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林大人不弱,他的儿子也是如此,是我杞人忧天了。”
黎婴坐怀不乱,“不,你的担心很有必要,只是给错了人。”他转动轮椅的轮轴,背过身去,单手扶着宫墙,咬牙使力,竟然站了起来。
他呼吸有些急促,婉拒了前来帮忙的江临渊,把胸中这口气咽了下去,虚弱道:“你该担心的是萧景渊那个不知轻重的狗东西,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君子游可能……虽然我很想看到狗皇帝自寻死路,但是不能让君子游为他平添罪业,我改变主意了,你现在就去阻止他,快,快去!”
与此同时,早他几步离开的君子游已经行至阴阳道,朝阳初升,霞光辉映,他停步在明暗交界线之前,再踏前一步,便是未被日辉普照的阴影之处,一步踏下,就将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那深渊的另一端,凝视着他的是那个面目和善,心却比孤海还深的男人,依旧一副慈眉善目,将所有的阴险诡诈都掩藏在了虚伪的皮囊之下。
“我还以为,至少你会给自己一个狡辩的机会。”君子游稍稍活动了负伤的左手,只恢复几天,伤口还没能完全愈合,动作稍大些就钻心的疼,只方才那一下,绷带上又透出了血迹。
这样的他只怕近不了对方的身,就要先被自己一身旧伤拖垮。
一身水色便服的萧景渊迎风而立,肩头被雨水打湿一片,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千金之体。
他注视着这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笑得从容随和,完全不像是将要被指着鼻子,条条框框列出罪状的犯人,又或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权柄让他无所畏惧,完全感受不到窒息的压迫感,与被逼入绝境的恐惧。
他右手四指微微勾起,君子游警觉地向后蹭了半步,甚至做好他随时投出暗器的准备,然而对方在袖中翻腾了半天,只摸出了个白油纸包。
萧景渊缓步上前,跨过了那一道阴阳的交界,拉着君子游的手,将东西放在他血流未止的掌心,顺便扶正了他歪扭着的发髻。
他耳语般轻声道:“他给你的东西呢?交出来吧,你留着那无价之宝简直暴殄天物,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开花结果,不如物归原主。”
“哦?物归原主?”
随着他话音落下,萧景渊只觉腰间一凉,随即笑容僵在了脸上。
君子游笑眯眯地抬眼,单手碾开白油纸包,将里面包裹的乳糖塞进萧景渊口中,话音虽轻,但每一字都是清晰可辨的:“那劳烦您老人家,亲手下去还给他吧。”
夹杂着雨丝的狂风呼啸而过,卷起二人下垂的衣摆,抵在萧景渊腰间致命之处的冰凉硬物,赫然是那支曾许了江山的鹤簪。
“……开玩笑,你以为这样威胁就能挟持朕吗?胆敢动手,你和萧北城都逃不出这座宫城!”
“那就来试试啊,萧景渊,惜命如你,别不敢动啊。”君子游竭力克制着声音不发颤,特意咬重了字音,以免透露内心的不安。
被雨水浸湿的额发带着天然的弧度贴在脸上,那一瞬间,他泛着血光的眼神真有几分搏命的气势。
其实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君子游心里有着牵念的人,不舍得与人同归于尽,只要萧景渊肯与他对峙,他未必舍得跟人一起赴死,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犹豫都会败北。
万幸的是这一次他的对手比他更加贪生怕死,哪怕明知可能甚微,萧景渊都不愿冒那万分之一的危险,硬是张开两手,缓缓抬起,移到身侧,做出了十分明显的投降姿态。
“你不该……”
“事到如今,该与不该都不应由你责备我了。查了这么多大小案子,我自认是个思虑万全的人,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个决定都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萧景渊的笑容有些僵硬,“那么今日来见朕之前,你做了怎样的决定?”
“两个。”君子游笑笑,“在簪子上涂下见血封喉的剧毒,保证这一刺下去,咱们两个闭眼就能归西,不留后悔的机会,也不让别人怀着救人的侥幸。”
“心狠手辣,还真是你们父子行事的风格。”
“皇上过奖,咱们彼此彼此。”
“那第二个呢?”
“跟皇上你,玩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
君子游的手有意一松,萧景渊长出一口气,不等他动弹,簪子尖锐的一端又顶上了他的腰际。
“别乱动。”那人小声威胁着,语气比方才轻松许多,动作却是丝毫不让。
他注意到周遭的动静,悄然偏头,只见阴阳道两侧的墙头上数个黑影潜了下去,他把萧景渊逼得更紧了些,后者甚至能够感觉到针尖穿透层层衣物,刮蹭到了他的皮肉。
诚如君子游所言,这个平生只爱权势的皇帝实在过于惜命,以至于立刻摆手,命人不得轻举妄动。
“朕的君卿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们千万别激怒了他,否则你们都要去给老太后陪葬!”
