳系在腰上。
那时他很小,细节都记不大清了,只能想起养父总是在烈日高照的正午出门,怀里抱着他,手里领着君子安,匆匆买了日常所需的东西,回了家便紧闭门户,不准他们出门。
如今想想,恐怕当年也出了不少像何石这种被妙法教蛊惑,自认为无罪,或是为了赎罪而伤害他人的恶徒,自甘堕落,沦为恶鬼杀人的凶器,却还以为在行正义之事,简直不可理喻!
不得不说,妙法教的确掌握了控制人心最有效方式,不能同化便铲除,人们迟早会因为恐惧而妥协,逐渐沦为无法辨清善恶是非的行尸走肉。
可是在这之中,林溪辞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9章 墓王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那并不是妙法教闹得最凶的时候,别忘了你记事的时候,你父亲林溪辞已经睡了好几年的棺材,那顶多算是……回光返照?”叶随风被自己这个贴切的形容逗笑了。
他佝偻着身子坐了下来,颇有些颓废的味道,见了他这模样,君子游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他的生父林溪辞还活着,也该是和他不相上下的年纪吧……
“只是没想到,这只将死未死的毒虫能复生,否则他当初就该狠心断了它的命根。其实最先发现妙法教存在的人是我,林溪辞身子不好,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能知道什么。那天他到钦天监问卜前程,我无意中对他透露了一支教派荼毒民心,却没有为人所知的事。他……”
“等等,”君子游敏锐地嗅出了异样,及时提出质疑:“那你又是如何知情的?我不信这事早已传得京城沸沸扬扬,只有他一人浑然不知。”
叶随风耸耸肩,“你说的对,先皇还在那会儿,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惹事?那时刚好我回乡探亲€€€€别看我一人分饰两角,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有亲人朋友。那时我发现老母亲整天神神叨叨念叨着仙啊佛啊的,当时以为她老人家是糊涂了才说些胡话,后来没几天,我就发现家里弟妹亲眷也是一副德行……不止如此,就连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是如此。”
“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朝廷怎会不知?”
“如果朝中官员也有他们的人呢?折子不等送上去就会被扣下,用不了多久,递折子的人也会被解决,只要不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这事不为先皇所知也实属正常。须得承认,我的确怀着私心,因为家中亲人与妙法教有所关联,可能会牵扯到我的身份,因此不便出面,可我又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家人被毒害,所以想借林溪辞……”
君子游没有给他美化自己的机会,一语道出事实:“你想利用他!”
叶随风没有反驳,“是,就是利用,但他甘心被我利用,就是你这做儿子的也说不出什么。”
那人一时气愤,捂住他的嘴,拳头便要落了下来,叶随风也不慌,只一句就让剑拔弩张的人蔫了去:“你看,其实你很在意他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那人的拳头滞在空中,骨节泛白,似乎能听到一丝细碎的声响。
他承认,自己的确因为血缘关系而在乎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生父,怎么可能有人真的能够做到将亲生父亲视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是畜-生……
叶随风轻轻拉下他的手,温热的五指攥着他冰凉的手腕,没有放开,“他当时已与先皇离心,明明知道我是先皇的人,却没有戳穿我,也没有拒绝我明里暗里的请求,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君子游强行抽出手来,将袖口拉到指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人的距离,“他为什么会帮你,可别说是忧国忧民这种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或许真就是这样呢。”叶随风咧嘴一笑,颇感疲惫地闭上了眼,回忆着当年所有值得记住的细节。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帮我,之后他将亲信派遣到各地调查,似乎也真的是因为他担心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教派荼毒百姓。他查出眉目后并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定安侯都被蒙在鼓里,只默默写下了一张名单,周密地部署着他的猎杀计划。”
言及此处,君子游才意识到,这个庞大的局早在林溪辞生前就已经设下,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到头来还是没躲过亲爹的算计,现在终于轮到他来接手这烂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