“皇上此言差矣,被杀的分明是‘殉’,只有寿终正寝后入了葬的才叫‘陪’。说到这个,我有点好奇,在你心中,究竟是我父亲林溪辞给先皇陪葬,还是羡宗萧鹤延给我父亲陪了葬呢?”
萧景渊端详着君子游说话时的神情,有些摸不清他问出此言的用意,思来想去,还是选择避开这个尖锐的矛盾,“你就打算这样顶着朕,白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吗?”
“瞧皇上这话说的,倒似我非礼了你一样。不谈这个也罢,容我多嘴再问一句,您可知我是何时在京城立威的?”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绝不是在君子游入京后因为花魁案崭露头角时,而是……
“推翻振德赌庄,推翻慕容皓。”
“没错,查几件冤案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百姓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只有当人们的利益真正被触犯时,他们才会铭记为他们挺身而出的人。”
“你好深的心机。”萧景渊发自内心地感慨。
“多谢赞誉。经过那件事后,皇上也该意识到了,我是个赌徒,经常会在难以决策的大事上押注,不如这回你就顺我一次,咱们听天由命,让老天爷来决定生死吧。”
说罢,君子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簪尖迅速在萧景渊后腰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
不等萧景渊大发雷霆,他又以相同的方式割伤了自己的手腕,让对方一时无言。
“我的伤处比你更加致命,毒发也是我比你更先死,这样,皇上肯坐下跟我好好谈谈了吗?”
萧景渊稍稍失了分寸,面对此情此景,哑笑道:“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多谢皇上夸奖,微臣愧不敢当,跟您比起来,我简直差远了啊。”
他笑眯眯将腕上的新伤展示在对方眼前,“看到渗在血迹里的瘀痕了吗,那是血液被剧毒沾染后凝成血块所造成的现象,一旦这种黑痕蔓延到脖子,人就彻底没救了,所以咱们剩下多长时间,还是由皇上您自己斟酌吧。”
“你真不愧是林溪辞的儿子,毒啊。”
萧景渊固然知道君子游的话里有不少诓骗他的成分,但哪怕有丁点丧命的可能,他都要铲除所有的威胁,所以他先赔了个笑脸,对人服了软。
“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呢?咱们君臣一场,朕纵容你多年,也不算一点情分都没留下,你这样何苦呢?”
“皇上不必白费力气,别忘了,到时你派人去取解药还要耗费时间,万一让您千金之体有个好歹,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啊。”
他这话气得萧景渊额头上的血管都暴了起来,可惜无奈,命被人抓在手里,对方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再者方才君子游的话中也透露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线索€€€€解药不在他手里,就算他把君子游按在这里扒光了也找不出保命的法子。
无奈,萧景渊只能妥协。
一处隐蔽的凉亭,漆器的棋盘上摆着十二只一模一样的杯盏,君子游慢悠悠拎着新沸的紫砂小壶,每一杯都是满到了杯沿才罢手。
命在人手里捏着,萧景渊是坐立不安,生怕耽搁了时间,毒素深入血脉,就是华佗再世也难留得命在,又担心让旁人越俎代庖会激怒他本就不怎么稳定的情绪,斟酌再三,还是亲力亲为,帮他斟满了其余杯盏。
“多谢皇上,难得见你这副狼狈样,把命悬在刀尖上一遭还真不亏,不过我有信心,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能让我把你从头到尾,从外到内看个透彻。”
说到这里,君子游取了摆在棋盘正中的杯盏,倒尽其中滚烫的茶汤,又从怀里取了银质酒壶,将其中的纯酿倾倒在盏中,顿时酒香四溢。
“七年恨。想当年,京城一位名酒匠不幸丧女,为追忆爱女,他以爱女夭折的七岁之龄为酿酒期限,将几味剧毒淬于酒中,在亡女灵前起誓七年后便以这断肠之物自我了结。先皇一杯,当年你打落了一杯,猜猜最后这一杯会入谁的口啊?”
君子游扣上盏盖,漫不经心地端了杯热茶到面前,瓷盖在杯沿上刮了一周,撇清浮沫,而后归位,手法极其娴熟地前后各转了半圈,让清露也顺势流出,轻摇碗身,便将杯口的残茶倒尽,只留了最清纯沁人的茶汤。
萧景渊神情愈发僵硬,脸色也有些发青,不好在君子游面前失了分寸,只得端了杯离自己最近的,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试了试,效果却不怎么样。
“听说这品茶的法子是我父亲林溪辞自创的,他小时候过了几年苦日子,即便后来到了侯府,也因为自己是个外人而不敢铺张浪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喝茶都得泡上一遍又一遍,尝不出滋味了才舍得丢,所以他总结出的经验,就是最好的提纯法子。”
君子游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几只杯子的茶汤都撇清了,盏盖一扣,根本分不清哪杯才是致命的毒酒。
他最后才把自己放凉的那杯递到萧景渊面前,顺带着把对方弄得里外脏兮兮的半杯喝了下去,不嫌弃也不避讳,没心眼似的,还是看着对方半晌没动弹,才后知后觉是他疑心自己会下毒手。
“放心吧,我要是真想杀你,方才就不会告诉你解药这回事了,我不是那么阴险狡诈的人,别把我想得太坏了。”
“但你也绝对没有朕想得那么好。”萧景渊冷笑着抿了口茶,似乎是觉着喝一口与喝十口都是一样的毒,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必要再纠结死不死的问题了,于是干脆咬牙,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皇上真是海量,那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赌局已经开始了,我问,你答,答上来了,我喝,答不上来,你喝。”
萧景渊闻之一笑,指腹在杯沿上轻轻划过,少顷,“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不赔,但你就不怕自己喝到剧毒的七年恨吗?”
“所以说这是赌局,一个赌徒最基本的素质就是愿赌服输,我要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爷都不想让我究出个结果,人是斗不过天的,我认命,不恨也不怨。”
听到这里,萧景渊也没了耐心,他朝人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便是要他开始第一个问题。
君子游并没有急于道出他心里最急迫想知道的问题,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能让对方放下戒心的诚意与足以蒙蔽无知的演技,为让萧景渊在他面前卸下所有的伪装,他选择从对方身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率先入手。
€€€€白玉扳指。
这龙凤呈祥的镂刻,精湛的雕工,上乘的玉质与成色,看起来还真是……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码字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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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赌局
这白玉扳指甚是眼熟,就是化成灰君子游也认得出是初至京城时,萧北城为拉拢黎婴而赠予他的古物,深得对方喜欢。
这些年来,黎婴与萧景渊的关系一直僵着,多少人劝过都没有缓和,所以这东西不大可能是黎婴自己送出去的。
萧景渊巴结黎婴,求他回朝都赶不及呢,不能逆着对方心意,也不会是这个不讲理的皇上夺人所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龙神山王陵被盗掘的白玉扳指,为何会在你这儿。”
话一出口,果然萧景渊的神色缓和几分,就在他将要开口作答时,君子游却又反悔了。
他轻点朱唇,笑道:“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林慕七的盗墓团伙听命于妙法教,而这害人无数的教派又恰是你的产业,你拿到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稀奇,趁着你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就略过了吧。”
说着他按住了棋盘上距自己最近的那杯酒,笑嘻嘻地,大有赖账的意思。
萧景渊岂能让他如愿,“那可不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落定的子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别让朕瞧不起。”
那人故作一副失落又后悔的模样,咬了咬牙,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从萧景渊掌下拿了杯盏,将里面的茶汤随手泼在地上,淋出一道弧线。
“我自问自答,皇上缄口未言,这杯茶谁喝都不大合理,不如就敬了土地爷吧。”
“倒都倒了,还有什么法子。不过朕还是要说你一句啊君卿,你这心眼子太多,北城和你在一起,一定过得很累吧。”
“这就不劳皇上操心了,王爷既然选了我,想来我还是有能留得住他的长处,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凡事都有这么一个道理,对吧?不过我可是有一点至今没想明白,你身为一国之君残害自己的百姓究竟是什么道理?”
提出问题的人首先就占了上风,他看似毫无干系的每句话其实挖了好几个坑,就等着人往里跳,再小心的人也有被绕糊涂的时候,因此和他斗智斗勇实在是一件很劳心伤神的事。
萧景渊自认玩不过他,拖延下去就算这个折腾几年都没死的病鬼先他一步倒下了,最终自己还是难逃一死,索性不再保留,做好了坦白到底的准备。
“说到底,他们跟朕并没有什么关系,朕不是正统的继承人,这秘密早晚有一天会公诸天下,到时再挣扎未免太被动,所以朕必须掌握控制民心的法子。”
“你从信仰入手,以‘天罚’深入人心,让人们对‘妙法’怀着敬畏之心,那么我想请问,所谓‘妙法’究竟是什么?”